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伸手搭在身旁孟连生的肩膀轻轻拍了拍,笑说:“不过小孟,你帮沈二公子这事办得不错,就是得让李思危好好吃个瘪。话说回来,东哥还真小看你了,你一乡下小子有点本事啊,竟然能结交上沈家少爷。”
孟连生淡声说:“也是机缘巧合。”
“不管什么合,都是你本事。”孙志东自认跟沈家不是一路人,对沈玉桐这样的世家公子也不感冒,因而对孟连生这段友情并无兴趣,说完这句,就又沉下脸,将话题拉回李思危,“若不是大哥一直压着,我早就干掉李思危那龟孙子。”
陈勇道:“大哥也是小心谨慎,现在警署故意让我们立新与顺和双方制衡,以方便控制上海。要是我们直接动李思危,李署长和护军使那边可都不好交代。”
孙志东狠狠吸了口烟,道:“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让李思危这小赤佬骑在我头上,我实在是不甘心。”
一旁的孟连生冷不丁插话问道:“东哥,你不能动李思危,但如果别人动呢?”
孙志东明显是觉得他在讲笑话,嗤笑一声:“我倒是想,但上海滩除了警察署长和护军使,有谁敢动李思危?”
孟连生若有所思,没再说话。
这一趟空手而归,孙志东一腔怒火,自是去烟花柳巷发泄个痛快。
孟连生回到柏公馆,已临近十一点,他漱洗干净,去报架拿了两份今天还没看的报纸。
沈家最近被顺和断了往北的盐运,沈二公子也成了花边新闻的常客。
今天报纸上依旧有他的小花边,说顺和这回中断沈家盐运,实则是李思危和沈玉桐争夺佟如澜闹出的矛盾。
上海滩公子哥儿争捧戏子不是稀奇事,先前还有过大打出手闹出人命的例子。如今佟如澜又正当红,倒也合情合理。
孟连生平静地扫完这篇满是噱头的小故事,翻开另一页,目光不经意落在一则悬赏消息上——江南制造局昨夜丢失一批军火,淞沪警察署悬赏两百大洋征求线索。
短短一则消息,孟连生却默默看了半天,最后将报纸折好,放在床头柜上。
*
城南高昌庙。
洋务运动后,随着江南制造局在此建立,高昌庙成为成了沪南重镇,酒楼,银号,布庄鳞次栉比,比起租界,是另一番热闹景象,到高昌庙去白相,一度成为沪人流行的休闲方式。
孟连生此前从未来过高昌庙白相过,今日前来,也并非为了游玩。
他下了电车,朝路人打听之后,寻到江南制造局附近。
江南制造局丢失军火是一桩大事,为此军警正在派人挨家挨户搜查,昨日立新码头也迎来了几个便衣,只是事发三日,始终一无所获,据说护军使大发雷霆,去警察署狠狠敲打了一番。
比起不远处市的热闹,工业区十分清静,只隐约听到有机器的轰鸣声。大铁门外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大兵,表情冰冷严肃,让人毫不怀疑如果在门口露出哪怕一点鬼祟之状,这几位大兵便会举起手中的毛瑟枪,将人当场击毙。
因而孟连生只默默打量片刻,便如同一个普通路人一样,神色平淡地离开。
离开大兵的视线范围后,他在周边转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几个躺在路旁挠虱子晒太阳的小乞儿身上。
他想了想,走过去蹲下身子,从袖子里掏出几枚铜元,丢在小乞儿面前的小盆里。
懒洋洋的小乞儿立马坐起来,伸出脏兮兮的手,将那几枚可怜的铜元刮分。
“谢谢公子!”
孟连生轻轻一笑,似是随口问:“你们晚上也睡在这里?”
小乞儿身后有一个茅草棚,遮不了风,但挡雨约莫是够的。
有小乞儿回:“是呢!”
孟连生笑问:“那这几日半夜,你们有没有听到看到有什么车辆经过?”
“车辆?半夜除了粪车,还能有什么车辆?”
孟连生点点头,沉吟片刻,又问:“粪车是拉去哪里的?”
一个小乞儿往南面一指:“那边的化粪池咯!”
孟连生顺着他的手看了一眼,遥遥可见大片的农田。他点点头,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枚银元,递给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和大家一起去买好吃的。”
几个面黄肌肉的小乞儿,顷刻间变得神采奕奕,攥着一块银元,蜂拥着朝街市跑去。
此刻正是秋收时节,今年江南一带天色不错,收获颇丰。孟连生找到一处化粪池,旁边凌乱放着两个空粪车。他皱了皱眉头,迈步离开这熏香之地,走到不远处一个金黄稻田停下,田里几个农人正在用打谷机打谷子,轰隆隆的好不热闹。
这一带是大片农田和果园,一眼望去,可以看到不少这样的农人在忙碌。要找地方藏几箱军火,想来不是难事。
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农人的劳作,走到几个人旁边,客客气气地问:“这附近有没有野码头?”
