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举起右手的三根手指。
他这个人最受不了就是被冷落,一定要一群人在一起,热热闹闹才好。最喜欢看的就是热闹戏,吃甜辣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轰轰烈烈。
宁小北弯腰摸了摸他的狗头,宽宏大量地说道,“行了,你老大不差这个十分一样上J大。”
没错,宁小北已经打定主意了,这一次要改学工科,进入上海最好的理工类大学J大的机械自动化专业。
他之前和宁建国商量过了,老爸听了很开心,觉得这是碗技术饭,比虚腾腾的什么市场金融,国际贸易要来的靠谱。
当然,最靠谱的还是吃公家饭,将来毕业能考个公务员就更好了。
“那老大,你原谅我了?”
范侠跳了起来。
“我本来就没怪你……这几天我只是心情不好而已。”
“太好了,那穿鞋吧。我们一块出去。”
范侠说着就往门口走,这下轮到宁小北吃惊了,“去哪儿?”
“去丁哲阳家啊。”
范侠打开门,“我给他去道歉去。”
—————
时隔多年,两人再一次来到丁哲阳家楼下,大吃了一惊。
百年老公寓外驾着竹子脚手架和绿色的防尘网,本来的大门正在重新油漆被封住了,只能从后面通往垃圾房的小门进去。原来这栋楼正在大修,重新铺排管道,装修外立面,一片成土飞扬。
再往里面走,走廊重新刷了涂料,墙纸也换了新的,腐烂的护墙板被拆除,新的还没来得及换上,露出白茫茫一片,像是刚从皮肤上撕下一块膏药,和周围皮肤的颜色格格不入。
差不多又一百年历史的老式手拉栅栏电梯不见了,换成了金属面板的自动电梯。那个披头散发,负责按电梯的小姐姐自然也不在了。
半新不旧,人事皆非。
宁小北和范侠上了电梯往三楼,还没走到丁家的家门口,就看到他家大门敞开,丁哲阳拖着一个大行李箱走出来。
“你们怎么来了?”
“你要去哪儿?”
两边一起问道。
陪着丁哲阳来到邮局,帮他一块寄了国际包裹,三人来到附近的一家奶茶店坐下。
这玩意儿也是上海最新开始流行的,市中心的学校附近开了不少,奶茶店里打工的都是大学生。
点了三杯珍珠奶茶,丁哲阳对着他们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办?我都要烦死了。”
丁哲阳抬起头,一脸愁容。
“我爸妈打算把这房子卖了。”
啊?
宁小北有些诧异。
这房子以后可是有钱都难买的保护建筑啊。难道他们准备搬去市郊,住大别墅么?
“还有,我可能要做日本人了……”
“什么?”
范侠刚好吸了一大口珍珠,听到这句话,登时呛住了。
宁小北冲着他的后背又是打又是拍,弄了好一会儿他才“呜哇”一口把滑腻腻的珍珠给吐出来,躺在椅子上喘息了好久,眼泪鼻涕流了半张脸。
“为什么这么说?”
宁小北双手撑着桌面,张大眼睛问道。
“这算怎么回事……”
两人离开奶茶店,坐上公交车。
夏日周末的公共汽车空空荡荡的,只有零散几个乘客。两个少年人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穿梭在浮华都市的无人公交车一样晃荡不已。
范侠在遭遇了重大打击后不久,更是再一次感受到了人生的无常。
那个日本老店长不幸去世了,原本只打算去照顾几天的丁家夫妻不得不继续留在日本,帮忙操持老头的葬礼。老爷爷在死前定下了遗嘱,希望能收养丁爸爸,也就是丁凯做自己的养子,继承他那家百年饮食老店。
这几天丁哲阳一个人在家也是兵荒马乱的,又要准备期末考试;又要忙把旅行社最近排的单子和收据传真给父母,让他们远程指挥;因为不知道爹妈要在那里耽误多久,还要打包各种衣物邮寄过去。日子比在家吃现成的范侠不知道要辛苦多少。
“什么加分不加分啊,要是真的入籍了。我能不能在国内参加高考都是问题了……”
丁哲阳如是说。
“不是吧,大家说好了一起奋斗一年的,结果这小子居然超快车道自己跑了。真不够朋友。”
