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黯然地垂下眸子,看起来很有点低落。
自打上回围炉小馆之后,沈玉桐已将对方当做弟弟。他在家中排行老幺,即使是龙嘉林也比自己大了几个月。活了这么多年,他没给人当过哥哥,此刻面对一个疑似误入歧途的便宜弟弟,一时只觉责任重大,斟酌了下措辞,认真道:“想要给佟老板捧场,有空多看看戏,给他喝彩就行,千万别学那公子哥捧戏子的风气。”
孟连生抬起眼帘,问:“二公子也不是捧角吗?”
沈玉桐想起小报上关于自己的花边,失笑道:“我与佟老板怎样你不见过么?我喜欢京戏,欣赏佟老板的才华,虽然也给过赏钱,但绝没送过任何花里胡哨的礼物。”
孟连生似乎是懂了他的意思,点头道:“我知道了。”
沈玉桐又说:“上海滩风气不好,你不要看到什么就跟着学,小心学坏。你是我弟弟,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头回给人当哥,沈二公子感觉还不错。
孟连生握着首饰盒子,郑重其事道:“谢谢二公子教我这些。”
沈玉桐笑道:“再说了,你一个月才赚多少钱,好好把自己日子过好才是正经事。”
孟连生笑着点头:“嗯,明白。以后看戏,我就认真叫好。”
沈玉桐歪头瞧他,戏谑道:“就这么喜欢佟老板的戏?”
孟连生支支吾吾:“……佟老板的戏很好。”
沈玉桐本只是随口调侃一句,但见他这模样,忽然又警铃大作,皱了皱眉头,朝他伸过脸,正色问:“只是喜欢戏吧?”
沈二公子因生了一张潘安面桃花眼,从前不止一次因为不经意朝人笑一笑,或是多看人一眼,便被误会是在对人送秋波,平白无故惹了不少绯闻韵事,得了风流之名。年岁渐长之后,,与相处便十分注意分寸。
唯独对着孟连生,因为觉得对方是个单纯的孩子,所以从没想着要去注意分寸。何况,自己现在还是这孩子的便宜兄长,愈发对他亲昵。
孟连生抬眼看着月色下这张近在迟尺的脸,很快又垂眸,点头道:“嗯,只喜欢看戏。”
沈玉桐定睛瞧了瞧他,没从这张纯良的面孔上,瞧出什么异样,便轻着笑了笑,不紧不慢退开。忽然又想起什么事似的,问:“你一个礼拜休息几天?”
孟连生道:“一天,通常礼拜天休息。”
明天就是礼拜天。
沈玉桐又问:“那你明天有安排吗?”
孟连生摇头。
沈玉桐笑:“休息日也不出去玩?”
孟连生道:“没什么朋友,也不知道该玩些什么。”
“我不是你朋友么?”沈玉桐轻笑,他想着自己明天正好也是空闲,又瞧了眼皓月当空的好天色,道,“现在刚入秋,这几天天气都不错,再往后就该凉了。要不然明天你跟我去坐画舫吃船菜?”
孟连生惊喜地看向他:“好啊。”
看到他露出孩子一般的开心,沈玉桐便觉得自己这个提议十分不错,点点头道:“那行,时候不早了,我们明日再见。”
孟连生赶忙起身送人。
两人边走边说,沈玉桐不免又像个兄长一样,再次叮嘱他看戏就看戏,不要学别的公子哥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孟连生只乖乖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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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画舫游河是风雅之事,适合穿长衫。回到柏公馆,孟连生大半夜地将柜子里那件白罗长衫拿出来,在灯下仔仔细细熨好,挂在窗边风干。
翌日早上,在柏公馆吃过一顿丰盛早餐,他打理好头发,换上长衫,像上回一样,提前半小时出门,站在柏公馆门口,等待沈玉桐的小汽车抵达。
只是这回,他才刚刚走到大门口,便听得钟叔气吞山河的一嗓子从公馆里传来:“小孟!沈二公子的电话!”
孟连生闻言,赶紧踅身往里走,走到客厅里,拿起电话听筒:“二公子!”
“小孟,盐厂这边出了点事,今日这场约得改天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孟连生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心头一凉,但语气依旧善解人意:“没事的,盐厂的事要紧,船菜什么时候都可以吃。”
沈玉桐在电话中无奈地笑了一声:“是我邀请的你,自己临时爽约,怎么说都不应该。不过你放心,这顿船菜当二公子欠你的,待处理好事情,你又得了空,我再带你好好出去玩。”
“嗯,来日方长,二公子忙正事,不用管我。”
挂了电话,孟连生望着电话机怔愣了半刻,钟叔见状走过来问:“小孟,你不出门了?”
