被推着走了段路,林女士忽然说,“妈前两天问了子衿,他说大概再过半个月就能出院了。”
“嗯,您之后还是留在这边吧,我方便照顾您。”
林女士扭头看陈桓,语重心长地说,“儿子啊,妈最不愿意发生的事就是成为你的负担。妈知道你在外面辛苦,挤不出太多时间。回家还有你李阿姨照顾我,你就别瞎操这心了。”
陈桓权衡了下决定让步,“成,那以后我一定按时回去看您。”
到林女士这个年纪还能交上李女士这样的闺蜜,不是志趣相投就是性格互补,显然她俩属于后者。林女士虽然外表上看去小小一个,但她心思细腻,一个人也能把陈桓照顾的无微不至,骨子里是不愿意服输的。而李女士就是典型的虎妈,对外对内都大大咧咧,还能和刘子衿称兄道弟。
“有件事妈早就想问了,你是不是和子衿闹什么矛盾了?”
下了一个缓坡,阳光被建筑物挡住了。
如果现在还说没有,那未免太假,一时间陈桓竟然诌不出个借口。又或许是可以,但他不想撒谎,干脆沉默。
林女士见状,更加了然于心,叹口气说,“你们小年轻的事儿妈管不了,妈只是想和你说,子衿这孩子看上去没啥正形,其实心地特别善良。我原本还好奇他和你李阿姨一样大大咧咧的,怎么会选择当医生。但这段时间下来,妈打心眼儿里觉得他是名优秀的医生。”
话题转回到陈桓身上,“你俩以前关系好的穿一条裤子,怎么说掰就掰了呢。如果是你有做不对的地方,别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去和人道个歉,没什么误会是解不开的。”
事实自然远比林女士想象的复杂。
继续往前走,不再受建筑物的遮蔽,阳光直直照射在身上。
陈桓说,“我喜欢他。” 语气平静的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其实刘子衿会选择当医生,在陈桓看来完全是意料之中。
他从小家庭和睦,爱打爱闹爱耍嘴皮子,身边总不缺喊他大哥的好兄弟,一路顺风顺水的。大概因为看到的都是美好的事物,他理所当然对周围一切抱有一腔热忱,说的中二点,他爱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
而医生的职责是救死扶伤,这完全和他不谋而合。
陈桓几乎没给林女士反应的时间,自顾自接下去说:“我推您回去吧。”
说出来之后,连脚步都变得更轻松了,大概是因为把自己的喜欢分享给最亲近的人,的确是一件非常令人高兴的事。
遗憾的是高兴没持续多久。
刘子衿是回到办公室了没错,可是本来为他做的饭,为什么会在何云川那儿??那他吃什么??
陈桓进门看到的场景是,刘子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何云川靠着他面前的桌子,和他有说有笑的,手上还捧着饭盒。
陈桓脾气算得上是温和的那一挂。 去你妈的温和。
他皱起眉头,径直走到何云川面前,眼神带着警告,“抱歉何医生,我认为您那么早休息,完全可以去吃点好的。”
说完非常不温和地夺过何云川手里的饭盒。
办公室就仨人,还有俩目瞪口呆完全在状况外。
何云川一口饭在嘴里,不敢嚼也不敢咽,可劲儿冲刘子衿眨巴眼睛:虽然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但我应该做错了。
这时候科室里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回来了,在门外还聊得热火朝天的,一进来看到陈桓面色不善,还以为是什么难缠的家属,怪默契地围了过来。
作为事件中心焦点的刘子衿简直想把碗扣何云川头上,跟个小脑不发达似的,眨什么眼睛。
何云川又被刘子衿瞪了一眼:所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各位,咱这儿是医院,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啥黑帮根据地呢。”刘子衿除了站出来打圆场,还能有什么办法,“没你们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都散了散了啊。”
小王小张小徐众人自然不疑有他,拍拍刘子衿肩膀开了两句玩笑,就赶紧各忙各的去了。
剩下他们三人。
陈桓自始自终目光一直在刘子衿身上,这会儿对方猛一转头,他俩对上了。
刘子衿瞥了他一眼就往外走,示意他跟上。
现在只剩何云川一个人:我好饿,我还该吃饭吗?菩萨救我。
陈桓跟着他路过住院部,出了医院,绕到后门停下。他像是被老师误会拉去挨批的学生,表面看去态度挺诚恳,心里却是一点儿也不服气,这事儿分明不就是何云川的错?