“有的,你往东走到江边,再往南走半里地,就能看到一个,没怎么用了,就偶尔有打渔的用一用。”
孟连生道了声谢,按着他说的方向走去。
虽已仲秋,晌午的日头依然炙热,他走到江边站住。
水面波光粼粼,前方野码头一条乌篷船靠在水边,船头坐着一个老翁,正叼着一杆旱烟在抽,几只鹭鸶在水中嬉戏。
这是一条渔船,船夫正是打渔人。
孟连生上前一步,问道:“老伯,你这船这两天能出租吗?我想从这里运点东西去长江?”
老翁抬起眼皮,道:“什么时候?白天还是晚上?今晚已经有人包了,你要么现在,要么明日?”
孟连生随口问:“今晚几点被人包了?”
老翁答;“亥时三刻。”
孟连生点头:“行,那我回去确定一下,再来同你商量时间。”
老翁见他转身,冲着他背影高声道:“包一次船一块大洋,一分都不能少。”
孟连生回头,笑着点头:“嗯,好的。”
第26章、第二十六章 李思危望着那张纯良无辜的笑脸,蓦然间明白了什么。
孟连生返回租界,找到孙志东时,对方刚刚吃完午饭,正躺在私人茶馆请了采耳师傅给他采耳。
“东哥,我有点事想跟你说。”孟连生低声道。
苏志东耷着眼皮子,慵懒地挥挥手:“说罢。”
孟连生凑到他耳边,小声低语两句。
孙志东一把将采耳师父推开,蓦地竖起身,睁大眼睛看向他:“当真?”
孟连生道:“我也是今天去高昌镇找老乡,听他们聊起这事,几方的话合计后猜测的,也不敢百分百确定。想着这是大事,就赶紧来告诉你。”
“确实是大事。”孙志东并未计较他这消息的来源,因为消息本身实在是足够让他激动万分,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只要是有丁点的可能,我们也不能错过,我这就去跟李署长说。”
孟连生试探道:“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
“也是。”孙志东将采耳师傅赶出去,屋内只留下两人,他掀起眼皮瞧向一脸忠诚度孟连生,“你认为该怎么办?”
孟连生摸了摸耳朵,显出一些局促和紧张。
孙志东笑:“你跟我有什么不敢说的。”
孟连生犹疑片刻,道:“我是想既然这消息也不是太确定,就先不要告诉署长,以免打草惊蛇,而且万一是假的,还会惹得署长不高兴。但是能偷走军火的人,想必不是土匪就是大兵,我们自己去,只怕会有危险。东哥您不是和署长身边那个苏探长要好么?不如私下告诉他,让他带几个警察一起去。若消息属实,你既能在警察署那里立功,又多卖一个人情给苏探长。若是假消息,也没损失。”
孙志东沉吟须臾,又掀起眼皮朝他一笑,一只大手用力拍在他肩膀:“小孟,没想到你看着跟个榆木疙瘩一样,还有点脑子。说的没错,李署长为这事已经大动肝火,我要是给他来个空欢喜,只怕没好果子吃,我这就去和苏探长谋商量。”
孟连生见他起身,似是想到什么似的,又道:“东哥,估计现在很多人都想用这事在李署长那里邀功,我寻思着,咱们在出发前,先别告诉兄弟们真相,免得人多嘴杂走漏风声,让别人抢了先。”
孙志东笑眯眯点头:“没错,谨慎是好事,你就先告诉弟兄们,说晚上我带他们去抢货。”
孟连生弯起嘴角:“行。”
孙志东带着杜赞去找苏探长,留下一串不明就里的兄弟留在茶馆。孟连生跟这几人说,晚上东哥有大活,让他们留在这里待命。
孙志东这帮手下,对抢货都兴致高昂,因为每干一票都能分到一笔足够潇洒快活一阵子的钱,听到这话,个个都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希望自己今晚能被孙志东带上。
孟连生语焉不详地说完,便自己回了茶室。
孙志东这间茶馆,除了他自己休闲,专门用来和各路大人物谈事情,自然网罗各地好茶。
但孙志东不是雅士,并不懂茶,他分不清毛尖和瓜片,也品不出滇红和川红,要说他最爱的茶,其实是最不值钱的高末,因为味最浓。
孟连生为自己泡了一壶毛尖,靠在软塌优哉游哉地品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微微眯起,脑子骨碌碌地打转。
孙志东接连几次被李思危截胡,显然是因为他手下有内鬼。
至于内鬼是谁?
