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怎么了,喂,你怎么了?”他说。
亨特把我拉起来,按进怀里,毫无章法地啄着我的耳朵和脖子。我看见那些夹道的树,绿得很浓,像要流下来。
“我们接过吻吗?”他突然问。
“没有。这有必要吗?”
“有。”他笃定地说,低头在我嘴角啄了一下,我没来得及躲开。
后来他又在家里待了一会儿才牵着狗离开。我站在门口看着他走出去,路过那片红得像心脏的玫瑰花丛,他的头发在太阳下显出金属的色泽,又好像随时要燃烧起来。
亨特,我的邻居,我发现我确实很讨厌他,他光是路过我的眼前,就让我的心脏感觉不舒服。我后来一直记得这个场面,一个头发橙红、像狐狸一样的男人路过草丛……
“爸爸。”
一声呼唤把我拉回现实。
我转过头,看见不久之前到家的布彻尔,他用脚尖轻轻踢了踢茶几旁边的画:“这是什么?”
--------------------
从明天开始就暂停更新了喔,要想我TAT之所以把最后一更放在今天,是因为今天是我的18岁生日XD我变成成年人辣
第27章
“这是什么?”
当我发现亨特把画落在(也可能是故意留在)我家里的时候,心脏真的停跳了一瞬间,紧接着陷入了无力的恼怒之中。每一件——所有的事情,不管他妈的重不重要,都在脱离我的掌控。我突然生出一种把那幅画砸烂的冲动;这太夸张了,我又很快想到,好像很在意这个东西似的。
毫无预兆地,我的手开始发抖,当我试图克制的时候才发现根本难以自控,连指节的弯曲都做不到。
“我……”我说,我的声音竟然也在发抖,“我的手。”
我一开口立刻就后悔了,但布彻尔总是能一下子弄明白我想说什么。“你怎么了?”他抓住我的手,像握着一条鱼那样。我的手在他的手里发抖,好几次险些自顾自地挣脱,又被他重新握住;我的手好像脱离我的身体,变成了活物。对我而言病痛从来都是可耻的事,尤其当它被展示在人前,就像在说:“一塌糊涂的生活终于把你变成这样了。”它嘲笑我。
我推开布彻尔,在药箱里翻翻找找,装有阿司匹林的小药瓶,无数次从手中滑落,布彻尔帮我拿起来,顺便稳住了柜上差点被我拨下来的玻璃瓶装酒精。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头痛。”我说。
吞了药片之后,我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柜门上,完全颓然了,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只能任由双手下垂,等待这种颤抖自己止息。布彻尔轻轻叹了口气,倚靠在墙上,抱着胳膊,沉默。我想叫他走开,最终什么也没说。我开始感到疲倦,静静等待药效起作用,像蜂鸟一样高速震颤的心跳逐渐放缓。
等到我的手终于不再颤抖,桌上的汤已经凉了。我们没有谈起这个突发情况,已经存在的那些问题够让人头痛了;布彻尔拿走了我的酒瓶,我沉默地切着盘子里的荷包蛋,橙黄色的溏心溢出来,我听见他把酒全都倒进下水道,我什么也没说。就像在沉默中已经互相妥协了,他也不再提起画的事。那副画就这样靠在茶几边上,在我们刻意的忽视下,独自重复着日落的时刻。我突然想到,这只是海面上的半个太阳,所以也完全有可能是日出。不过,无望的一天开始或结束,好像也没有什么分别。
晚上又下了暴雨。布彻尔搬来和我一起睡觉,我背对着他,有一撮头发被他抓在手里,捻来捻去。他说:“你老了一点。”这话使我内心一震,后来大半夜没有睡眠,耳边是持续不断的雨声,好像夹杂着什么人的叹息和哭泣。第二天从床上醒来的时候只剩下我一人,布彻尔上学去了。
早晨是一天中最让人沮丧的时候。每天醒来,发现自己还活在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不幸了。而不幸的事总是接踵而来。
家门被敲响的时候,我正在煮咖啡,奶锅还架在火上。一打开门,看见是个警察,我强忍住把门关上的冲动,堵在门口打量着他。
一个年轻男警员,亚麻色头发,灰眼睛,身材很纤长。他像只林鸟一样灰扑扑的,衣服不太合身,整个人苍白而疲倦,胡茬也没有刮干净,好像随时都可能倒下。我之前远远见过他,大概是近两年才搬来镇上,住在比较偏远的地方,西北边小山坡下很荒僻的一个迷你农场。
“有什么事吗?”我问。
“嗯……”他沉默了一下才开口,说话的音量不大,气音也很多,听起来像在说悄悄话,“嗯……据我所知,只是调查,很多人都去了。”
我把门合上了一点:“可以不去吗?”