这表情刘子衿熟悉啊,他读书的时候最爱出头了,被挨骂那是家常便饭的事儿。
没想到有一天也能出现在陈桓脸上。
刘子衿原本想着陈桓送饭,他付给人报酬,也算是两清了。但这饭如果是陈桓自己做的,那就从钱的问题上升到人情问题了,不然陈桓不至于这么生气,他自己也不喜欢这样不清不楚的。
不如干脆趁这个机会说明白。
还没等刘子衿出声,陈桓就抢在他面前说,“你吃过饭了吗?”
闻言,刘子衿的表情慢动作的凝固了,想说的话已经到嘴边却没发出声音。他一直以为陈桓跟吃了炮仗似的,是因为何云川吃了本该属于他的饭,没想到根源竟然还是担心他?
他抹了把脸,难得耐心解释道,“上午会诊结束,余老请大家吃了个饭。正巧何医生没去,我寻思着也别浪费粮食了,就给他吃了。”
看陈桓神色放松下来,刘子衿马上堵住他的话头,“我不喜欢欠别人东西,所以以后别送了,能明白吗?”
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进去,但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不过第二天刘子衿就知道了,人非但没听进去,还学会了举一反三。
自打刘子衿进医院来,科室里就没那么热闹过,一群白衣天使叽叽喳喳的劲儿,比早起村口聊天的大爷大妈还有精气神儿。
归根到底是因为,大家伙儿和死神赛跑了一上午,还被主任给训了,回到办公室气压低的不行。这时候也不知道谁叫了声,“这是什么啊?”
小王小张小徐众人才纷纷发现自己办公桌上都多了份盒饭。
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可是心知肚明。要不是对陈桓那点儿小心思一清二楚,刘子衿现在合理怀疑他是不是想撬医院食堂的墙角。
陈桓老远就看见他抱拳在胸前,左脚抵着右脚脚后跟,倚在办公室门口,低着头看不太清楚表情。
其实他心里也挺忐忑,以往只要刘子衿挑明了拒绝他靠近,陈桓是绝对尊重他的意思,但现在,他不想那么轻易就妥协。
既然有了昨天的前车之鉴,那么为了防止再有别人吃了刘子衿的饭,不如给科室每个人都送一份。
于是非常难得的,陈桓被刘子衿堵住了。
“陈总留步。”刘子衿长臂一伸,挡住了他的去路。亏自己昨天还给他进行思想教育,敢情人压根儿没进耳呢。
陈桓笑得非常坦然,“请问刘医生有什么吩咐?”
“这是最后一次,您可听明白了。咱俩只是医患关系,和你联系也是因为林阿姨的病情,你应该清楚。我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饭,有没有生病,就不劳您操心了。”刘子衿严肃起来还是挺可怕的,他加重了语气,不容置疑地说,“别再有下次。”
陈桓表面上故作轻松,实际笑意并未达眼底,“嗐,不过是来看我妈顺便罢了。”
这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了棉花上,刘子衿万万没想到陈桓竟然还软硬不吃。
他简直被气得哭笑不得,点点大家桌子,“这些也是顺便?我多嘴问一句,陈总您开的,是餐饮公司吗?”
第8章
刘子衿都把话说到份上了,陈桓再一意孤行未免就太不尊重人。
他回去之后进行了番深刻的自我检讨,或许是自己太心急,赶鸭子上架了。这么多年没见面,是不是应该先培养一下感情?起码得先让人接受自己,而不是越发厌恶吧。
弦绷得太紧,只会适得其反。
恰好工作上有需要,不如就趁这时间让刘子衿缓一缓,自己也该冷静冷静。
出差前陈桓召集公司上下开了个大会,听完各部门的汇报后,简单分析了下这次双方的谈判焦点。
他手上漫不经心地转着笔,说话却是掷地有声,“我知道大家从复工到现在都很辛苦,还请大家再坚持一下。对方公司的态度相信各位也有目共睹,所以我需要能够唱好白脸的人参与这次谈判。各部门自行协商后把名单提供给我,有什么问题及时反馈。”
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合上笔帽,“就这样,散会。”
工作上有烦心事的不仅是陈桓,刘子衿也焦头烂额。
之前病情就不太乐观的老奶奶,最近有恶化的迹象,肿瘤扩散的速度和位置都很危险。
显然保守治疗已经起不了什么效果了,前不久刚转进ICU,可看家属的态度,并不怎么像要配合的样子。
刘子衿全副武装穿好隔离服,给她例行检查。
