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我有点意外。西里安说话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口音,这一点和亨特不一样。我也以为爱尔兰人全部都是红头发,但或许没有一个人的头发会像亨特那样,像一只狐狸那样……啊,快停下这种回忆。我不愿意在这时候想起亨特。说到底,为什么要提起什么爱尔兰人呢?
“那你的名字是什么?这么久以来,我一直不知道。”
“告诉你,你就会放过我吗?”西里安问。
“噢,对不起。”我说。
我一直记得针头没入皮肤的那一瞬间,西里安露出的那种忧郁的神色,让我也跟着心碎了。很快他合上了眼睛,我先是很轻、随后稍微用力一些摇晃他,没有任何反应;可我还不能相信,害怕他是装出顺从的样子伺机逃走。我把用来割断他绳索的小刀比在他的颈动脉上,刀刃紧紧贴着皮肤,轻微地凹下去,直到出现一条血线,他的脉搏仍然非常稳定,我就知道药起效了。于是我尽可能快地换好了绳子,心里轻松了很多,因为觉得这样就会让他好过一些;然后我把东西收拾好,去洗了昨晚他留下的盘子。我真的很不喜欢洗碗……如果让西里安自己在洗手池里洗呢?我又在想这会不会对他太冷酷了,还是暂时别这样。洗完了碗,我从衣柜里给他挑了一身新衣服,抱着衣服推开浴室门,坐在一旁端详着他昏睡的模样。这时的西里安那么温驯,好像已经死了一样。我一时迷恋地感到满足,一时又心跳失速,急忙去探他的呼吸,他温热的、不安的鼻息扑在我的手指上。
按照药量,西里安大概还要半个小时才会醒来。我扶他起来,要给他换衣服,成年男子的所有重量都毫不收敛地压在我手臂上,好像一只沉重的玩偶任我摆布。我近乎冒犯地用贪婪的眼光打量他,西里安很瘦弱,手腕比我还要细,肤色苍白,没什么男子气概,但我觉得他很美。他的下巴上冒出了一点胡茬,如果手指摸上去大概会觉得有点扎人;我忍不住凑过去,一寸一寸地吻他,然而当我抬起眼睛看见西里安一无所知的样子,一阵强烈的羞耻涌上心头。
我知道如果他醒着,一定不会允许我这样做。他会不断躲闪,会说:“不。”我如果想要得到什么,只可能通过强迫来完成。我手忙脚乱地把他的扣子一颗一颗扣回去,尝试着把他摆回原本的样子,可是怎么样都不对,因为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他倒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事情再也不能恢复原状了。
差不多半个小时之后,西里安悠悠转醒。他看着我,过了很久,说:“你又哭了。我真的不理解。”
除此之外,这天他再也没跟我说过任何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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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理查德副探长:
我因母亲病重,需请假一段时间,归期未定
打字机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这样写合不合规矩呢?我想了想,换了张纸,又重新开始写:致理查德副探长……
我的对策大概就是这样。为了不引人来探查,我要替西里安写一份假条。因为我和他的笔迹不同,也想不出任何方法能让他亲笔写下这些内容,但还好有打字机的存在,机器打出来的字永远都是一样的。写好以后,我特意到芝加哥的邮局去投递,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它就会送到小镇的警局。
其实这样并不算万无一失。如果他的同事们来敲门,不管我在不在,事情都很可能滑向我难以控制的结局,我总不能把警察杀了,如果有哪个警员在寻找西里安的路上失踪,那只会引来更多的警察。我只能赌西里安和同事们的关系并不亲密,他们看到了信就不再深究。
连我自己都觉得离奇的是,我竟然赌对了。西里安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一开始的几天还勉强能保持耐心,尽量不和我对着干,但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变得焦躁起来,很困惑为什么还没有人来寻找他。有时候我自我感觉良好,想幸灾乐祸地对他 说:“看来没有人想起你。”但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我不会告诉他我以他的名义做了什么,那样他只会更加憎恨我的。我不确定在我离开的时间里他有没有做什么自救的举动,比如大声呼救,但很明显至少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什么成效。我已经提前移走了浴室里所有能被打碎的东西,也把窗户加固得很严密,西里安的小农场非常偏僻,也没有邻居,没有人会听见他的喊声。