他又不说话了,叹了口气,看起来很厌倦的样子。他在身上翻翻找找,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传唤单:“我们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老天。我靠在门上,换了个站姿,话说到这里就够了。
我跟着那个沮丧警官来到镇警察局,一踏进门就看到我们小镇唯一的那个探长,腿上坐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呆望着墙面,任由探长像摆弄一个玩偶那样捏着他的手给他剪指甲。看见我们走进来,探长看起来忽然有点慌乱,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把男孩抄起来放在地上。男孩奇怪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自顾自抠了一会儿手指,我们一时陷入了短暂的诡异的沉默。
“你说要给我钱的。”男孩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探长咳嗽一声,一把扯过挂在衣架上的外套,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钱塞进男孩的手里,这样做的时候,他又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非常不悦,转头却立刻变了脸色,温和地对男孩说:“不要吃太多冰淇淋。你自己回家去,能行吧?”
男孩点点头,慢吞吞地走了,没过一会儿又折返回来:“对了,妈妈让我问你,你晚上来吃饭吗?”
“不,我今晚有事。快走吧。”
这次男孩真的走了。
探长是个暴脾气的混账,好像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似的,经常耀武扬威地逛来逛去,和酒鬼们吵架,跟他关系好的一些家伙在镇子里横行霸道,不少人很害怕他。在今天之前,我都想象不到他竟然能够像正常人一样说话,但沮丧警官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或者就是对什么都不在乎,他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把帽子拉下来,扣在脸上。
“跟我来。”探长领着我到停尸房,在这个昏暗阴冷的地下室,我又一次看见了佩特拉,严重腐败,散发出浓烈的臭味,被勉强拼成一个人形,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这是你儿子的那个同学吗?”探长指指地上的尸体。
我掩住口鼻,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什么?……我怎么知道?”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他们俩不是谈恋爱都谈到你家里去了吗,你不认识你儿子的女朋友?再仔细看看。”
她看起来真糟糕,经过了谋杀、分尸,埋葬,在气候多变的春夏之交被雨水泡发,被再次挖出来,让大家都看到这副仿佛还没给自然消化殆尽的残缺躯体。一个人一生中不会有比这更难堪的时刻了,我感到很抱歉。她的父母会很难过的,任何一个人看见她,都会感到羞耻和怜悯。
“我不知道,”我说,“我想吐。”
第28章
比起停尸房,待在审讯室里感觉好多了,但这种感觉也只持续了很短暂的一小会儿,我很快又感觉不太好。有一盏灯直直照着我,我问能不能把它转开一些,探长冷笑了一声,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把面前的本子翻开新的一页;我又问他,别人也是这种待遇吗?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不再说话了。
“如果没什么疑问,我们就开始了。你说的每句话都会被记录下来,不过,”他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都只是一些平常的问题。”
开始的时候确实是一些平常的问题。早在佩特拉刚刚失踪的时候,类似的对话就已经滚过一轮了,你的名字,你儿子的名字,年龄;你妻子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前妻,我纠正,她走的时候我们两人已经离婚了。对不起,这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对警察的印象就是一个可以合法冒犯人的职业。钟表的指针一格一格跳动着,一问一答的对话还在继续,你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女孩儿是什么时候,你们说了什么?给我描述一下你们的晚餐,那晚天气如何?