等过完高二的暑假,就要进入高三冲刺状态了。
班级里除了几个确定要出国留学的,和几个准备作为X大直推生,直升本校的人除外,其他人无一不是秣马厉兵,准备苦读一年,在高考考场上一鸣惊人,直飞冲天的。
虽说附中的本科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但是谁也不想做那个百分十啊。
范侠的成绩最近有些飘忽不定,偏科的厉害,文科成绩尤其差。他的志愿也定了,他的目标是H政法的刑侦专业,这个专业的录取分数线比起普通一本线至少要高一二十分。以他现在的成绩来说,有些力不从心。
所以这段时间范侠也很是焦虑,导致现在听说谁能不参加高考就格外羡慕,有点鸵鸟心态。
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望着窗外倒退的城市风景,宁小北暗暗握起拳头。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先预告一下把,丁哲阳的三百万没解决不是老爸不能复活根本的原因。根本的原因会写的比较惨。比较催泪呢
第76章 小店开业 二更
六月里夏日炎炎, 烈日当空。
随声一颗“高升”在空中炸裂,先声夺人。宁建国拿起一根棒香,点燃了从马路样子一路铺到自家杂货店门口的“满地红”炮仗。一时间“噼里啪啦”荜薄声不断, 更有一红一黄两只狮子,摇头摆尾地穿梭在看热闹的众人之间, 做出各种辗转腾挪的动作。
“哎呦,这个新搬来的宁家蛮有立升的么,开爿杂货店呀,搞得像是大酒楼开张一样。”
“你管她呢, 人家儿子有本事, 还请了一只乐队来呢。”
“搞那么大?”
看热闹的邻居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着宁老太揭下盖在“清霞小卖部”招牌上的红布。
一只穿着外国洋人军乐团衣服的乐队从弄堂里走来,为首挥着棋子指挥的的不是别人, 正是宁建国的徒弟小孙。
为了师祖奶奶新店开张, 小孙是特意请假从湖州赶过来的。
跟在小孙后面的,那些吹喇叭的,打鼓的, 拉手风琴的, 各个都是熟悉的面孔。当年就是还曾经是小伙子的他们,帮着宁建国把家具从建德里搬到工人新村的。
来的路上这些宁建国的徒子徒孙们都还在感慨, 那时候小北还只是小学生, 长得跟个小兔子似得。如今一晃眼都高二了。等明年考了大学,那就是大学生了, 真是时光如水啊。
原来鞋厂倒闭后,模具车间里的人都自谋生路去。除了个别有本事, 家里有路子的, 大部分人都过的紧巴巴。赵景闻听说了之后, 就想着让他们组织了一个业余乐队,专门在人家开业搬迁,假日大促的时候给人奏乐庆祝,一来兄弟们仍旧能聚在一起,二来多多少少也能补贴一下家用。
现在私营经济搞得红红火火,上海每天也不知道有多少家公司店铺开张,乐队的生意很是不错。要是吹得好,老板一开心,给的红包比工钱都多呢。
“下面,请‘清霞杂货店’的老板,简清霞女士剪彩!”
赵景闻拿着话筒,对着站在店门口的宁老太挥手示意。
今天宁老太穿着一身在“国韵旗袍店”定做的复古旗袍。这身旗袍是按照当年上海滩大马路最有名的百货公司,时迈大百货里夏季女子营业员的制服一比一还原的。
老太太这么大把年纪,身材还是保养的很好。她满头银发不见半点杂色,穿着短袖旗袍,肩膀上披着一根紫色丝巾,带一串白色珍珠项链,粒粒浑圆饱满。老太挺胸收腹,左手撑着一只英国绅士斯迪克,嘴边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小梅和小苏两个姑娘,穿着和老太太一样的深蓝色滚银边旗袍站在她身旁。两人手里都托这个金色的盘子,一个里头放着一个大花球,一个里头放着一把金色剪刀。
宁老太在一片山呼海啸声中,轻提剪刀,把花球两边的红丝带一剪……
“好!3,2,1,OK!”
