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桉也知道这走廊里人来人往,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便点点头跟他一起去了车内。
上了车子,龙嘉林红着眼睛,望着一脸正色的沈玉桐,嘴唇嚅嗫了半晌,忽然大吼一声:“小凤,我对不起!”
沈玉桐原本是在等着他说正事,不料他突然嚎这么一句,吓得他浑身一震,赶忙道:“,不是,你到底怎么回事?”
龙嘉林吸了吸鼻子,要哭不哭的样子,结结巴巴开口:“小凤,大哥受伤是我爸爸害的。”
沈玉桐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龙嘉林道:“我说大哥受伤是因为我爸爸,我爸爸本来是要杀林广湘,没想到大哥上了他的车,爸爸他不是故意的。”
沈玉桐怒极反笑,但又实在是笑不出来,因为大哥现在还躺在病房里,一句不是故意,难道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他深呼一口气,压下心头愤怒:“你爸爸为什么要杀林广湘?”
龙嘉林道:“我听他们说,是因为想要林家纱厂的股份,但是林广湘不答应,所以就将他杀了。但大哥确实是个意外。”
他原本是想把他爹打算动沈家盐厂的事也一并告诉对方,但犹豫了下,还是暂且隐瞒下来,因为想着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爸爸是很疼他的,若是他一哭二闹三上吊,总不至于一点用都没有。
他是绝不会让爸爸去再伤害沈家的。
沈玉桐却是机敏地听到他说的是“他们”这两个字:“他们是谁?”
龙嘉林道:“小孟啊,我就是听到爸爸和小孟说话才知道的。这回降税就是小孟给我爸爸的提议,说争取广大工人的舆论,直接朝大资本家开刀更划算。我爸爸因为这个还在司令那里立了大功呢。”
沈玉桐心头一震,仿佛被人用力砸了一下脑袋,只觉得一阵茫然,口中喃喃念道:小孟……小孟……”
龙嘉林接着道:“我知道小孟一直在为我爸爸做事,没想到这些主意都是他出的,我还当他是一个老实人呢,没想到这么多心思。”
沈玉桐摇摇头,白着脸道:“算了,我知道了,我自己回去,你走吧。”
龙嘉林愁眉苦脸道:“小凤,我真的对不住你,我替我爸爸对你道歉,对大哥道歉。”
沈玉桐叹息一声:“父是父子是子,这怪不得你,你跑来跟我说,就说明你还当我是兄弟。”
龙嘉林义正言辞地拍拍胸口:“小凤,你放心,我绝不会让爸爸再伤害你们沈家,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沈玉桐望着信誓旦旦的好友,他当然相信龙嘉林说这话是出于真心。但如果沈家也是龙震飞的目标,他这个纨绔少爷又能做什么?
他让龙嘉林下了车,自己启动车子,一面开车一面自嘲地笑出声来。
他到底造了什么孽?才要遇到一个孟连生。
回到沈家花园,已是暮色沉沉,正按了喇叭,叫门房来开门,余光却瞥到门边站着了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那人不知站了多久,地上落着好几个烟蒂。
他真是不了解孟连生,连他抽烟这件事都不知道,。
孟连生将手中的烟头丢在地上踩灭,径直走过来,敲了敲他的车窗:”二公子,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沈玉桐将车门打开,冷然地看着他:“我不觉得和一个差点害死我大哥的人,有什么话说?小孟,你就是个刽子手。”
孟连生仍旧面色如常,只淡声道:”看来龙少爷全都告诉你了。”
沈玉桐道::“是,小龙都告诉我了,如果他不告诉我,你永远都不会跟我说。”
孟连生道:“大公子的事不是我做的。”
沈玉桐道:“这次或许不是你亲自动手,但如果是龙震飞让你做,难道你不会做?”
孟连生皱眉:“我怎么会伤害大公子?”
沈玉桐道:“我不会再相信你,与你也没有什么话说,孟老板请自便吧,不要挡在门口,狗才会挡门,你要想挡门应该去龙家挡。”
孟连生对他的讽刺完全的不以为意,也并不觉得被骂做狗是件多么难忍受之事。相反,如果二公子骂他能好受点,他倒是希望对方尽情的骂。
他说:“那龙少爷有没有告诉你?龙正飞动完龙家,下一个就是你们沈家,大公子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说也得在床上躺上几个月。他要动你们沈家,你要怎么办?”
