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我告诉他我要回家了,因为布彻尔还在等我。西里安松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像对一个好朋友那样。我想再吻他一次,他拒绝了,说现在不行,却没有告诉我为什么现在不行。
我走了,听见身后的关门声后去而复返,从窗外看向屋子里,只能看到餐桌的一角。安迪换了一身衣服,背对着我坐在那里,面前是一盘再普通不过的面条,也许西里安对他说了什么,他用力点了点头。他在吃。我一直这样看着,直到他们推开椅子,站起来,彻底离开我的视线为止。我忽然变得那么孤独,尽管我明白无论何时我都可以推门而入……只是那样一来,气氛就会瞬间凝固,在这扇门的背后没有人真的欢迎我。如果我蠢得一点都感觉不到就好了。更糟糕的是,我答应西里安周末我还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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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真是好玩………像小麻雀(?)
第51章
周末我如约来到西里安家。安迪坐在餐桌上打磨一片木板,大概是要做一个小柜子,他的脚边放着一个半成品。电风扇对着他的侧脸吹着,那些卷发毫无规律地扑在脸上,他的嘴里叼着自己的头发,不知是手头太忙还是干脆放弃了把它们一遍又一遍拨开。他瞥了我一眼就继续做手头上的事,看得出在有意控制自己什么都不说。
我拉开椅子坐下,从桌上随便拈了一颗钉子。安迪瞥了我一眼,说:“这是西里安的。”
我下意识把手上的东西放下,紧接着就意识到我被威胁了,有点好笑也有点让人恼火。安迪大概已经察觉到了西里安在我这里的分量,他现在就好像把自己藏在这个名字背后和我对抗一样。尽管如此,我也没有朝他发脾气,因为不知道那会不会显得我色厉内荏,之前的人生里我也很少有过大声争执的时候。
安迪叮叮哐哐地用小锤子把钉子钉进两块木板之间。那只锤子小得可怜,被他捏在手里,恐怕最多只能用来敲螃蟹。
“我能帮得上忙吗?”我问。
“呃,”他说,“我一个人能行。”
他这样说,我就没法把话接下去了。安迪的态度让我很失望。我今天本来下定决心要和他好好相处,否则一个白天就太长、太难捱了。因此我一直在尝试和安迪搭话,我不相信自己连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到。
“那你看这个呢?”我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纸包,扔给他,他一把接住了。“是什么东西?”他问,同时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把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愣了一下后不禁露出垂涎的神色——里面装着我之前经常开给他的成瘾性止痛剂,看得出来他很想念它们。然而,他用那样眷恋的眼神看着它们,最终却选择了原模原样地包好,还给我。“我已经戒了。”他说。
“别开玩笑了。”
“这不是玩笑,苏伊。西里安一直在帮我,简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就连我也觉得几乎要成功了……在我脑子还清醒的时候,他会教我一些手艺,修修补补,制作一些小玩意,西里安很擅长这些。”
当然了,西里安,哈,西里安。安迪会知道他的全名吗,用那种无所谓的任性去探究它?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说,“他就是喜欢修理破破烂烂的东西。”比如嗑药的安迪,还有把枪含在嘴里的我自己。对于西里安来说,我们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却几乎如出一辙地被打动,试图让自己变得更好,去回应一些可能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的期待。
摇头风扇吱呀转动着,一只飞虫突然被卷进去,“啪”的一声,像吐瓜子一样被风扇又吐了出来,落在地上抽搐着。我卷起袖子,神经质地把折起来的袖口捋平,反复调整那些褶皱的形状;安迪看着我的手腕,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你在看什么?”我问。话说出口我才发现自己的语气这么尖锐。
“呃,”他说,“没什么。”
“安迪,”我用拇指摩挲着手腕上的伤痕,近乎恶意地说,“你以为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
“我不知道。”
“为了挽留,”我说,“你痊愈的那天,也就是被抛弃的那天,因此需要制造伤口,让他闻到血腥味,否则他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不,”安迪皱着眉头,“西里安说我们会一直是朋友。”
