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淅沥沥地落在浴室朝西面的小窗台上。窗台上放着一颗仙人球,多日来被主人冷淡,都没有被浇过水的它,努力地张开已经有些干瘪的肉瓣儿,贪婪地吸收着空气里的水汽。
仰着脑袋,漆黑的乌发散开在白瓷边上,浸泡在热水里的脸蛋和身躯,像是剥了壳的虾子似得红。更红的是无意识张开的唇,擦了胭脂似得,又带着水色。
当范侠拿着从赵景闻那边拿来的公寓钥匙,闻着酒气一路从客厅找到卧室,又从卧室找到浴室的时候,见到的就是眼前的一幕。
“小北……”
站在浴室门口,他的话声融在一片腾腾的白色水雾里,被溶解得几乎听不出来。
迟疑了一会儿,范侠走进浴室单膝跪在浴缸边,试探着用手背去搭宁小北的脑门。
热辣辣地,竟不知道手和脑袋究竟哪个更烫些。
“小北,起来……你发烧了,不能泡澡。”
“老大……”
他有些痴了,一手扒在浴缸边,一手仍旧搭在他的脸颊旁,闻着他身上飘来的酒香,范侠似乎听到了自己厚重的呼吸声。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了很多话。
比如刚才他打来的那个电话,让舅舅很担心,于是让他来探望一下。比如今天下午同事们走了之后,自己就一直给他发微信,问他为什么不回答,害的他很着急。
絮絮叨叨的那么多话,不管是解释还是掩饰,终于把宁小北吵醒了。
范侠看着他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朝他望了过来,眼波流转,比热水更烫。
“原来那天是你……”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啊?”
范侠不解地微微歪过头,倒是有几分少年的可爱。
只有宁小北知道,那个梅雨的季节,摇曳的红色灯光,隔门传来《十八相送》的折子戏和墙角开出的霉牡丹。
夕阳西下,打开房门把我推醒,又没有完全推醒的人,原来是你。
你还怪我憋了五年都不告诉你,其实那天你也在呀。
浴室里蒸腾的潮气和范侠身上从外面带进来的水汽让他似乎又感觉回到了梅子黄了的季节,回到了那个电视台都休息的礼拜二的下午。
两只湿漉漉的胳膊从水里抬了出来,绕在已经全然呆滞的范侠的脖颈上,驼色羊毛大衣的后背顿时变成了深咖啡色。还有大片的水珠来不及被衣料吸收,落在了银灰色的地砖,和男人黑色皮鞋的鞋面上。
咚咚咚咚咚咚……是心跳的声音。
范侠瞪大眼睛,在犹豫了不到三秒钟后,抓起宁小北的下巴,重重地吻了下去。
他从来都是身体比脑子先行动的人。这么多年办案子几次大难不死,多少也靠着这种直觉。
原本这两个月来理都理不清的混乱心绪,经过这么一亲,顿时豁朗开朗起来。
啊!原来我喜欢宁小北!
范侠终于知道他这些天在纠结痛苦什么了。
只有在他身上有这样的感觉。
第一次重逢时候的陌生,第二次突然觉得莫名的熟悉,到了第三次、第四次,好像每次见面时,对他的感情就会一日千里,甚至只要看到别的人在他身边绕着就觉得莫名碍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也终于知道在敬老院里舅舅那副看不惯又不耐烦的态度代表这什么了——老头真厉害,居然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不专心,宁小北用力地在他的嘴角咬了一口。
范侠不甘示弱,撬开唇齿,回敬过去。
————
“小北他发烧了……嗯,家里有药,我先让他吃了。我知道,如果高烧不退会送他去医院的。舅舅侬先休息吧,明天再说。我会照顾好他的。”
“我没有趁人之危!好歹是人民警察好伐?对我稍微有点信心呀。啊呀,小北要喝水,先挂了。”
掐了电话,范侠有些心虚。
姜还是老的辣,舅舅真特|码了解他。
他别过脸看着被扔在客厅瓷砖地板上的驼毛大衣,湿透的颜色提醒他刚才的那个吻是多么激烈,几乎半个人都沉浸在浴缸里。
要不是顾忌着小北的身体,说不定刚才还真的就“趁人之危”了。
重新洗了个热水澡,用宁小北的毛巾擦着头发,穿着宁小北的浴袍,赤着双脚走在宁小北卧室的羊羔绒软垫上,范侠像是狮子巡视地盘一样在卧室里巡逻了一番,满意地发现这里并没有第二个男人的东西,每一样东西都只有小北的气味。
刚才浴室也看过了,就只有小北和宁伯伯的牙刷和毛巾而已。老牌的菊花牌竖纹毛巾,除了宁伯伯也只有他舅舅还在用了。
宁伯伯走了那么久,小北还是放不下,留着他的东西,真是让人心疼。
坐到床边,低头看着睡得一脸粉红的宁小北,范侠一脸餍足,像极了一只不讲道理的黑色大猫咪。
“老大……”
虽然他不允许这么叫他,但是范侠还是忍不住这么叫。
人人都可以叫他宁小北,只有他可以叫他“老大”。
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称呼,从十一岁,到现在。
范侠意犹未尽地摸了摸自己破了皮的嘴角,惊讶于宁小北的热情的回应。却又忍不住地担心起来——他醉成那个样子,知道刚才吻他的是自己么?他能接受吻他的是个男人么?他要是明天清醒过来,会不会揍我?
