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摆弄着车载音响的乔以棠投去不解的一眼:“?”
陆景手指轻敲在方向盘上,心情愉悦道,“知道你乐乐哥高中时候什么样儿吗?”
虽然刚看了他跟边想二人的争执,但这并不影响于锦乐一直以来给人的那种安静、温柔与淡泊的仙人印象——当然,陆景也是大仙,高不可攀那一挂。
陆景却说:“自卑,怯懦,自带隐身效果,把他往人群一扔,下一秒你就找不着他了。”
乔以棠第一反应就是:“谁?”
要是变化不大,陆景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发出感慨了。
“看不出来吧?”
阳光透过车窗,把金色泼进了车内,光带中尘埃纷扬,翩然穿越时空,与十年前的鲜衣怒马少年轨迹重合了起来。
这是乔以棠第一次听陆景说起那段“曾经”——
“当年,我才是被宠得无法无天的人啊,上课要人接,放学要人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无顾虑,理直气壮;可乐乐,他跟我完全相反……”
边想说过,那段过去要是陆景自己肯说,就权当个睡前故事听听,但那怎么可能?
那是一段乔以棠所不曾参与过的光阴,这些无数个曾经塑就了如今的陆景,乔以棠就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他仰望陆景、喜欢陆景,自然便也贪心地想紧攥着更多。
乔以棠不自觉地抓紧了安全带,陆景注意力大部分放在开车上,就好像这一遭谈话,是在百无聊赖的长驾途中随意翻出来的邻里八卦。
“他兢兢业业,敏感又自卑,做事思前顾后,就怕给人添麻烦,他喜欢边想,为边想做点儿什么都跟做贼似的偷偷摸摸……我那时候就想,这样的日子多累啊,我才不会像他那么傻,喜欢一个人么,那就要堂堂正正,遮遮掩掩的有什么意思?”
他在回忆中捻丝成线,乔以棠却在背后流下了冷汗。
遮遮掩掩地喜欢一个人,那不就是他么?
陆景看到乔以棠坐得脊梁绷直,好笑道:“你紧张什么?听老男人忆苦思甜很无趣是吧?”
“不不不!不无趣!”乔以棠疯狂否认,“就是第一次听你讲起这些,有点儿吃惊。”
就算眼瞎也看得出他不是吃惊。
陆景笑笑,没揭穿他。
“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是会变的,一如曾经自信满满的我,又如曾经卑怯乏懦的乐乐,日复一日的寡淡能消磨掉生活的激情与澎湃的灵感,可也会将人安抚得祥和静谧。”
乔以棠小声地说:“可你不寡淡啊——”
那声音更像是不经意的喃喃自语,陆景还没听清,便很快随着音符消逝在车厢里。
第71章 小乔不小(?
一路进山,蝉鸣延绵,盛夏的草木丛生出一片欣欣向荣的郁郁。
“怎么了这是?”迎着一路老少的注目礼,方舟廷搭着自家傻小弟肩膀,一手摸着下巴莫名其妙道,“是哥哥们太帅了吗,怎么都一个两个眼神都不带斜视的?”
路旁林荫茂盛,山风呼呼掠过鬓角,司机熟练地打着方向盘,电瓶车沿着山道一路往上,小别墅在半山腰,这一路过去得十来分钟。
正值暑假旅游旺季,大部分是携家带口过来避暑的亲子游,相比之下,这辆满载年轻男人的电瓶车所到之处,备受瞩目。
安歌泼他冷水,“人家是笑你们一车大男人放着省城里的灯红酒绿不过,非得跑来深山老林跟他们抢地儿打发假期呢!”
步行进山的人不少,如今不比当初,放眼看去,窄窄的山道两边随处可见拖家带口的游人。
一行人中午懒得折腾,图着方便订了餐,让餐厅送餐到别墅。
偌大的庭院入眼是满当的葱郁,山里头引来一链儿细白泉水,将山石摞砌而出的小水谭涮得圆润发白,阳光穿过密密匝匝的枝叶,在山岚间树影婆娑投下了浅色的光晕。
吃过午饭,乔以棠拎着一袋吐司去院里溜达。
青砖在铺成的小道边儿嵌着小巧圆滚的鹅卵石,从小潭一路延伸到脚下,凉意渐漫,乔以棠赤脚踩了一地的微濡。
盛夏往山林里跑实在舒服。
他在石廊边坐下,捏碎吐司很随意地撒出去,扑哧的拍翅声响起,小小的雀鸟自枝头跳下,落在离他三四米远的草坪上,歪着小脑袋用溜圆的小黑眼盯着他。
乔以棠又掰下一小块,朝另一个方向丢去。
滚圆的小东西往前蹦跳几步,忽而小脑袋一动,开始用橙黄的尖喙啄着面包碎。
鮀城是海滨城市,但乔以棠老家所在的地儿,却实实在在躲在了大山里头,比起海边,在这种山林延绵的地方,他整个人都更松快一些。
“小乔!”身后落地窗开了道缝儿,于锦乐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抓着个手机,“手机落下了,刚才有消息进来。”
“谢谢锦乐哥。”
学校统一发来的开学通知,不是什么要紧的信息,乔以棠看完一抬头,才发现于锦乐没有回屋。
就那样卡着个身子塞在门缝瞅人看。
也不嫌别扭。
乔以棠:“?”