沈玉桐怒道:“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我不会跟他们屈服。”
孟连生道:“二公子,民不与官斗,他们这些人不讲道理跟规矩,你也看到了龙震飞是什么样的作风,林广湘这样的大富商,想暗杀就暗杀。大哥现在在医院管不了事,沈老爷子又已经年迈,整个沈家盐厂的事都得你管,你和他们硬抗,吃亏的只是自己。”
“所以呢?”沈玉彤讥诮一笑,“孟老板是要当说客,让我妥协?把沈家盐厂的股份拱手相让?”
孟连生道:“我可以帮你二公子。”
“帮我?”沈玉桐冷笑,“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龙震飞现在这些操作,不都是你在背后出的好主意?我不知道在你手中死了多少人,但我知道,孟连生,你就是个畜生!”
说罢,他冷着脸关上车窗,在门房打开大铁门时,将车子悠悠然开了进去,留下孟连生一个人站在原地。
孟连生看着那车尾和缓缓关上的大门。
畜生?
他琢磨着沈玉桐对他的这句评价,没觉得难过,只是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对方骂得不无道理。
自己可能真是个畜生,但畜生又怎样?他也并不觉得畜生比人就低一等,他少时在山里认识的猴儿,比他这些年见过的许多人,可要讨人喜欢许多。
他不在乎沈玉桐骂他,二公子可以骂他打他,但是不能不理他,更不能一直这样不见他。
继而又想到,龙嘉林倒是对二公子一片忠心,为了二公子转头连亲爹都能出卖。
他黑沉沉的眼珠子转了转,有点心烦地转身离开。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十来万字,每天这么肥的话,一个多星期就能完结了,感觉看到了曙光。
第66章、第六十六章 我太想二公子了
骂了孟连生,看似是出了口恶气,但沈玉桐并不觉得好受。林广湘被杀,大哥还躺在医院里,这一切的背后,都有着孟连生的大功劳。
而他现在甚至都没太多心思去愤怒,因为沈家就是下一个目标。如今大哥重伤,父亲又老糊涂,沈家上下得靠他一个人支撑着,若是应对不好,只怕就是下一个林广湘。
虽然对孟连生失望透顶,也失去所有信任,但他还是相信对方不会伤害自己性命,也不会让龙震飞伤害自己。
但自己光能保住一条命又有何用?他要得是沈家盐厂不被那些人祸害。
你看再如何富贵?在乱世里也跟蝼蚁没多大区别。
他悲哀地闭上眼睛。
可要如何才能保住沈家盐厂?莫非是真要去求孟连生。他摇摇头,不,绝对不行。
这厢的孟连生回到富民路的小楼,因为沈玉桐许久没来,这栋小楼显得格外的清静。
他自己烧了一壶水,泡上一杯茶上,来到二楼卧房,打开留声机放一段西洋音乐。
然后坐在窗后看,向对面亮着灯光的小楼。
那位银行家先生大致是应酬完回家,太太给他煮了一杯牛奶,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低低说着话,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太太轻轻一笑,男人将对方搂入怀中,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孟连生将窗帘拉紧,遮挡住了对面的风光,自己一个人躺上偌大的一间大床,睁大一双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也不知想到什么,伸手摸了摸旁边的枕头,那是沈玉彤睡过的位置,现在没有一丝温度。
他想起沈玉桐留宿在这里那些夜晚,他们那么的要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也好像永远不会分开?
为什么二公子说不要自己就不要自己了呢?
难道就是因为自己杀了几个人?那些人明明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死与不死又与二公子有什么关系?
难道那些陌生人的生命比他们的感情还重要?
孟连生从小聪慧过人,很少有他想不通的问题,但这一回,好像真的遇上了难题。
*
林广湘头七都还没过,几个儿子就为争产大打出手,因为龙震飞的介入才算平息下。最终由林二公子成功继承林产业,其他几个儿子出局。
与此同时一家名叫东风贸易的公司,成为林家纱厂的股东,占股三成。
外人或许不知,但熟悉内情的人却很清楚,这家贸易公司背后老板是龙震飞和他上面那位李司令。
林家纱厂的事一了,也就意味着下一个轮到沈家盐厂。
实际上在出事三天后,龙震飞去过一次医院探望沈玉桉。一如既往的是个笑面虎的模样,说了很多安抚的话,沈玉桉对他做了什么一无所知,而在兄长面前,沈玉桐也没透露过半点信息,怕影响大哥养身体。
那天,及至送龙震飞出病房门,他才冷着脸开门见山道:“龙叔,多亏我大哥福大命大,不然龙叔的这份大礼还真是受不起。”
龙震飞笑盈盈道:“看来小龙什么都告诉你了,他是真把你当成亲兄弟。”
沈玉桐道:“你们这是倒行逆施,迟早玩火自焚!”
