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班主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退休后返聘来的特级教师。平日里瞧着身体不错,上回校运动会还给大家做拔河项目裁判。这回一隔离,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一下子全部都冒出来了。
附中里像老太太这样返聘的年老教师为数不少,很多人都有基础疾病。关在学校这几天,随身的药都吃光了。学校没办法,只好求助到镇政|府,请他们派医院人员给送点药来。
即便如此,很多老教师的课都停了。学校毕竟不是资本家的血汗工厂,不能硬逼着生病的老师上课。
高三年级的这栋楼是和别的年级分开的。连高三都闹成这样,宁小北他们几乎能够想象其他年级都已经散漫成什么样子了。
据说高一高二的晚自习早就被取消了,孩子们下了课就是踢球,打牌,互相追打。学校甚至开放了多媒体教室和电脑房,允许他们每天上网一小时——不过座位有限,需要提前预约。反正除了不能出校门,所有之前在学校里不能干的事儿,那些禁忌的事儿,现在似乎都半开放了。
四班也有学生蠢蠢欲动,这时候,宁小北站出来了,走到了讲台上。
“我知道大家心里很痛苦,觉得憋着一口气。想要发泄,想要怒吼,想要打破什么。”
今天是周五,他是班长,要负责主持每周班会。
“但是我们是高三,今天已经是三月头了,六月就要考试了。”
从恢复高考的1978年开始,往年的高考都是7月份的7、8、9三天。而从他们这一届2003届开始,改为6月高考,并且作为惯例长久地实施了下去。
其实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都暗地里偷偷地想着,高考会不会延期,至少应该会改回七月原来的时间吧。
但是已经经历过一次高考的宁小北知道,这不是不可能的。
没有心存幻想的余地。
“班长,如果只想说这种话的话,就别说了吧。我们不想听。”
班上几个刺头男生发难了,压根不给站在一旁的顾凯歌的面子。
“这么说来,可能有些老套,不过我并不想大家将来为今天的放纵而后悔吧。”
“北京的同学,广州的同学,他们的处境都比我们困难。甚至还有已经被传染到的高三学生,他们带着病,依然坚持在病房里学习。”
宁小北说着,往后退了一步,“如果大家觉得为了一时的痛快,值得用一辈子的前途作为代价的话——”
他指着门外,“请便。”
众人沉默。
“没有人想出去的话。我来汇报一下上个月月考的成绩和本周模拟考的情况……值日生上来擦一下黑板。顾老师麻烦你往旁边让一下。”
他拿出了日后独角兽公司运营经理的派头,就差没有带一个电脑放PPT了。凌厉的眼神和不容否决的气势把这些少年的骚动彻底碾压殆尽。
被赶下讲台的顾凯歌看着宁小北镇定的侧脸,惭愧地低下头。
他堂堂七尺男儿,三十而立的岁数,居然还不如一个孩子冷静沉着。
范侠单手撑着下巴,看着在台上挥斥方遒的宁小北,一脸崇敬。
到了夜里,范侠和宁小北趴在寝室的阳台上看着楼下。
丁哲阳从女生寝室那边走过来,嘴边噙着笑,脚步欢快。
“啧啧,有异性没人性,说的就是这种人。”
范侠指着都要飘起来的丁哲阳说道,“恨不得搬到女生宿舍楼下,给常乐蕴看大门去。”
“羡慕啊?你羡慕你也去啊。”
宁小北睨他。
“我?我给你看大门。”
范侠拍了拍肩膀,“汪汪”叫了两声。
常乐蕴和丁哲阳这对算是在双方父母面前过了明路了,双方家长都同意他们考上大学后正式开始交往。
不管是成都的大学,还是南京的大学,都随便他们,只要他们考得上。
只有一项——在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前,什么都不可以做!
丁哲阳的父母也回国了,差点失去孩子的经历,让他们终于认清了家庭才是最重要的。在日永住的事情就差临门一脚,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把老店交给了十多年的老店员代为打理后,丁凯夫妇回到了上海,隔着栏杆探望他们久未谋面的儿子。
学校周末对家长开放两天,但是只能隔着校门口的栏杆见面。赵景闻和康复了的宁建国也来了。
范侠觉得这样说话非常别扭,好像自己是被探监的囚犯,又像是西郊公园里关在笼子里的狮子老虎一样,就差唱一首“铁门铁窗铁锁链,手扶铁窗我望外边。外边的生活是多美好,何日重返我家园。”
“老爸以后绝对不能再劳累了。”
宁小北已经絮絮叨叨了很久,对着赵景闻把宁建国平时不良的生活习惯数落个遍。真是不知道是谁来探望谁。
“拼起模型来,就不知道白天晚上了。下班后那么累,也不好好休息。好几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打开房门吓一跳——半夜一两点钟还在拼模型。宁建国同志,我们国家等您这艘军舰去打仗么?”
