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嗯,在我们想好怎么处理你之前,你哪儿也别想去。”
安迪像鹌鹑一样缩成一团。我和西里安当着他的面商量起了把他放在哪儿的问题。虽然他和我比较熟悉,但我不能把他带回家,不然布彻尔会被吓着的。我没有说的是如果我把他带到我家可能杀了他的就不是我而是布彻尔。
西里安一个人住在小农场里,在这个地方多放一个人好像也不成问题。
“……就比如,关在地下室之类的。”我说。
安迪紧张地看了我一眼。直到西里安说:“一楼也有空房间。”才又松了一口气。
所以我们就敲定了把安迪留在西里安家里。
“你不用对他太好,虽然我知道你八成是会的,”私下里,我对西里安说,“也许哪天我准备好了就会来杀了他。”
“这样听起来很可怜。”
“噢,拜托,”我说,“如果放他走了,咱们俩就会变成可怜的那个了。”
后来西里安要留我一起吃晚饭我也拒绝了。我想回家去,不想再和安迪待在一起。然而到了夜里,安迪变得很焦虑,我离开的时候,感觉有一道飘忽的视线频频扫向我。
“你还会来看我吗?”身后,安迪小声问。
我握住门把的手迟迟没有转下去。
“我这样对你,你还想见到我吗?”我问。
他犹豫了一会儿:“不管怎么说,我跟你比较熟悉。”
这话听得我有点不是滋味。
“好吧,明天见。”我说。
“别忘了给我带一点,就是……你知道的。不然我发起疯来很不好看。”
“好吧。”我说。我有点后悔一开始对他妥协了。
第48章
第二天我没能如约去西里安家,因为我病了。原本要带给安迪的那些粉末已经包好了放在床头,然而我却动弹不得,像在水中失温一样寒冷,而且止不住地打冷颤。我躺在床上,听见布彻尔开门进来的声音,一玻璃杯水轻轻放在床头上。他伸手探了探我的体温,过了一会儿,又把嘴唇贴在我的额头上,它们很冷,干燥且柔软。
“毫无疑问,我是发烧了。”我说。
我不希望传染给他,想要把布彻尔推开,然而他现在可以轻而易举地握住我的手腕。我又变得被动了,就像我们之前那样,说不上来这种感觉算好还是不好。
“布彻尔,”我问,“你最近好像没那么亲近我了,是我的错觉吗?”
布彻尔没有即刻回答,只是把我扶起来,将杯子递过来,我就着水服下了阿司匹林。过了一会儿,他说:“是你最近忙得见不着人。”
“还不是为了你呀。”我说。
而他不置可否。
“你觉得我最近看起来怎么样?”我问。
“呃,”他犹豫了一会儿,“你是指什么方面?”
“别人都说我忙起来以后变得有活力了一些。”
有一瞬间我从布彻尔眼里看到了怀疑的神色,尽管那一闪而过,我还是感觉大受打击,不想再继续这个愚蠢的话题了。然而他这回又很快地把话接了下去:“可是我觉得你最近很焦虑,苏伊。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吗?”
“没什么不好的事。”
“可是你突然病了,”他说,“你现在手还经常发抖吗?”