他喝了半杯茶,虚掩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张浓眉小眼的脸,从门缝里挤进来。
“小孟。”男人低声唤道。
孟连生原本半眯着的眼睛睁开,露出他惯有的温和纯良模样:“有事吗?初礼哥。”
张初礼是孙志东手下兄弟之一,但常年不得重用,算是个不得志的兄弟。
他搓着手走进来,道:“小孟,你晓得东哥今晚这趟活有多大吗?”说罢,又赶紧补充一句,“就是……他已经很久没带我去干活,我手头最近有点紧,想看今晚有没有机会去?”
孟连生淡声道:“听东哥说是趟大活,应该会多带两个人,你要是想去,待他回来,我跟他说说。”
张初礼双眼一亮:“那真是多谢小孟了。”又仿佛似随口一问,“那你晓得去要去哪里吗?”
孟连生亦是不经意地回道:“听说是高昌庙那边,往南农田的一个野码头,船应该是九点四十分左右出发。”
“那好,待会儿你跟我同东哥说说。”男人成功打探到消息,嘴角弯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
孟连生笑着点点头:“行,我会同他说的。”
及至暮色四合,孙志东才回来,与他一并前来的,还有便衣的苏探长和几个手下。除了杜赞陈勇孟连生,孙志东还多带了两人,其中一人便是孟连生推荐的张初礼。
为避免声势太浩大,一行人弃了汽车换成两架马车,踏着月光朝城南驶去。
“小孟,还有多远?”
黑沉沉的夜色中,眼前大片的农田和果园,仿佛一眼望不到头。孙志东约莫是烟瘾发作,吸着鼻子不耐烦问。
孟连生摸出身上的铜怀表,看了时间,离亥时三刻尚差二十多分钟,距离他说的十点半,更是还有大半个钟头,他实在是低估了这伙人的心急,如果现在就赶到野码头附近埋伏,必然会和李思危撞上。
他将怀表放回口袋,道:“还有一点距离,左边果园有狗,我们从右边稻田走。”
原本十分钟的路程,被他带着绕路,足足用上了二十分钟。就在孙志东忍不住要再次骂娘时,原本静谧的夜色忽然响起一阵兵荒马乱的枪声。
苏探长经验丰富,一听这声音,立马压低声嗓音道:“快趴下!”
于是一行十人,立马往地上一倒。
警察们训练有素,孙志东这边的几个人,却是慌不择路扎进旁边的草垛里。
*
李思危对自己成功买通孙志东手下做眼线,十分得意。因为这枚不起眼的眼线,他已经顺利截了孙志东好几次胡,落入口袋的大洋,足足有上万元。
今日若真是一批大货,想来又够他带着兄弟们好好潇洒一阵子。
抢烟土这事,对他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上海滩的小烟土商,没人敢与他李思危对着干,只要拔出手\\枪,亮明身份,这些贩卖私土的小土商们,立马老老实实交上来。偶尔遇到个狗急跳墙的,也蹦不出两尺高,就得在他的子弹下,老老实实趴好。
他带着两个兄弟,提前一个钟头在野码头附近埋伏,死死盯着那只泊在岸边的渔船。
张初礼的消息果然准确得很,九点四十分,简直是一分不差,四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抬着两只大木箱,出现在空无一人的码头。
船夫听到动静,从乌篷船上跳下来,道:“几位客官来了?”
就在四人准备将木箱子抬上船时,等到多时的李思危拔\\出枪,带着两个手下冲出去,像往常一样,嚣张大喊道:“都给我把箱子放下!”
四个人微微一愣,将手举起来。
李思危不耐烦道:“怎么?不认得我顺和李思危李爷!”
四人沉默不言,只诡异地对视一眼。
李思危还来不及得意,这几人忽然拔出枪扫射过来。
李大少爷做梦也没想到,这些土商竟然敢朝他开枪,他反应已经不算慢,在被射中倒地时,也开枪射中对方两人。
见同伴中枪倒地,对方剩下两人也不再恋战,压低声音道:“赶紧把东西抬上船走。”
船夫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瘫软在地,但看着指向自己那黑洞洞的枪口,只得连滚带爬上船。
李思危还想拿起枪射击,但手上已经使不上一丝力气,身上中弹的伤处,像是堵不住的泉眼,汩汩往外冒血,在他想明白刚刚发生了何事之前,脑子已经渐渐变得模糊,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两个人男人手忙脚乱将两木箱运上船,其中一人想起什么似的,折返上岸,将□□上膛,指向地上抽搐的李思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