宁建国一脸无奈,范侠听得嘿嘿直笑。
“食堂里的事儿,也不用亲力亲为。人手不够就请人么,纺织学校是大学,多的是愿意勤工俭学的大学生。何况在食堂打工,不但有工钱,还能混员工餐,愿意干的人肯定不少。”
他继续唠叨着。
长海医院的那个主任说了,他爸爸的这个毛病就是累出来的。如果保养得当的话,凭宁建国的身体素质,完全不算大事。就怕放任不管,积劳成疾。
“赵叔叔,请务必照顾好我爸爸。如果我爸不听话,你告诉我,我来说他。”
这是天大的事儿,一点都不能马虎。
“行了小北,老妈妈都没你啰嗦。”
宁建国哭笑不得,这话说的,都不知道谁是老子谁是儿子了。
短暂的“探监”时间到了,老师们提醒他们抓紧说话,下一批家长还等着上来呢。
“小侠,照顾好小北。”
“赵叔叔,照顾好我爸爸。”
两边隔着栏杆挥了挥手,依依不舍地分开。
“走吧,我今天约到了电脑室,我们去打游戏去。”
范侠落后一步,搭住宁小北的肩膀,眉飞色舞地说道,“让你见识见识我拔枪的速度。”
宁小北低下头,看着他那只搭在自己白色校服上的爪子,微微一笑。
“走。”
三天后,隔离解除的消息传来。
正在上早读的孩子们,蓦然听到这消息时,几乎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明那么日思夜想地盼望着,当好消息真的到来时,反而都却步了。
“同学们,隔离真的解除了。”
顾凯歌把考卷卷成一棍子,敲了敲桌面,“学校给大家放半天的假,今天下午的课就不上了,不过大家……喂!听我说完!”
谁还有空听他废话,所有人都狂吼起来,趴桌子的,跺脚的,还有撕纸的,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的狂喜。
操场上传来欢呼声,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了下去。女孩子们拥抱着哭泣,男孩子们在跑道上飞奔着,怒吼着,打着筋斗,用力地撕扯自己的衣服,好像不这样不足以发泄内心的狂喜。
好多老师们也跟着嚎了几嗓子,尤其是后勤科长——每天至少被人扔两袋垃圾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虽然距离周末还有两天,下午即使放了课也不能回市区,不过这并不影响孩子们的快乐。
他们在小镇里游走着,去各种店铺买东西,书店、超市、文具店、服装店,就连原来绝对不会去的乡村菜市场和供销合作社里都有孩子们的身影。看什么都新鲜,看着什么爽,摸一把路边绿化带里种着的冬青树叶都觉得刮辣松脆。
小吃店和火锅店格外地火爆,吃食堂的菜已经吃到想吐的孩子们即便一客小笼,一块炸猪排都能让他们激动不已。
宁小北和范侠从凯哥家撸完狗子,吃完房东太太做的接风宴出来,拍着滚圆的肚子来到了小镇的“文化中心”——文化宫。
小镇文化宫自从几年前被个人承包出去后,没变得啥文化了,如今既不能放电影,也不能看戏。
一楼是游戏房,摆着各种日本进口的游戏机,曾经对孩子们有绝对的吸引力。不过自从有了网吧这玩意后,这地方也渐渐地没落了。今天的生意是难得的火爆,几乎每一台机器前都站着放肆玩游戏的孩子们,就连“连连看”机器前都有人排队。
二楼是交谊舞厅,这地方只能吸引本地噶姘头的中年男女,孩子们是不会去的。
孩子们都聚集在后边的大广场——旱冰溜冰场里。
“走,去滑冰。”
宁小北拉着范侠冲了过去,唯恐稍微晚一些,鞋子都被租出去了。
这玩意儿他玩的可好了。
“现实世界”里,宁小北读高中的时候压力特别大,每周周末上完补习班,他都要溜满一个小时后才会回家。到这个世界后,一次都没玩过呢。
在宁小北印象里,范侠在体育方面那是行家里手,不管是足球篮球羽毛球还是跳远跳高跳绳,就没他不会玩的——这不已经练出了六块腹肌了么。
结果一到溜冰场,宁小北大吃一惊——黑皮范侠就变成了狗熊范侠了。
“笑什么,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双手就像是黏在栏杆上似得,范侠的双腿压根不听使唤,不到五米的距离走出了八种姿势。忽而像身怀六甲的孕妇,忽而像得了中风的村口老三,甚至跳出了未来的国际巨星尼古拉斯·赵四的舞步。
不止宁小北在笑,许多在场的同学们也认出了高三四班的这位风云人物,发出了嘎嘎的笑声,气得范侠想暴跳如雷都跳不起来。
“你放开啊,你不放开怎么滑呢。”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是能放开,我会抓着么?”