孟连生点头:“不出了。”
与此同时,柏清河牵着儿子,从楼上下来,大约是听到他刚刚打电话,道:“小孟,你原本是要和沈二公子出去吗?”
孟连生回头,恭恭敬敬应道:“嗯。”
柏子骏松开父亲的手,小跑着朝他跑过来。
孟连生轻轻揉了揉对方的小脑袋。
柏清河和颜悦色地笑道:“看来你和沈二公子倒真是做上了朋友。”
他混迹上海滩小二十载,公子哥见得多了,个个眼高于顶,倒是没想到传闻中公子之首的沈家二公子,竟然愿意和一个乡下小子做朋友。
他想到什么似的,又说,“沈家盐厂是出了点事。”
孟连生眸光微动,低声急问:“是出了什么事?”
柏清河漫不经心道:“沈家做精盐之后,与传统盐商生出不少矛盾。上回沈老爷子的寿宴,有人放毒蛇,估计就是因为这个。如今沈氏精盐厂每日产量已达六十吨,价格比土盐粗盐贵不了多少,两江两湖的许多盐商都改订他们的货,淮扬那几大家盐商坐不住了,想阻断沈家盐运。之前找过我,我没搭理他们。现在看来,是跟顺和那边是谈好了,昨天正式断了沈家往北的盐运。沈家每个月从顺和码头出货将近一千吨,顺和是不靠沈家那点盐运赚钱,但只要断上两个月盐运,沈家的损失至少几十万。”
孟连生蹙眉问:“那怎么办?”
柏清河拿起一份报纸,不紧不慢在沙发坐下,掀起眼皮子瞧了眼满脸焦急的年轻人,戏谑道:“怎么?担心你的朋友沈二公子?”
孟连生嚅嗫着唇,没说话。
柏清河喟叹一声:“这是他们盐商之间的争斗,我们管不了,只能在一旁看热闹。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沈家办盐这么多年,从北京到上海都有得是靠山,办精盐又是得到北京政府支持的,那几个淮扬盐商,想靠顺和打压沈家,靠得一时,靠不了一世,撑死能中断盐运两个月,沈家家大业大,这点损失还受得起。”
孟连生若有所思地点头。
柏清河看了看他,又转而问:“小孟,你在码头做事做得如何?”
孟连生老老实实道:“挺好的,学到了不少东西。”
柏清河展颜一笑:“我晓得你是个聪明又肯吃苦的孩子,我也需要你这样的帮手,一切慢慢来,等你熟悉了码头的事务,我再叫志东带你做更重要的事。”
“谢谢先生。”
柏清河道:“既然今日你不出去,好好带着子骏玩玩,你老不回来,小家伙天天在我跟前念叨。”
柏子骏昂头,朝孟连生咧嘴一笑:“小孟哥哥,你带我去坐电车好吗?”
孟连生揉了揉他的头发:“行,我们去坐电车。”
*
“这些流氓出身的王八蛋,就是不讲信用,我们与顺和合约是长期的,他们说毁就毁。”
沈家花园沈玉桉的书房里,兄弟两隔桌对坐,正在为盐运被顺和中断而恼火。先前沈老爷子预料的事,没想到才不到一年就成真,饶是他们早有心理准备,也实在是不忿。
沈玉桉愤愤然说完这番话,又道:“我去找林护军使,让他给我们主持公道。”
沈玉桐沉吟片刻,道:“大哥,林护军使和李永年关系向来要好,就算出面帮我们解决,估计也能拖个一两个月,而且正好让他寻到借口,跟我们狮子大开口赞助军饷。”
“这倒是,林护军使三天两头寻名目找我们这些商家要钱,这回若是去求他,就是直接撞到他枪口上。算了,我跑北京一趟,让北京那边下指令估摸着还快些。这样也算敲山震虎,免得再随随便便被人摆一道。”
沈玉桐点头:“行,大哥你去北京,我安排工厂这几日减产,免得货积压太多,再去与顺和谈谈,看能不能有转机?”
