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里,多日来的连续操劳和封校这根最后的稻草,提前压垮了宁建国还算年轻的身体。
这才是他再一次回到这个世界的原因,这就是那块久寻不到的“拼图”。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样残忍的手段把这拼图放在自己面前?他被关在这里,他无能为力啊!
“赵叔叔,我爸爸可能有心肌梗塞,快送他去医院!不能耽误,不能耽误!”
声声哀嚎,近乎泣血。
“范侠,照顾好小北!”
赵景闻冲着范侠喊了一声,然后抱着晕过去的宁建国从围墙上跳了下去。
“让开!让开!”
围墙外赶来的穿着防疫服的镇医院医生和警察们也赶到了,他们本来是来赶人的,见到这个情形,医生们二话不说,先对宁建国展开抢救。
宁小北的心都要被扯裂了,他方寸大乱地扶着墙壁,满脸泪水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听到警车的声音,听到赵叔叔撕心裂肺的呼叫,他听到外面其他家长们的惊呼声。
可是爸爸呢,爸爸在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小北,上树!”
范侠拉着他的衣服,往后一指。
爬在高高的树枝上,宁小北远远地看着救护人员用担架把爸爸抬上车。
隔着那么远,他还是看得到爸爸那青白的,散发着不祥的脸色,和紧紧闭拢的双眼。脚下阵阵发软,天地颠倒,要不是有范侠在后面撑着他,宁小北几乎无法站立。
赵叔叔跟工作人员不停地解释着,对方最终同意他跟着上车。上车前,赵景闻回头望见了趴在树上的两个孩子,冲他们摆了摆手,然后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
一贯调皮的范侠,此时无比坚毅地点了点头。
他不会在犯浑了,他想。
他发过誓的,对小北发过誓,要做一个能扛起责任的大人。
范侠一手撑着树枝,一手紧紧地将宁小北的身体牢牢地锁在怀抱里。
他的下巴抵着他的发丝,他看到他白到透明的耳朵不住地发抖,就像是一只仓皇的,在大草原上突然失去了母兽庇佑的小兽,脆弱到仿佛一触就碎。
又像是春天里突然遭受了暴风侵袭的柳树条,看着坚韧,但在狂风之下仍被催着得狂摆,无力地颤动。
他削瘦的背贴在他的胸口,两个人的心脏隔着彼此的皮肉同步颤动着。那血脉近乎交融的触感,让范侠也觉得自己此时心如刀割。
“小北,小北……哭吧,哭吧,哭出来……”
他在他耳旁念着,一手护着他的腰,让他不要硬撑。
“不要怕,宁伯伯会没事的,不要怕……我会陪着你的。”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
原本平静的小镇因为著名学府被封校,成为了本市的风暴眼。
毫无经验的校方经过最初的手忙脚乱后,果断在矮墙,花园等几个薄弱点内外增派了保安,并且安排年轻的男教师在校内巡逻,总算没有让事情进一步发酵。
有记者闻风而来,想要采访。都被防疫为由,拦在外面,恕不接待。
家长们虽然不能进入学校,但是为孩子送来的衣物,被褥和食品和药品都会被统一消毒,等待孩子们来领取。
下午的课正常进行,如果不是偶然从教室的角落传来近乎于哽咽的抽泣声的话,似乎并没感觉这“隔离”和普通的上课住校有什么区别。
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晚餐和平时不同,中午还能去的食堂餐厅突然被封了,不能随意进入。孩子们排着队,顶着夜风从裹得严严实实,带着口罩的食堂大叔手里接过用外卖泡沫塑料包装好的饭菜。
范侠拿了两份回到寝室楼,路过一楼的时候,听到在寝室里传来骂声:冷的,都冻僵了!
他脱下手套,摸了摸饭菜,果然是冰凉的。
学校被封得紧急,没有准备好那么多保温桶。就连打包盒都是从附近的小饭店那里临时征求来的。
因为仓促,所以狼狈。
不一会儿小卖部那边也开始排起了长队,什么刁钻古怪味道的泡面,方便面今天都被卖出去了。
范侠蹲在墙角,胡乱地把自己的那份吃了。又把准备给小北的那份饭盒塞进胸口里,试图用体温把饭菜给焐热。
“你回来了?”
打开寝室的门,宁小北抹了抹眼角的泪珠,转头看他。
“嗯,吃饭吧,还热着呢。”
范侠从身后拿抩鎽出饭盒。
“你的呢?”