揍吧,要揍也是至少明天的事情了,至少今天揍不着。
再说了,他又没少挨过他的揍。
范侠大着胆子钻进被子里,搂过宁小北的肩膀,低头嗅了嗅,他身上酒气犹存,带着丝丝甜味。
他侧过身子,把脑袋埋在胳膊肘里,看着宁小北的睡颜不自觉地傻笑。
管他什么男人女人的,他喜欢的是宁小北,世间独一无二的宁小北。
舅舅说的对,管他接受不接受,先追了再说。皮厚的男人才有老婆。
宁家的男人心底软,脸皮薄,念旧情,他爸爸是这样,小北自然也是。
舅舅那样的煞星,听说头一回见面就和宁伯伯打架,还被人打得趴在地上了,怂得一比。
连他都能追上宁伯伯,他范侠和老大从小青梅竹马,情比金坚,凭什么不能?
只可惜他和他重逢的太晚,白白浪费了几年的光阴,如今人到中年,才发觉自己兜兜转转,原来是在等他。
“我要是能早点发现自己喜欢上你就好了。”
范侠把脑袋靠在宁小北的肩膀上,忍不住地回忆起了自己的中学年代。
“如果给我一个机会,能够回到过去的话……我一定要早早开窍。”
*
作者有话要说:
要开始写小的这对了
不过碍于JJ的规定,要上了大学才可以谈恋爱哦~~
第75章 无常人生 一更
那天从崇明回来后, 范侠就觉得有些他家老大不对劲。
那天车后座他和小北抱在一起,抱着抱着就睡着了。毕竟前一晚惊心动魄,他们一夜没合眼。
但是小北醒过来之后, 人就恹恹的,没精神, 也不说话。他和宁伯伯都以为他又是过敏,又是淋雨病着了,说要不干脆请一天假吧。但小北坚持说他没事,吃了晚饭又和他回学校去了。
到了寝室他围着老大转了几圈, 宁小北都不怎么理他, 弄得他失魂落魄的。不但如此,丁哲阳也变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吭。
一共三个人的寝室, 两个人不说话, 弄得他像在唱独角戏。
周一晨会,学校经过讨论,以夜不归宿为由, 对宁小北、范侠和丁哲阳三人进行了口头通报批评。并要求他们一人写一分检讨书, 本周之内交给班主任顾老师。
顾老师和彭老师各自也需要写一分检讨书,在周五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上做自我批评。
总之这一次, 四班从上到下, 臭名昭著。
范侠本以为这事就这样结束了。哪知到后面一个月里连续发生了几件事儿,把他差点给逼疯。
先是丁哲阳代表本校参加科技创新竞赛的资格被取消, 然后又是宁小北报选市优秀团干部的名额被替换了,参选人改成了副支书谭蕊蕊。
之前经过几轮筛选才确定最后的名额, 没想到临门一脚的时候被人替换, 摆明了就是受到崇明岛那件事的波及。
虽说学校答应为他们保密, 但是那晚的事情还是被传扬了出去。
范侠这几日走在校园里,时常觉得自己被人指指点点。他前几天顺手抓了一个高一的学弟,问他们到底在阴阳怪气什么。结果学弟抖抖索索地把身上所有的财物都掏了出来,求他放过,把范侠弄得哭笑不得。
也就是这时候,范侠才知道他们高二四班的三人组被起了一个臭名远扬的绰号,叫做“荒岛大嫖·客”。
难怪班里的女生现在看他们都斜着眼睛,难怪原来下课后,来篮球场和足球场围观他和老大打球的女生都不见了。顶着个这么一个绰号,还让他们怎么做人?