龙震飞笑:“我也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没办法,还望二公子理解。”
沈玉桐默了片刻,沉着脸道:“你们准备怎么对付我们沈家盐厂?”
龙震飞笑着摇摇头:“二公子严重了,盐自古以来本就是官办,我们拿一点股份就当公司合营,应该不过分吧?”
沈玉彤说“如果我不愿意呢?”
龙震飞拍拍他肩膀,笑道:“二公子还年轻,年轻气盛很正常,不过你总得为你们沈家想想。如今大公子重伤在床,老爷子又已经不管事,沈家可全指望你一个人了。二公子可千万不要行差踏错。”
他语气慈爱,仿佛像个敦敦教诲的长辈。但沈玉桐却听得出这话中的玄机,分明是在威胁他。
伺候,沈玉桐都带着保镖,也鲜少再出租界,沈氏精盐厂早已上正轨,几位经理都是在沈家做了很多年的亲信,让他很放心。
只是大哥还在医院,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院。他这个当弟弟的,总还是要三天两头去一趟医院。只要出门,哪怕是租界,也并不安全。
这日,刚下过大雨,从医院回沈家花园的路上,全都是泥泞,车子开到一半,忽然碰的一声熄了火。
汽车夫道:“二公子,我下去看看。”
后座的沈玉桐点头:“嗯。”
哪知车夫刚打开门下车,车子忽然又是砰的一声,好像被炮火炸了一下,猛的燃起来。
程达脸色一震,赶紧护着沈玉桐就下车,这一下下车,又是一声炸响。
程达将沈玉桐用力一推,自己也倒在地上,一时间那黑色的车子噼里啪啦,在雨中燃起来。
沈玉桐脑子嗡嗡一片,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如惊弓之鸟一样,手忙脚乱往路边爬。还没爬到路边,又是一阵爆炸,只是这回,有人挡在自己身上,然后整个人被扶起:“二公子,你别怕,快跟我上车。”
是孟连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沈玉桐被震得耳朵眼睛都模模糊糊,浑身都是雨水,稀里糊涂跟着他钻进了一辆车子。
车子启动时,他在惊惶中回头看了眼,只见自家那辆小汽车已经被一片火海环绕,汽车夫和程达也不知受了多少伤,浑身狼狈地坐在路边。
孟连生抱住沈玉桐:“二公子,没事了,你别怕。”
沈玉桐其实也不是怕,只是发生得太突然,让他震惊又茫然,整个人都处在一股失真的状态中。
直到车子渐渐开远,他才从这种恍惚中回过神来。转过头看向身旁忧心忡忡的孟连生,面无表情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孟连生说:“我担心龙震飞对你不利,这些日子一直跟着你。”
沈玉桐自嘲一笑:“你和他不是沆瀣一气吗?何必在这里假惺惺,不如直接把我杀了,吞掉我们沈家盐厂,你也好立个大功。”
孟连生说:“不管二公子怎么看我,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二公子,就绝对不会伤害你。”
沈玉桐目光落在他肩头,那里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有鲜红的血迹浸染了靛青色袍子,应是刚刚救自己的时候受了伤。
他忽然想起那时在西康,为了救自己,他单亲匹马将那些人引开,也是中了一箭。
他知道他阴毒狠辣,完全不是看起来那样纯良,但他也不可能完全忽视对方曾为自己做过的一切,为了自己,他差点连命都不要。
沈玉桐将目光从他肩头挪开,痛苦地闭上眼睛。
孟连生见他这般模样,低声道:“二公子,你先去我家里换身衣服,等我弄清楚今天的事,再送你回去。”
沈玉桐没有说话,他便当时默认。
及至车子在富民路小楼前停下,沈玉桐才又睁开眼睛,刚刚在地上滚了一遭,浑身都是泥水,整个人也是木蹬蹬的,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孟连生牵着进了对方的小楼。
孟连生在浴缸里放了热水,又给他找来毛巾和换洗的衣裳。
这些东西原本就是他的,沈玉桐_倒并不觉得陌生,实际上这里的一切他都不陌生,在过去的一年多,他曾来这里住过不知多少次。
身体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人也渐渐清醒。他擦干净身体,换上衣裳,从浴室里走出来,看到候在门口的孟连生,冷淡道:“我得回去了,不然家里人会担心,”。
孟连生道:“我刚刚已经打电话去沈家花园报平安,你先在我这里冷静一下,压压惊。”
他将端着的一杯热牛奶递到他手中。
沈玉桐略作犹豫,还是将牛奶接过来。
孟连生又拿了一块干毛巾去帮他擦头,这一回他将头稍稍扭开,实在是不想与他太亲密,怕自己一时心软,再次失去判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