“我太饿了,刚拿到手就吃了。”
范侠说着,转身去给他倒热水。
“下面风多大,吃了风拉肚子怎么办?以后还是带上来吃吧。”
宁小北打开饭盒,吃了一口。
“哎,明天带回来吃。”
范侠坐在他的对面,突然笑了起来。
刚才的对话,有点像平日舅舅和宁伯伯两人说话的样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
“宁伯伯没事了么?”
他去打饭的时候,小北正和舅舅通手机。
“嗯,当时是有些危险,好在有医生救治及时。”
宁小北吃了两口菜,发现里面的饭是凉的。
怎么里面是冷的,要凉也是外面被风吹凉啊……
他有些奇怪地停下筷子,眼角瞥见范侠敞开的运动校服的内摆,白色的衬里站了些许红色和黄色的油渍,星星点点的,像是洒在白墙上的小花。
难道他……
“怎么了?后来呢?”
范侠以为他吃噎着了,忙把水杯推了过来。
宁小北低下头,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是坐了过山车,哗啦一下被抛到了天上。
眼珠子慌乱地左右摇摆了两下,像是站在岔路口的幼稚麋鹿在寻找方向。
不过毕竟不是真的十七岁,精于世故的老灵魂很快就让自己平复下来。
“伯伯现在还在医院么?”
“嗯……说要住院观察一下,做个24小时的心电观测。”
“赵叔叔他……他认识长海医院的心脏科主任。打算之后转到那边,再仔仔细细地复查一下。”
其实这个是宁小北要求的。
宁建国在车上醒来后就认为自己没事了,连医院都不打算去。最后被赵叔叔强压着去最近的三甲医院做检查。
赵叔叔打电话来报平安的时候,他爹还闹着要出院,说他什么事儿都没有,现在就要回家给儿子打包衣服,还准备第二天再来一趟学校。
他跟赵叔叔说,千万不要听任老爸的话,一定要做一次全面检查。他老爸他有时候干活干的会喘不过气来,尤其是最近几次熬夜看球后,第二天走路脚步都会拖地——这是他这几天刚回想起来的。
原来爸爸的病症出现的时间比他原本以为的要早得多。只不过因为平日里宁建国表现的太健康,三年五载都没有感冒过一次,而那些症状又太细微,所以连他都差点瞒过了。
“老大你放心,好人有好报。宁伯伯肯定没事的。我舅舅一定能照顾好他。”
宁小北点了点头,继续和彻底冷下来的饭菜做斗争。
突然,走廊里传来一阵带着哭腔的怒吼,还有跺脚的声音。
“让你们别回来就别回来!”
“之前求你们回来,死也要死在日本。现在国内那么危险,你们回来干嘛?我在学校好的很,你们别回来,别!”
是丁哲阳的声音。
*
作者有话要说:
虐完了,下一章就甜甜的了,甜得刚刚好,我保证
第80章 解除隔离 二更
常乐蕴, 丁哲阳,两个孩子都赢了,但似乎都输了。
奶奶说的对, 天下没有能够赢得了孩子的父母,不过这胜利的代价似乎太大了些。
学校已经封闭了整整一个礼拜, 什么时候能够解封,谁也不知道。
毕竟这才是2003年,不是2021年,在大规模爆发的传染病前, 人们没有过去的经验可以借鉴, 也没有规范的流程可以依随。每个人都在踩着石头过河,谁也不知道下一步遇上的是急流,漩涡又或者是平静的水潭。
封锁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 学校里开始组织大家一起看新闻联播, 企图缓和大家的情绪。
顾凯歌带着大家在班级里唱歌,给大家打气。一开始还有人跟着一起唱,渐渐得, 连电视都不想打开了。
每天一二百人的死亡, 那血淋淋的数字让他们不寒而栗。
每天早上大家要在寝室里测量体温,确认体温正常后才会被允许进入教室。
某天隔壁三班的一个男生突然发烧了, 温度直冲38.5度, 吓得他们班主任语无伦次。接着整栋楼的学生被疏散,只有他们班的学生被要求留在原地不准动弹。
宁小北他们站在寝室楼里, 看着120的急救车开到了他们每天上课的教学楼下面,穿着蓝色的白色制服的人把那个孩子带走了。
没有一刻安静下来的宿舍大楼, 此刻人人噤若寒蝉。
“小北, 他会死么?”