学校一定是收到了学生和家长的举报,才悄无声息地把那些原该属于小北和阳阳的荣誉被抹了。
“还说什么不会多做追究,说什么不影响将来前途的,瞎说!都是骗人的!”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远远超出了范侠可以承受的范围了。
他不就是犯了一次怂,耍了一次小聪明,钻了一次空子么,怎么就要付出那么大代价呢?怎么偏偏牵连到了宁小北和丁哲阳呢?
“不行,我去求凯哥,我去求年级主任,教导主任。他们不可以那么做。”
筒子楼316室里,范侠急得团团转,“实在不行,开除我好咧。好汉做事好汉当,我退学,不连累你们。”
宁小北坐在沙发上,抱着靠枕不说话。
这次从“现实世界”过来后,他就特别迷茫。因为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个地方没补上,缺乏目标和动力,也就提不起干劲。
可惜范侠不知道,还以为他在生自己的气呢。
“舅舅,你倒是说句话呀。”
他看到赵景闻和宁建国都沉默不语,宁小北更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都怪我,都怪我!”
“哎,你这孩子又是做什么。景闻,劝劝他。”
宁建国看不下去了,忙拉住范侠的胳膊。
“他是该长点教训。不过抽耳光没用,退学更加不可能。”
赵景闻用手指点了点范侠的太阳穴,“吃一堑长一智,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别以为做错事都有家长兜着。过了年就十八了,犯法的话都能坐牢了。我和你宁伯伯还要去浦东忙老太太新店开张的事儿。你们两个就在家好好反省吧。”
本来赵景闻也想去学校疏通疏通的,凭着他现在在上海滩的人脉,教育部门里也不是没有认识的人。不过小北本人不开口,他也不好多事。
至于丁哲阳家,他父母似乎还在日本。赵景闻决定等人家爹妈回来,买好礼物亲自登门道歉。
宁老太太的那间门脸房上个月已经装修完毕了,烟酒特许经营的执照也批了下来。本来早就应该开张了,在验收消防通道这里被卡了一段时间,好在现在事情也已经解决。
赵景闻自从做了生意,日渐迷信,特意找了个号称台湾风水大师的江湖术士给算了个好日子。开业日期定在下个月十五,说这一天人财两旺,金水相涵,大吉大利。而且正好是礼拜天,两个孩子也可以去凑凑热闹。
两个大人走了,范侠再也撑不住,双手抱头,发出一声哽咽。
宁小北也是没想到他居然会哭,倒是被唬了一跳——这黑皮猪可是腿摔断了都不吭一声的人物啊。
“小北,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
范侠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吃苦受累没关系,被骂被臊也没关系,他爸和舅舅都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不拘小节。
但是他这次牵累到了旁人,牵累到了小北和丁哲阳。
他打听过了,丁哲阳要是拿了奖,或者小北被选中,高考的时候至少可以加十分。
十分啊!什么概念?
凯哥说了,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差一分的人就可以站满一个操场,十分那就是一个虹口足球场了。
范侠长到十七岁,第一次为了自己的鲁莽和不更事感到羞愧和愤恨。他无地自容,如果现在小北让他死,他二话不说就从三楼跳下去。
“小北,怎么办?丁哲阳都不接我电话了,也不回消息。他一定恨死我了对不对?”
范侠蹲在沙发边,可怜兮兮地望着宁小北,做错事的表情和凯哥那条布什一模一样。
“刚才我上楼见着常乐蕴和她妈一块下楼。我要和她说话,谁知她不理我就算了,还瞪了我一眼。你说乐乐是不是也恨上我了?”
范侠越想越有可能。
“你想多了,乐乐不是这种人。今天是她高中最后一次小提琴考级。等她升到高三就没什么时间练习了。人家正在肚子里默谱,你上去找人说话,不是自讨没趣么。”
从崇明岛回来那么多天,这还是宁小北第一回 跟范侠说那么长的一句话,范侠喜得一把抱住他的腿,狗儿似得,恨不得屁|股后面长条尾巴。
“老大,你终于肯理我了。”
范侠用脑袋蹭了蹭宁小北的膝盖,可怜兮兮地眨巴起眼睛,“你们一个都不理我,我都要疯了。我知道错了,真的,我以后绝对不再犯浑了。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