范侠干脆背靠着栏杆,双手扶在身后,用手臂的力量把自己支棱起来。
“你滑一个我看看。”
他就不相信了,大家都是第一次来冰场,怎么宁小北就能无师自通。
“张大眼睛看仔细了啊。”
宁小北笑着倒滑了两步,像一只轻盈的燕子,先是拐了一个S形状,然后往场子中央滑去。
这小镇的溜冰场的审美还停留在九十年代,最高处是几个闪耀的彩色灯球,打出各种艳俗的灯光,四周是一溜儿的小灯泡,黄色的,红色的,绿色的,把冰场打扮的像是个大马戏团。背景音乐是范侠初中时最欣赏的《野人的士高》、《阿拉伯之夜》。
几个头发染成各种颜色的小镇青年正在追逐着难得来玩的女学生,嘴里发出不怀好意的口哨声,紧贴在女孩子的背后,想要趁机吃豆腐。
宁小北状似不经意地滑到了他们中间,阻断了青年人的去路。在他们开口欲骂的时候,又连续打了一个弯儿,勾着他们来追自己。
那两个青年果然上当,卯足了劲儿追赶宁小北。
一个跑,两个追,把只能在一旁干看的范侠急的半死。
宁小北的身后就跟长了眼睛似得,几次在男青年要攥住自己衣服时候切小角度转弯,或是在眼看要撞到别人的时候急停,把后面那两个人当做猴子一样戏耍。终于,在他故意卖了个破绽,等他俩疾风风地往自己冲过来的一刻,往斜后方一个闪躲,骗得那两人双双撞上了墙壁。
“哐哐”两声,听着也疼。
掌声一片,都是给宁小北叫好的。有他们附中的学生,也有不认识的游客。
“握草!你小子等着!”
两人知道自己滑不过他,从地上爬起来之后,气的直接把冰鞋脱了下来,想要扑上去打人。
周围顿时发出一片嘘声,有几个比他们看上去更加“社会”的“社会青年”围了过来,拎着两人的衣领,将他们从冰场里赶了出去。
哪里都有哪里的规矩,旱冰场的规矩就是拼脚底下的功夫。哪怕是打架都要穿着冰鞋打。那两个孬种技不如人就不谈了,居然想要破坏这里的规矩,理所当然地被逐出。
看这那两个人狼狈的背影,掌声,口哨声响起,少男少女们欢呼着,向宁小北致以最高的敬意。
“我帅么?”
就在这一片璀璨的,俗气的,却又灿烂无比的彩色灯光中,宁小北转过头。初春的夜风吻过他的面颊,吹起他因为几个星期没有理发而长得有些长了的刘海,他笑着朝范侠问道。
然后惊奇地发现,如何不知不觉中,范侠居然已经滑到了自己身后不到五步的地方了。
“范侠,你会滑了!”
“我会了?我会了么?”
范侠自己也被惊着了。
他压根没有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走到了那么中间。他只是不自觉地追随着他的脚步,跟着他的身影,居然就这样学会了溜冰了么?
光球转动,投下各种色彩。胭脂红、苹果绿、柠檬黄、宝石蓝、雪青紫,斑驳陆离,就像少年们即将展开的人生。
“我……啊!”
范侠想要再走两步,不知为何,刚才还无师自通的动作,却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脚下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往冰冷的地面上摔去。
宁小北急忙往前冲,伸出双手,将他抱住。
范侠的下巴磕到了他的肩膀上,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