奶奶难得清醒,看见是刘医生来,很费力地想抬起自己的眼角。眼周的褶皱堆叠在一起,却挤不出一个像样的微笑。
刘子衿作为一名医生再清楚不过,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况且在医院每天都上演着生离死别,他也见过不少。
可最多只是在走廊看到泪流满面哭到无力的家属,或是听见撕心裂肺的叫声,却还没有亲身经历过。
原本他以为医生的内心就应该是铜墙铁壁,这样才能让患者放心。但看到奶奶的表情,他瞬间破防了,心里酸涩的难受。
前两天奶奶还在普通病房,刘子衿每次查房的时候,奶奶都得拉着他唠上两句。家属大概觉得她年纪大了,完全是家里的负担,压根儿没来看过她几次。
这些刘子衿都了然于心,于是除本职工作之外,在生活起居方面还会多关照她。
比如翻身对奶奶来说已经算得上很费劲的事儿了,刘子衿如果恰好看到,就喊来护士一起帮忙。未了,语气轻松地活跃开气氛,“以后有事儿您就喊我,别客气啊,把我看作您儿子就成。”
奶奶会握着他的手,脸上写满慈爱,“哎呦,别这么说,刘医生人长得那么帅,脾气温柔,医术又高。我家那兔崽子难能和你比。”
转眼人就躺在重症病房了。
刘子衿心里再过意不去,也还是像往常那样冲奶奶笑,隔着口罩说,“这两天情况不错,您只要配合治疗,别有什么心理负担。”
医学没那么多奇迹,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各项指标都越来越低,这种无力的窒息感,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
其实从另一个方面看,既然人在ICU,说明还有逆转和抢救的可能性。
可真正令人窒息的并不是病情,而是人心。
病人家属只在医院出现过几次,最近的一次就是奶奶进ICU前需要签字的时候。
刘子衿当时不在场,事后何云川咬牙切齿地和他复述,大概意思是他们根本不对治愈抱有什么希望,不想再继续浪费钱了。
何云川好说歹说也没能把人劝动。
于是刘子衿亲自联系了老奶奶的家属,态度强硬希望他们今天能来医院好好谈谈。
来的只有一个男人,是奶奶的儿子。虽然个子不高,但脸上那表情拽的跟谁欠他钱,随时准备冲上去和人干架似的。
两条腿架在刘子衿的办公桌上,大声嚷嚷,“刘医生呢?敢情把我喊来就是用来放鸽子的啊?你们医生的时间宝贵,我们小老百姓就活该在这儿浪费时间呗。”
科室里只有两三个实习医生,哪见过这种来医院惹事的大刺头,自然没人敢上前。
“你也知道是在医院呢。”尽管是医院这么嘈杂的环境,刘子衿还是在走廊就听见了他阴阳怪气的嘲讽,“那劳驾您把腿放下。”
“呦!”男人闻声回头,不屑地打量着刘子衿,“既然刘医生都说了,我还得听话不是。”
刘子衿抽出好几张湿纸巾来回擦拭办公桌,他最讨厌和无赖打交道,脸上厌恶的情绪一览无遗,但他喊人来不是吵架的,还得说正事。
“废话我也就不多说,您母亲的病情到这个阶段已经是非常严重了,但还是有逆转的可能。”刘子衿看着他不屑一顾的表情,捏紧了手里的病例本,“我希望您能够相信医院,相信我。我向您保证,一定会尽我所能……”
“哎哎,打住打住。”男人掏了掏耳朵,“刘医生的医术我自然不敢怀疑,只是我们觉得没必要继续治疗下去了。今天来已经够给你们面儿,别再不知好歹。还有那IC什么。”
说到这,他往地上啐了口痰,凶狠地说,“简直他妈的贵的要死!那老太婆多一天也别想住。”
刘子衿觉得自己对他太过于仁慈了,听了这不要脸的发言,他几乎快要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起身走到男人面前,用拳头重重地砸了两下桌子,话里冒着火星子,“你给我听好了,依你母亲现在的情况,如果转移出ICU,那就是死路一条!”
男人被他的气势唬到,愣了愣,忽然轻蔑的笑了,“这么着吧刘医生,我就和您明说了。我已经人到中年,不像你年轻有为。太多地方需要用到钱,这东西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太重要了。这回如果不是怕里外亲戚说闲话,我压根儿就不打算把人送医院来。”
边说还边语重心长地拍拍刘子衿肩膀,“只是走个形式罢了啊,希望刘医生也别太较劲儿,因为这事儿坏了心情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