突然,进行到一半的对话停顿了一下,又回到开头,有的问题重复了三到四遍,我已经搞不太清楚了,仿佛一直在谈论无关紧要的天气。那盏灯仍然照着我,几乎烘烤出了热意,汗珠从额头上沁出来,半封闭的小房间里有一股怪怪的潮湿毛皮的气味,像动物一样,我很多次需要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揪起领子来闻闻、确认这怪味不是我身上发出来的。我的双手交握在膝头,手指紧紧扣在一起又松开,右手虎口留下一个很深的半月形的掐痕,脚趾在鞋子里动来动去。
“……我说过,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没办法记得像昨天那么清楚,”当他再一次质疑我对一件东西的描述前后略有不同的时候,我说话的音量前所未有的大,“她失踪都有两周了,过了这么长时间,你能立刻说上来这段时间吃了几顿饭吗?”
探长一言不发地在纸上刷刷地写着,然后停了笔,抬头直视我的眼睛,面无表情,但我似乎从他紧绷的嘴角看出了一丝压抑的笑意。
沉默。一滴汗珠从额角慢慢滑下来,渗入了鬓发之间。在我的头顶上,钟表的指针咔咔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沉默。脑海里回想着刚才说过的话,然而非常混乱,全部都是一些零碎的无用的信息,阴雨天,那些晚餐的食物,还有什么?
“苏伊·赛德斯,”他开口,一字一顿地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在……我家,她和布彻尔一起来,我们一起吃的晚餐。”
“什么时候?”
“……”
“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晚上,7点左右。”
这不是我的错觉,他真的在笑。他指了指我的头顶,那里挂着时钟:“不是这个时间。”
他推开椅子,站起来,来到我的面前。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离我这么近。他伸手扣住我的后脑勺,揪着我的头发,强迫我抬起头来,我看见他棕色眼睛里我扭曲而渺小的倒影。
“放开我。”我说。我的声音又变得和平常一样小了。
“嘘,苏伊·赛德斯,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得回忆起来。”
“我说过,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很久?”他松开我,转身从桌上拿起那个记录本,装模作样地浏览了一下,然后说,“‘她失踪两周了’你刚才是这么说的。”
“……是的,”我说过这样的话,它自己从嘴里跑出来了,没法否认。但我很快地补充,“我是说,报纸上面登过寻人启示。”
“你怎么确定时间?”
“我并不确定,”我说,“你这是在钻空子。”
他沉默地看着我,自顾自推开窗户,点了一支烟。外面的天色灰蒙蒙的,大概连中午都没有到呢,布彻尔还在上学,不知道在他放学前能不能回得去?我惴惴不安地坐着。今天没有来得及喝咖啡,早上起来,也没有喝酒,我感觉越来越疲惫了,脑袋昏昏沉沉,一种不合时宜的困倦袭来。
探长好像把我忘了似的,独自抽完一支烟,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推开门出去,过了一会儿,那个年轻的沮丧警官走进来,抬抬下巴,示意我站起来跟他走,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在他身后,被他领进一个非常小的四方格子房间,房间里有一扇很高很小的窗户,焊着铁栏杆。我感觉有些不妙,转头正要询问,他竟然已经在门外了,当着我的面关上了铁门,我冲过去拧门把手,然而门已经锁上了,我听见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渐远,哪怕隔着门,也能想象到那个年轻人把钥匙勾在食指上,拖着脚步走远的样子。我靠在门上,用力砸了一下铁门,慢慢滑坐在地上。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看见有一只黑漆漆的甲虫朝我爬过来,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它用头部轻轻探了一下,就顺从地爬上了我的掌心,它那些脚在手心里爬动的时候痒痒的,我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把它拨得肚皮朝上,它惊慌地挣扎了一会儿,突然不动了,开始装死。有的时候虫子也会像人一样有一些故作聪明的举动。
我从地上起来,把它轻轻捏起来,放在墙上,推着它爬到了小窗户那里。它上了窗台,在那上面徘徊,时不时探出头来,过了一会儿就消失了,也许是爬出去了。
我坐在房间里唯一的那张小床上,有一瞬间想到要不要去再砸砸门、大喊两声之类的,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人是不可能说得动铁门的。
我躺下来,头脑很混乱,但不怎么害怕,甚至还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释然,就这样,我竟然躺在这张糟糕的小床上睡着了。
**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感觉眼前有道阴影,睁开眼睛,看见探长站在窗边,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睡得不错。”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