噢,我不想他提起这个。我不想听到任何关于我有什么问题的讨论,而且,尤其是布彻尔……虽然现在很可能已经晚了,我希望我在他眼里的看起来能更好一些,哪怕不是作为一个父亲的形象。
“你想要我吗?”我忽然问他。
布彻尔愣了一下。这大概是一个他完全没料到的问题,但是他回答得很快。
“不,”他说,“你烧得很厉害。”然后他就推门出去上学了。现在是清晨,时间还很早。在他走后,我仍然感到一种极为强烈的羞耻,如果不是我浑身酸痛、动弹不得的话,我就会打开窗户然后跳下去。我被拒绝了。尽管理智上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却还是难以接受。满怀耻辱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努力地下床去尿尿,然后又剥了一片止痛药吃,以防我头痛。
吞下去的药片起效很快,接下来的时间就几乎全在昏睡里度过。到第二天中午,我终于退了烧,感觉有点虚弱,但总的来说还不错,于是我赶去芝加哥,向我的一个主顾解释为什么在约定好的时间里我没有出现;除此之外还和我的伙计大吵了一架。
“以后再也不要把东西卖给赊账的人了,”我说,“否则你就替我去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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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找到时间去西里安家,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我记得那是一个礼拜日,当天早上,我路过邮筒,将准备寄给匿名朋友的信投了进去,而且就在这一天,我和布彻尔起了一点争执。
当时我们在厨房吃早饭,我突然想起来之前的事,于是对布彻尔说起探长下葬那天,有人砸破了我家玻璃,把乌鸦扔进来的事。
“我还换了一块玻璃,”我说,“那时候你不在家。”
“什么?”他说,“厨房的玻璃都是旧的。”为什么在这种小事情上也要质疑我呢?我于是和他争论起来。然后我们各持己见,去看了厨房的玻璃,每一块的脏污程度都差不多。一块新玻璃是不会这么不干净的。看到这样的结果,我忽然大为光火。
“你是想说我出现了幻觉吗,布彻尔?”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澄清得很快。可是我却感觉到,他是因为妥协才这么说的。
我感觉有一点郁闷,怀着这种沉郁的心情做完了手头的事,然后前往西里安家。我敲了一次门,没人应门,所以我不得不更重一些,又敲了一次。过了一会儿,西里安来开了门,他穿着一件很陈旧的米色围裙,身上脏兮兮的。
“这是在搞什么?”我走进屋,发现他竟然在和我们的人质一起做木雕。餐桌被征用为工作台,上面原有的空花瓶和烛台都移到了柜子上,桌布也抽掉了,光秃秃的桌面上散乱着很多工具、小的木块,和大片木屑粉尘。
“看来你们俩相处得挺融洽。”我从桌上拈起了一个木头小狗,很粗糙但又活灵活现的一个小玩意。安迪说这是西里安做的。我都不知道西里安还有这个手艺。“我错过了什么?”我问。
“苏伊,你做木雕可能会很危险。”西里安说。我想他是在给我解释为什么从来没邀请我做这些吧。为什么他觉得我会在意?
“我的手已经很久不抖了,”我说,“我戒酒了。”
西里安歪着头看我。
“……好吧,但至少比以前好多了。”我说,从口袋里掏出原本要给安迪的那一包粉末,随手抛向他。然而西里安伸手就把它截住了。
“这是什么?”他问。
“你别捣乱了,给他吧,”我说,“这家伙有瘾的。”
“我知道。那太恐怖了,安迪,向苏伊学学。”他说,把纸包揭开,任由那些粉末都洒在地上,他身后的安迪伸长了脖子,露出贪婪又惋惜的神色。
“你可以戒掉的,”西里安转头对他说,“生活总归还是要向着回到正轨的方向前进。”
“拜托,连自由都没有,我还有什么生活可言啊?”安迪说。
我发现了,他就是很擅长露出这种可怜的哀求的神色。
“他说得对。”我对西里安说。
西里安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紧接着,安迪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如果经常像昨天那样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稍微等一下,”我说,“我没来的时候,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他们俩对视一眼,竟然几乎统一地露出了那种没什么好说的神色。
“一些很混乱的事。”安迪说。
噢,我讨厌别人有一些秘而不宣的东西,又不告诉我,又让我知道它存在。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与我无关,我被排除在外了。可是,说到底,我好像也没什么非知道不可的。
“……好吧,”我说,对着西里安,“那你现在有一个新朋友了。你应该不会把他偷偷放走吧?”
西里安向我保证他不会。当然我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我想,在安迪彻底改邪归正、戒掉他那个小癖好之前,我们悲天悯人的西里安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我借口家里有事,转身离开了。走出去有一段后,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小跑的脚步声。西里安追上我,问:“你今天有点不高兴吗?”
“什么?”我说,“没有。”
“你需要……嗯,或许我明天请你喝咖啡吗?”
“不了,谢谢。”
“你怎么了,苏伊?”
“行了,西里安,”我说,“最近不会有新的尸体了,你专心去应付家里那个白痴就行。”
西里安看起来有些困惑:“你真的没有在生气吗?”