兄弟二人分头行动,沈玉桉带着两个随从,当日下午便登上去往北京的列车。沈玉桐则去奉贤安排好工厂的事,又回到城内联系顺和。
李永年这些年坐镇幕后,出面管事的大都是李思危。李思危比沈玉桐年长不了几岁,虽然并未有过交集,但上海滩有钱人的圈子就这么大,对于李思危的为人,他早有所耳闻。
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行事狠辣,张扬狡猾。简而言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整天下来,沈玉桐已经打听清楚,这次断他们盐运的事,全都是李思危的杰作。
但他想不通对方为何要这么做,双方合作十余年,沈家在上海滩的地位,早就根深蒂固,李思危实在没理由为了那几家淮扬盐商,得罪他们沈家。
他还真相看看这个李思危到底搞什么名堂。
接到沈玉桐的电话,李思危倒是很愉悦爽快地答应面谈,两人约好晚上在杏花楼吃饭。
杏花楼是粤菜,沈玉桐道提前订好了包厢,他准点到达时,李思危人已经先到了。
看到沈玉桐被小二领进来,李思危忙起身堆着一脸笑迎上前,殷勤地伸出一双手:“二公子,好久不见。”
他今日穿一身笔挺的白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只恨不得在脸上写下摩登英俊几个大字。
相较之下,沈玉桐只穿着一件灰色衬衣和西裤,还因为忙碌一日,裤子上隐约留下了褶皱。但气质这种东西,并不是靠打扮就扮出来的。世家公子浑然天成的贵气,是李思危生长的南市老城厢里孕育不出来的。
何况他的还生了一张巧夺天工的脸。
无论如今拥有多少权势和财富,面对这样的人,李思危都有种本能的自卑。
沈玉桐与他握了握手,笑得温文尔雅:“李少爷,你好!”
李思危虚揽着他的肩膀,热情地领他往内走:“二公子,请坐!”
沈玉桐从善如流。
李思危亲自为他斟上一杯茶,似是随口道:“最近去听佟老板的戏,都没见到过二公子。”
沈玉桐客客气气道了声谢,眉头却微微蹙了下,心道莫非这混账玩意找自己麻烦,是因为上回自己拦了他强行请佟如澜吃夜宵这事?
思及此,他又舒眉一笑,道:“最近盐厂忙,经常待在奉贤,很少回夷场。”
“明白明白,”李思危点头,笑盈盈道,“二公子办精盐厂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业,那肯定是忙得很。”
沈玉桐拿起青花茶杯,优雅地抿了口,轻飘飘看向对面的男人,似笑非笑道:“既然李少爷说办精盐是利国利民之事,怎么还断我们盐运?”
李思危一拍桌子,做出一副懊恼状:“二公子这话可是冤枉我了,虽然顺和是我在打理,但断你们沈家盐运这事,真不是我做的,是我叔叔被那几个淮扬盐商撺掇发的话。为这事,我还跟他老人家吵了一架,但你也知道,我叔叔是顺和老板,他决定的事,我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改变。”
沈玉桐笑:“原来如此,看来是我错怪了李公子。”
“可不是么?”李思危咧嘴一笑:“不过二公子放心,我肯定会继续劝说我叔叔,争取早日恢复你们沈氏的盐运。”
沈玉桐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货,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道:“那就有劳李少爷了,不知道李公子这边需要我们沈家做点什么?”
李思危啧了一声:“二公子不会以为我要趁火打劫,问你要钱吧?虽然我李思危比不上二公子富贵,但也不缺钱。这事原本就是我们这边做得不对,我就是想让二公子知道,我李思危不是那种人。”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又才继续,“我也就是想和二公子交个朋友而已。”
沈玉桐客气道:“李少爷想和沈某交朋友,是沈某的荣幸。”
李思危朗声大笑:“行,我们边吃边聊。”
原本沈玉桐以为李思危搞这小动作,可能与佟如澜有关。佟如澜清高,捧他的老爷公子不胜枚举,但不到万不得已,他连局都不去。李思危为捧他,花了不少钱,时至今日仍旧没得到任何回应。
而当今上海滩,都传佟如澜是他沈玉桐的人。他没刻意去辩解,是因为将对方当做朋友,算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如果李思危是为了这事,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一顿晚餐吃下来,除了一开始进门随口问了一句,李思危对佟如澜只字未提,而且殷勤得过分,三句不离要和自己做朋友。
沈玉桐并非迟钝之人,他这样的身份加上这副好皮囊,从小到大收获了太多爱慕,其中自然也不乏男子,毕竟上海是走在时代前沿的大都会,断袖并非稀奇之事。
对于李思危的事迹,他亦有所耳闻,这人好男风不是秘密,与男戏子和小倌儿门的风流韵事,一箩筐都装不下。
这一番聊下来,李大少爷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什么交朋友?只怕是要把他当兔儿爷。
沈玉桐只觉荒谬可笑。
原本他还虚与委蛇地应付着,但到底是世家公子,天生的傲气傲骨。到后来,简直敷衍都懒得敷衍,直接放下筷子,叫来小二结账,拱手同李思危道了别。
李思危仿佛是没看出他的不悦,还腆着脸追出来,追到沈玉桐车旁,一把将人拉住,笑嘻嘻道:“二公子,盐运的事,包在我身上,明日我再找个好地方,我们细谈。”
沈玉桐冷冷将他的手拂开:“谢谢你公子的好意,不过细谈就不用了。”
李思危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笑说:“二公子,你想想,若是这盐运中断一个月,你们沈家就得损失数十万大洋,你当真不想跟我再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