于锦乐没说话,大眼溜圆,跟屋前那几只不怕人的小山雀似的。
乔以棠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没长多个胳膊也没缺个腿——
于锦乐啪嗒啪嗒地眨了眨眼。
乔以棠:“……”
“小乔。”这时于锦乐悄悄冲他招招手。
乔以棠疑惑地上前一步。
于锦乐冲着他手机努嘴,“手机桌面挺特别的呀~”
当然特别,蓝天白云绿树衬托着俩道拉长变形的人影,画面之抽象,当事人之一看了都认不出来。
哦,说的这个。
乔以棠淡定地将手机塞进裤兜,还没开口说点什么,于锦乐就冲他笑龇了牙。
“好像有个小揪揪?” 他手在自个儿后脑勺比划了下。
乔以棠眉毛一挑。
于锦乐翘起双手大拇指,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比完后倏地往屋里一缩,玻璃门“哐”地拉上了。
正值午后暴晒时,一帮少爷们懒得出去烤人干,就在室内找乐子。
和风设计的起居室内,方家兄弟和边想在榻榻米上摆开了牌局斗地主,于锦乐没来得及撒丫子跑就被边想逮着拘在身前当起了吉祥物。
像是故意要闹人,每次出牌边想都揪着他问这张行不行、那张通不通,把于锦乐这个牌盲烦的,差点发飙掀了牌局。
耐着性子伺候了三盘,趁洗牌间隙溜了。
陆景倚着日式小茶桌盘腿而坐,膝头竖着画板,用单手虚扶着,另一只手懒懒散散地捏了一截儿炭笔,于锦乐挪着屁股墩儿坐到他身旁,只见前方大片光洁的落地玻璃外,乔以棠正用面包碎勾搭着几只灰扑扑的小山雀。
陆景下笔劲儿闲散,姿态很稀松,就是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练笔,于锦乐身子往前一歪,脑袋杵在了陆景肩膀上。
“给我也画个。”
陆景瘦长的指尖轻轻一抹,炭笔在纸上拉出一片蒙蒙的铅灰,那是盛夏里郁葱的疏影光晕。
他身子不动,嘴角微扬,说:“撒娇鬼。”
于锦乐下巴一抬,磕在陆景肩沿。
纸张上跃然而出的远山近水、少年与山雀。
少年高眉深目,阳光披落在他笔挺的直肩宽背,落下了浓淡适宜的光晕,他微微俯着身,用食物逗趣着几只胆大的小山雀,长臂一伸,肩线便自然垂落了下来。
是个很轻松的状态。
很温柔的一副随手涂鸦。
于锦乐抓着陆景后脑勺的小揪揪一个儿劲儿闷笑:“撒娇怎么了,你都没给我画过呢!”
“你个幼稚鬼,跟个小孩儿争宠呢。”
陆景也笑,伸手要在点他鼻尖儿,于锦乐及时往后一缩,躲过了。
于锦乐:“哪儿争得过呀,小乔如今住在你心尖上。”
这话换作安歌或者方舟廷来说都没问题,可于锦乐不一样。
作为少数见证过他那段傻逼少年时光的人之一,他对陆景感情状态的关注度向来不亚于陆太太,陆景时常有冲动跪下来喊他一声“妈”。
“说什么呢你!”陆景打着哈哈想岔开话题,“在我心尖上的人一直是你呀!”
于锦乐才不让他如愿,扒拉着人不让画,又跟特情交流情报似的,把声音压得很低,“小乔不好吗?”
陆景拿他没辙,“你也知道他是‘小’乔,他几岁你知道吗?”
于锦乐眨眼:“该大的不小就行了呗!”
陆景:“……”
他终于回过头,震惊道:“我家多好一孩子,怎么偏就跟了个老流氓,学来这些个虎狼之词了呢!你自己听听,这都是些什么话?”
于锦乐摸着鼻子直乐,“跌卸咯,跟都跟了那么多年了。”
“哈?”陆景愣了下,“跌什么?”