我抬眼看向他,那双灰色的眼睛仍然很平静、很疲惫,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我觉得这种看待孩子一般的目光是最伤人的,一种近乎俯视的视角,好像当我被注视时,我就比他更低等些。
“没有,”我说,“我只是他妈的烦透你了。”
“……真的吗?”他问。我没有收回我的话。随后,西里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慢慢地后退,后退,然后转身回去了。我站在原地,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一直到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的心又一次开始下沉。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那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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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我就是大学生了,事情怎么会这样…………暑假……我的暑假……
第49章
和西里安不欢而散之后,我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他。时间在我的药店里似乎流动得很快、很平均,面前玻璃柜里的药盒不断被取出又填满,不管怎么排列,它们看上去都和之前一模一样。一成不变的生活很稳定、很安全,也很让人沮丧。我曾经问我自己:你愿意牺牲哪一个来保全另一个?目前我还没有得出答案。
我的注意力越来越涣散了,有时候如果不特意去喝一点酒,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因为走神而接下了太多订单,远不是两个人就能完成的。因此,这段时间我几乎都待在芝加哥,太晚了就直接在店里休息;不知不觉,椅子上的薄毯已经没有灰尘,沾染上了我自己的味道。偶尔半夜从不舒服的睡梦中醒来,看见货架之间幽深的走道一直通向黑暗之中,稍一动作,毯子就从膝盖滑落到地上,每当这个时候,我都由衷地希望自己能看到一些熟悉的事物……这种脆弱的感情到了天亮也没有消退。
我日复一日地期待着,但完全没有料到会在风铃响后看见西里安和他身边轻轻掩上的门。
“你好……?”我说,把眼镜摘下来,随手放在手边的信封上,抬头看了一眼日历:现在是工作日;窗外正是白天。我们的警官翘班了吗?
“噢,”他说,好像一时语塞,“你现在看起来挺不一样的。”我不置可否。这段时间听了太多类似的话,已经不会再感到冒犯或者惊喜了。
“谢谢。你有什么事吗?”
我尽量装出很冷淡的样子。但是,天啊,见到他真的很高兴。我把眼镜擦了擦又戴上了,从镜框的上面悄悄睨着他。西里安他看起来还是那么柔和、平静,像灰扑扑的阴天下午一样,那么不起眼,像我可以得到的。
“昨天发生了一点意外,”他说,“白天,我去上班的时候,安迪试图逃跑。”
我听了这话简直吓坏了。紧接着他又强调:“试图。也就是说,他最后还是没有跑掉。”嗯,当然了,这种结果也是可以预料的。安迪是个笨蛋,干不成什么事。
“所以,我希望你在我上班的时候去我家帮忙看住他。”
“什么?不,”我说,“你把他栓住不就好了吗?”
但是显然他不愿意这么做。
“你疯了。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
“那他或许下次就真的跑掉了。”西里安说。
他说的话就是普通陈述句,可我却从中读出了一点威胁的意味,那种“你自己看着办”的潜台词。他对我也有一点恼火吧?西里安也会有一般人的七情六欲吗?在他离开后,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其实他有点生气了的样子比平常那样半死不活的来得可爱。我真的惹恼他了吗?这个念头让我觉得很有趣。
总之我还是向西里安妥协了。在把事情乱七八糟地随便丢给伙计之后,我在西里安来药店找我的第三天去了西里安那里,和我预料中的情况差不多,我进屋的时候,他身上围着西里安的围裙,手上捏着一柄小刻刀,低着头,聚精会神地雕刻一个什么东西,俨然是一副主人家的样子。
西里安对他不坏,态度温和就会降低自己的权威,当然,估计他也不在意就是了。
“下午好。”安迪和我打了招呼。我点点头,本来想说“我听说你逃跑了一次”,话到嘴边又觉得特别奇怪,还是不讲了。我想了想,又问:“在这里待着感觉怎么样?”
“西里安做饭很难吃。”安迪说。
我听了很想笑,然而在这个话题结束之后,沉默随之而来。可能是因为我们两人都知道我今天来是为了什么。他是我的囚犯,而大概很少有人会安于这样受控制的身份。然而我也没有办法,谁让他竟然没有死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