丁哲阳的嗓子微微发抖。
他不想明天看到新闻, 那代表上海的数字被添上一笔。
“不会的。”
“老大,我们会死么?”
“不,绝对不会。”
宁小北记得清清楚楚,上海非典的死亡人数是零。他这个“蝴蝶翅膀”再厉害,也不至于能更改疫情的走向吧。
三个孩子互相拥抱着,就像是暴风雪中牢牢地贴在一起取暖的幼年帝企鹅,共同的命运让他们无比坚定地团结在一起。
三班的学生当天连寝室都不能回了,男生睡篮球馆,女生睡羽毛球馆,直到第三天确认没有其他人发烧,医院那边也传来消息,说那孩子只是着凉感冒,这才解除了警报。
很快,一个消息在学生之间传了开来:只要生病就可以离开学校。据说那个发烧的孩子已经回家了,天天在家里吃香喝辣,比他们在学校里舒服一百倍。
就在有人心思活络,准备干些什么的时候,又传来了消息:那同学被送到了医院发热专区隔离去了,压根见不到爸妈,每天只能在丁点儿地方里打转,病房门都不能出。
学校虽然封了,但是操场,图书馆,球场还都开着,下了课至少还能放放风呢。
于是那些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又被压了下去。
食堂里冰冷的饭菜被孩子们抵制,他们愤怒地把冻得硬邦邦的饭菜往教导主任,往后勤科长办公室的玻璃窗上扔——老师的寝室数量有些,大部分的老师不得不在办公室里打地铺。这两位老师以自己“年老体弱”为由头,把彭老师等一干男青年的寝室给占了。
现在彭老师和凯哥都只能睡在美术室里,和十几个青白青白的石膏像为伍。凯哥自嘲他天天和一众希腊罗马先贤做室友,什么阿格里巴、塞内卡、大卫、拉奥孔混的已经很熟了,做梦都说外国话,讨论哲学话题。
凯哥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就是担心他家的那条布什狗。好在房东太太答应会照顾它,包管等顾老师回家,小布什只胖不瘦。
白色的,带着油渍的饭粒在玻璃窗上炸开,还有青黄色的小油菜的菜皮,看不出是猪肉哪个部位做出来的炒肉丁也黏在玻璃上,墙皮上,缓缓地滑下,像是在嘲讽着什么。
教导主任骂骂咧咧,骂学生们不懂得珍惜粮食,却只字不提把自己办公室的那个微波炉贡献出来的事儿。
总算有心疼孩子的家长买了十多台微波炉和饮水机送到学校门口,经过消毒后被搬了进来,放在食堂外头的走廊里,解了燃眉之急。
到了第二周,人心渐渐地开始浮动。
在上政治课的时候,讲到一半的女老师突然扔下书本,捂着脸跑了出去。
原来上课前她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她那才三岁的小女儿今天下楼时把腿给摔骨折了,当妈的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时候不在孩子身边,一时撑不住了。
除了高三还坚持每天至少八节课,高一高二的学生在下午三点就能放学。这是附中那么多年来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毕竟附中连寒暑假两个假期加起来一共才放一个月时间,何曾如此放纵过学生。
不过现在学校领导们要面对的情况是,不止孩子们承受不住,老师们也逐渐承受不住这无尽的,一眼望不到头的恐惧和幽闭了。
小卖部里那只有平日里高一新生才会光顾的投币电话机,如今成为了香饽饽。中午也好,晚饭之后也好,排队的人络绎不绝。小卖部不得不临时在电话机前竖起了一块牌子,规定每个人最多通话三分钟,不得追加投币。
范侠和丁哲阳的手机这时候就成了香饽饽,每天晚上手机回到他们自己手里的时候,差不多都没电了。同学们也不好意思占他们的便宜,又觉得给钱未免太见外,于是就用各种零食汽水作为“话费”补偿。
小卖部里的东西基本上都被卖空了,方便面,饼干,面包,连厕纸和卫生巾都断了货。老板一开始还想加价,某天一早,最普通的农夫山泉矿泉水涨到了五元一瓶,不过当天下午就降了回去——在他见到了有学生用盛满了水的垃圾袋,砸了后勤科长的脑袋后。
“啊啊啊……”
几个男生在走廊上疯狂地跑来跑去,是隔壁班的同学。他们的班主任老师请假了在寝室休息,今天周五班会没人管他们,教室里沸反盈天,几乎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