对于锦乐那口裹着浓重北方口音的普通话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跌卸。”于锦乐一个劲儿地乐,“就是没办法的意思,他老家方言啊,好玩吧?”
陆景受不了,在于锦乐脸上掐出一个猪嘴来,“好玩你个鬼啊!别以为我不知道,泉城那头你们一年都不见走上一趟,还什么老家方言!出息!倒是他,外嫁鮀城多年,也不见吐个一字半句的鮀城话!”
于锦乐嘟着个猪嘴就是笑。
陆景松了手,搭着于锦乐肩膀把他往前扣,两人朝热火朝天的牌局那头看,“你家公什么情况了现在?”
于锦乐如实交代:“表现良好,态度端正,前段时间劳作时车间煤气泄漏差点出大祸,他爸踹了门拎着煤气罐往外跑,救了人立了大功,这次就是去提交申请减刑的。”
边想亲爹犯事被双规那年,他们也就啷当十八的一水儿少年,十年眨眼一瞬而过,当年青葱又阳光的少年摇身一晃都成了老流氓。
陆景捏着于锦乐软软的耳垂,问:“他爸要出来了,你怎么办?”
于锦乐坦然得很:“还能怎么办,虽没明说,但这些年每次跑粤北看他,我都尾巴似的跟在他儿子后头露脸,多少能看出点端倪吧。”
陆景轻喟,“这些年你俩白手起家不容易,你也不欠他们边家什么,底气要足,别为了些个糟心事委屈到自己。”
原生家庭塑就性格,于锦乐不像陆景,他所出生的那个家庭注定无法催生出一个如陆景这般强大而自信的人格,但他那种不显山不露水的细腻温和安抚性极强,是发自内心的魅力,跟陆景这种得靠金边眼镜强装出来的斯文败类完全相反。
于锦乐当年“掰弯”了边想,本就愧疚在心,加上他家情况复杂不好出柜,十年来这段感情也只能藏着掖着,随着年纪渐长,家里频频催婚,以他那性格,陆景不用想都知道他私底下肯定没少自责。
陆景轻拢于锦乐后脖颈,两人额抵额,陆景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家乐乐是最好的乐乐,受了委屈咱就回家,不要为了那些个臭男人不开心。”
他就就个女儿外嫁的老妈子,天天担心自家孩子在夫家受了委屈。
突然天外飞来一个可乐盖,落点奇准无比地砸中陆景脑袋。
那头边想一手攒着扑克牌,一手朝这边点点点,“再瞎撩老子的人就剁了你!”
陆景怒,捡了瓶盖丢回去,就是手上没准头,一道抛物线划过,砸中一旁观战的安医生。
安医生大喊:“你俩要打出去打,别拿我当炮灰!”
于锦乐笑得停不下来,给陆景顺毛,“别理他。”
陆景撇着嘴一脸不乐意,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于锦乐便又哄着他,冲他张开嘴:“啊——”
陆景也跟着张嘴:“啊——?”
嘴里蓦地一甜。
“靠!”酸酸甜甜的味儿从舌尖散了开来,陆景摸摸鼻子,小声道,“为什么你的话梅糖吃了那么多年都没吃完。”
“带着哄边小想的。”于锦乐笑弯眼,“我叫小乔也给你带着。”
陆景不知道他打哪儿来的执着,“我跟小乔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儿的。”
于锦乐:“那是哪样儿的?”
陆景张了张嘴,半天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于锦乐才没那么容易放过他,“我觉得小乔很好呀,成绩好性格好,最重要的是对你好——”
“停停停!”陆景打断他,“你长我肚子里呢你就知道他对我好?”
“那他对你不好吗?”
陆景:“……”
他悻悻地摸着鼻子,这是今天第二次被于锦乐问住了。
乔以棠对他好吗?当然好。
一个人对你好,不是他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而是他让你感受到了什么。
可陆景如今年届三十,不再是揣着满腔热情义无反顾的愣头青,年岁增长间,不知不觉湮灭了冲动,也磨平了棱角。
曾经他也会幻想爱情是什么。
是方舟廷孜孜不停的相亲磕碰,还是于锦乐日复一日的战战兢兢?又或是陆太太求不得又放不下的苦闷?
那个激昂的、无畏的小少年曾在于锦乐面前意得志满,喜欢就要淋漓尽致,喜欢就要毫无保留。
“既然一定会在一起,那为什么还要分彼此?我跟他呀,那叫两相互补!叫齿轮啮合!”
可惜,韶华恍若逝水,潺潺复潺潺便带走了那个懵懂天真的少年。
他终究还是懂得了人生漫漫诸多变故,懂得了爱情必有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