一瞬间,我被刺痛了。西里安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会和我‘一直’保持什么样的关系,但我不会让安迪知道这一点。
“这算不了什么。像这样的话,他说过了一千万次,词语早就失去了本该有的意义和重量;他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那些不值一文的温柔了。这很难想象吗?当你变得更好了,他就会离开你,去找到下一个亟待修理的倒霉蛋。到那个时候,你也会重新把伤口挑开,因为你知道自己可悲的一生里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人了。”
安迪仍然皱着眉头,但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变得有些无所适从。如果有机会他会反驳我的,然而,安迪,这个总是在嗑高了的醉生梦死状态中的傻小子却意外地不爱空想。他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但连我自己都略微感到诧异的是,尽管话说出口就是为了造成伤害,安迪那副黯然的样子却并不让我多出哪怕一分一毫的愉快。突然,我不希望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了。
谈谈别的事吧,比如那些在海滨才能看见的白雾,新建起的高楼,白城,芝加哥人头攒动的夜晚。有一个念头非常吸引人,那就是我可以对我的囚犯说一些我不会向仅仅是一起吃饭的朋友透露的念头:我的婚姻,家庭,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一片狼藉的生活;或许我还可以谈起我遇到的一个叫苏珊的女人,她很美,也很让人感到不快。这些漫无边际的想法不能付诸纸笔,否则思绪就会因为远远快过文字而消弭。有一瞬间,我意识到现在或许就是唯一的开口的机会,然而我却半张着嘴,没有吐出一个字,任由慢慢爬上来的疲倦和羞耻把所有内容都扫进沉默之中。
“你的那个小狐狸,”我说,最后我说了毫不相干的话,“我想要它。”
“什么?……我可以给你再做一个。”
“有什么不同吗?”
“新的会更好一点,苏伊。我会给你一个更好的。”
“我不介意。”
“噢,苏伊。”他看起来有点为难,好像我在无理取闹一样。
“这大概要很久吧。”我说。这时候安迪却已经在催促我做出选择,让我从桌上的小盒子里挑出一块木料,随后他开始着手做新的木质小雕像。他已经决定好了一切,于是又让我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过了一会儿,我又一次问他能不能把之前做好的那个给我,看得出他有点烦了,所以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沉湎于不快的情绪中。说到底,安迪只是一个没按照计划死去的意外,没有资格用这种态度回应我。我看上去比西里安更容易打发吗?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忘记了曾经对准自己的枪口,忘了他为自己尿裤子羞耻得哭泣吗?从今天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一直试图迁就他,我真的做了很多,可是他连一个不值钱的小东西都不愿意给我。
我问他:“如果我现在要杀了你,你肯把那个小东西送我吗?”
“别开玩笑了,这不好笑。”
“好吧,对不起。”我说。我又一次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道歉了。
我不想自讨没趣,主动走到一边,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听着餐桌那边传来打磨的声音。窗外风和日丽,太阳从枝叶间的缝隙里流下来,在地上铺开明亮的光斑,影子里有鸟在枝头静立的模样。看着这样好的光景,我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残暴,感觉再也忍受不了了。
“安迪,你知道哪里有锤子吗?”我问,心平气和地。
“什么?”
“锤子。更正常的、不这么可笑的那种。”
安迪想了一下:“地下室有吧。”
“谢谢。”我说。
我按他说的去地下室找了一柄锤子,提着它,缓慢地走上一楼,走过去,站在安迪身后;他听见了我,但连头也不回,只是聚精会神地做那个根本他妈的没人在乎的小雕像。
“安迪。”
我轻轻叫了他的名字,这个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安迪茫然地转过头来,与此同时,我举起锤子,朝他的脸挥了下去。
他的脑袋砸在桌面上发出了一声惊人的闷响。他是侧着头的,额角,也就是被我砸中的地方凹陷下去,睁着眼睛,眼白赤红,过了一会儿,血从他的耳朵和鼻子里流出来。
我喘息着,缓缓松开手,任由手里的锤子“咚”地落在地上,由衷地感到释然,就像终于完成一件拖延已久的事情一样。
第52章
亲爱的陌生人:
她不高兴的时候,连拎回家两只金鱼都罪不可赦,她的脾气就是这样。我没有还手,是因为她的情绪总变化得很快,让我不知道如何适时地应对。如果在我回过神来之前她就已经息怒,我是不是不应该再贸然挑起一次争端?何况我真的很爱她,我的玛蒂尔达。如果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停下笔,因为血已经蔓延到了我的信纸边,是时候回到现实了。安迪侧着头倒在桌上,血从他的脑袋下面源源不断地溢出来,在桌面上汇成一滩小小的红褐色湖泊,闻到血的腥锈味,我却想到远方的海水。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我做的,说到底,我为什么要杀了他?他那么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在他死后,我对他充满了柔情和怜悯。“啊,这就是生活。”不知为何,这句话在我的脑海里是一个吸烟的女人用法语说的。
就在他的脑袋旁边,桌上的木雕才初具雏形,一只直起身来像在嗅着高处的某种长吻动物,有谁说过它是狐狸吗?如果不是呢?我犹豫了一下,把它放进我自己的口袋里。
动起来呀,苏伊,收拾你制造的残局。理智不间断地叫嚣着,可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只是看着,看着血液流淌,凝固,而我却呆愣愣地坐在一旁,任由时光飞逝。我并非不知道尸体越早处理越好;而且,如果西里安看到这一切,他肯定会非常、非常,非常难过的。然而,就说我疯了也好,我清楚地感到焦虑和紧张愈演愈烈,同时竟然在生理上产生了一种性刺激的感受;我的理智越是催促自己,实际上就越是什么也不做。毫无疑问,再拖下去就会迎来最糟糕的那种结局——西里安推门而入,在看见我之前就先看见安迪的尸体,我想象不出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无论如何,到那时一切都完了,所有的东西都被毁掉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腾起一种疯狂的喜悦。
大概在尸体旁边坐了一个钟头,我开始冷静下来了,试图处理问题的理智又占了上风。现在迫切需要一点能给我刺激的东西,就比如说,被安迪拒绝了的那些粉末?我把它们倒在桌子上,将纸卷成筒状,凑在鼻子旁边,呼——吸。我猛地打了个喷嚏,那种感觉像水倒灌进鼻子里。坐着缓了一会儿,我起来煮了小半壶咖啡,倒出来的时候,一半倒进杯子里,一半倒在桌上,然后我又去擦它们,结果只是把场面越弄越乱。
在切身地尝试过一次之后,我开始理解那些人为何无法自拔。神经性的药物就是会让你变得……更轻松,更,乐观。虽然当我靠近尸体的时候,一闻到血腥味,就忍不住转身扑在水槽边呕吐,还不慎把咖啡杯打翻在地,打湿了裤脚,可是我还是感觉很好。任何人看见尸体都会呕吐,我也并非无动于衷,这说明我和人们是一样的,对吧?或许我还有那么一点机会重新回到所有人的行列之中?
我把安迪抱起来,拖着他走到地下室,打开门,底下一片漆黑,冒上来一股沉闷的霉味。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把他推了下去,听见咚、咚的几声闷响,然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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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所未有地愉快,也前所未有地清醒。事已至此,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只能做一些另外的准备。我专门回家分装了一小瓶乙醚,路上,点灯的盲人和我擦肩而过,走出几步后莫名转过头来,困惑地耸了耸鼻子。“这是谁啊?”他问。我没有理他,只是揪起衣领凑到鼻子下嗅了嗅——如果有什么异味在身上的话,本人是闻不出来的,但我担心那是一种血腥味,所以开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借用西里安的浴室仔细地洗了个澡,把原来的衣服扔掉,穿上他的衬衫;我还从柜子里找到一条新手帕,我正需要一方手帕。我在水下把手帕洗了又洗,希望它尽可能干净,能配得上它的使用对象,为此手指的皮肤都泡得泛白、发皱,可我在这种准备中感到了非比寻常的幸福。
洗好的手帕叠好放在左边口袋,小瓶乙醚放在右边口袋,然后,我擦了桌子和地板,把沿路的血迹擦干净,坐在餐桌上安迪常坐的位置,眼睛直直看着门的方向,等了三个小时一刻钟,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
西里安推门而入,我看着他,眼圈发热,什么也没说就先大哭了一场。西里安手足无措地掩上门,或许钥匙都还没有来得及从锁上拔下来,他走过来,说的第一句话是:“安迪呢?”第二句话才是:“你身上什么味道?”
“我喝了酒。”
我说。不,那是乙醚挥发的气味。
至于另一个问题:“安迪出了事,他从地下室的楼梯上摔了下去。”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