宁小北举起手中的相机,将这一幕定格下来。
范侠也煞有介事地扛着个摄影机,站在他身后拍照。
他俩就是今天的小小摄影师和摄像师,一早起来就围着老太太跟前拍来拍去。
虽然是在双休日,不过他俩都穿着附中的校服,为的就是给老太太长脸。果然,亲朋好友和邻居们见到衣服左边胸口上绣着的附中校徽,没有一个不赞叹的。
周围的新邻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都是宁建国的儿子,直夸老太太好福气,两个孙孙都那么会念书,将来都要赚大钱的。老太太捂着嘴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来围观不止新邻居们,不少建德里的老邻居,还有王阿姨一家也都来了,起哄一定要宁老太说两句,定定场。
宁老太笑嘻嘻地从赵景闻手里接过麦克风,一开口,糯糯的苏州普通话就艳惊四座,让人一片叫好。
“我简清霞站了一辈子的柜台,从旧社会罗家的时迈百货公司,到新社会的中华百货。现在终于有了我自己的店了。我要感谢社会,感谢国家,没有上海市政|府拆迁分配新房,就没有这个机会……”
“老大,奶奶讲话好有水平啊。”
范侠把双手拍的啪啪作响,赞叹地说道。
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眼不花耳不聋就不谈了。上海年纪大的人里头,没几个能说那么流利的国语,一般他们说的都是“塑料普通话”。把“肥皂”念成“皮皂”,“被窝”念成“壁头痛”,笑料百出。
宁老太太非但国语说得好,还讲得那么有条有理,有礼有节,简直像是有稿子一样,真是叫人佩服。
“那当然,好婆是什么人?”
宁小北一边不停地按着快门,一边得意地说道。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现实世界”里,宁老太太在1999年的年末就病逝了,而现在已经是2002年了,老太太非但活着,还活得非常精神。
宁小北甚至幻想着,老太太能不能一口气活到一百岁,活到2021年!
“小梅,我订好的大蛋糕送来了,麻烦你到路口去迎一下。让小北帮你一道去拿吧。”
“建国大哥,小北和小侠还要给干妈拍照片录像呢。我一个人去就行了,蛋糕能有多少重?”
小梅说罢,笑着往马路路口走去。
她一身婷婷袅袅的长旗袍,迎风飘动的样子煞是好看,惹得小区里一群小男人、老男人的眼睛就像是被黏住一样一路跟着。
“有了这爿店,我也算是实现自己年轻时候的理想了。我现在啊,就一个追求……”
宁老太说着,朝宁建国望了一眼,刚想说:就差儿子到现在都没有给她讨房儿媳妇回来,至今还没有喝过媳妇茶。
这边又瞥到老邻居里,宋家的儿媳妇和孙媳妇们,到嘴的话硬生生地给噎了回去。
就在一个月前,和她做了一辈子老邻居的宋老太爷没有了。做了将近一年的“钉子户”,为差不多每个儿女,乃至孙子孙女们都争取到了一套房子后,宋老爷子在用尽最后一口心气后,撒手人寰。
大殓那天宁小北也去了,看到静静躺在棺木中,那缩得仿佛只有原来三分之二尺寸,瘦得脱相的老爷子,也是大吃一惊。
在他有印象以来,建德里的宋老太爷一直都是个胖胖的老爷爷,笑起来象尊弥勒福。夏天的时候穿英式吊带短裤,白衬衫,带领结。冬天的时候穿棕色派克大衣,把发型梳成三七分,做《罗马假日》里男主角格里高利的模样,是有尊严,有体面的“老克勒”。
作为南京路上曾经老牌皮货店的少东家,虽然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吃了几年的苦头,但一生总体来说还是享福的。谁知道临老,为了儿女的房子,把自己的命给搏掉了。
大殓那天,老爷子的那些儿女们甚至都没有全数到场。据说为了新房子的地段分配和补偿金该怎么分配的问题,他们已经吵了很久。有几个觉得老头老太分配不公的子女,从那时候起,一直到老爷子临终都没出现过。
宁小北扶着宁老太从火葬场里出来的时候,在场的几个子女居然为了抢老头的骨灰和遗像又打了起来。因为闹得过于不堪,火葬场的人直接拨打了110。老爷子尸骨未寒,也不知道在天上看着,有多少心酸。
“我现在就想啊……”
宁老太话锋一转,指着站在她正对面的宁小北笑道,“我要多活两年。看着我孙子考上大学,然后大学毕业,再去工作……顶顶重要的是,一家人要整整齐齐,健健康康地在一起。”
“说得好!”
宁建国大为感动,手都拍红了。
“祝好婆长命百岁。”
“不,至少一百二十岁!”
范侠尖叫道。
“瞎说,一百二十岁,那不是成老妖精了么。”
宁老太托腮一笑,韵味十足,众人哄笑。
“建国,侬高兴么?”
赵景闻拍着手,低下头贴在宁建国的耳边说道。
“高兴,我太高兴了,这辈子都没有那么高兴过。”
宁建国不住地点头,为了姆妈,也是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