有时候西里安坐在浴缸里陷入沉思,皱着眉头,看起来又忧郁又孤独。他的食欲也下降了,早餐放在他的脚边,他却看都不看一眼,甚至有时到了晚上还维持着原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感觉很头疼。饲养一个人比我想象中困难很多。
因为之前拓展了新业务的缘故,那种长期的订单,我至少也得干满一年才行,伙计很不乐意我把所有事情都推给他做,因此,我最近每天四处跑来跑去,晚上回家还要面对布彻尔日渐怀疑的眼光,在西里安这里也处处受挫。我很想和他做,就像之前那样,但不管怎么抚慰他都没有硬起来,甚至在我试图亲吻他的时候明确表示了感到恶心。我听后大感震撼,几乎是落荒而逃;第二天来之前特意洗了澡,把胡子刮得一干二净,换了新衣服,我都可以从自己身上闻到皂角和松针须后水的味道,但西里安的评价还是没有改变——只有一瞬间,当他第一眼看出我为了他认真地打扮了一番的时候,眼里露出了又荒谬又怜悯的神色。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可笑的人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讨好他。所以带了一本书来读给他听,西里安不喜欢英国作家那种长篇大论的风景描写,他听得睡着了。后来我又试了一些其它的书,这人真的很奇怪,这么多书里他最喜欢的竟然是一本法国菜食谱,上面像做化学实验一样把每种材料的份量标得清清楚楚。
“你记得住吗?”我问。
“我喜欢数字,”他说,“现在有很多时间,也许我自己也可以做。”
厨房在一楼,离浴室很远,我不能让他过去。但这一刻的氛围真的很好,我不想破坏它,因此什么都没有说。尽管如此,他还是敏锐地意识到自己被拒绝了,自嘲地笑了一声,再一次陷入沉默。和这种沉默共处一室的感觉很压抑,我借口去做午饭而离开了片刻,回来的时候,隔着门板也能清晰听见里面的呜咽声。我端着盘子等在外面,因为觉得这时候推门而入会很难堪,可我也不知道究竟还要等多久。
我每天都会去看望西里安,尽量赶来给他做点东西吃,这段时间里我逐渐推测出了他的喜好,西里安喜欢简单的食物,就像他的生活一样。除此之外我每隔两天给他带一本新书,现在他喜欢看游记,我有点担心这会不会更容易让他想起一些跟自由有关的东西。西里安向我保证不会,他只是怕寂寞。
这段时间西里安变得好相处了很多,我本以为我们俩的关系可以更融洽一些,直到有天意外发现西里安脚上的绳子被磨掉了近一半。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他从被发现的那一刻起就方寸大乱。我没有多说什么,给他打了一针,重新换了绳子,换回原来那条——如果他要给我找麻烦的话,我也没法顾及到底磨不磨脚的事了。随后我又在听身上和他的周围仔仔细细找了一遍,发现他的口袋里藏着一块很钝的铁片。怪不得他的手心磨的发红,原来都在干这个。我把铁片拿起来,等他醒了,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的?”我问。
“在浴缸下面。”
“啊,”我说,“探险家。”
第55章
很遗憾西里安似乎并不喜欢这个玩笑,甚至看起来有点害怕。我对他说:“我给你穿衣服的权利不是为了让你藏东西的,警督。”
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没让我看清那一瞬间的眼神里有什么含义。然后他很快向我道歉。“我不会再这么做了……苏伊。”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我觉得他是犹豫了一下后有意叫我的名字的,他想讨好我,可惜现在已经没用了。
我今天对西里安非常失望,作为惩罚,没有给他做午饭。但是到了傍晚,看到他没精打采的样子,我很快又心软了,把原本取消的晚饭重新提上日程。唉,总是这样,所以我觉得我这人不管好事坏事都做不成。
晚上我很早就准备离开,回去的路上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有人跟着我,可是一回头什么也没有。是我太疑神疑鬼了吗?
回到家,布彻尔在客厅沙发上看书,面前放着一瓶酒。我看见后走过去,替他把挡在眼前的头发绕到耳后,他的发根被汗打湿了。“刚回来?”我扔了一块手帕给布彻尔,布彻尔含糊地应了一声,接过之后对着脸胡乱抹了一通。
我又问他:“怎么喝起酒来了?”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叫他挪过去点,让我坐在他旁边,顺便把桌上的酒没收了。他瞥了我一眼,把书合上,随手放在一边。
“不然你怎么会注意到我呢?”他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想了想,伸手搓了搓他的头发,然后试图像以前一样随口问问他最近发生了什么。布彻尔提起的那些同学我一个也不知道是谁,我只是听着。突然,布彻尔详细地问起我明天的计划,我犹豫了一下,他紧接着说:“你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
“明天是你的生日,苏伊。”
“噢,”我说,“噢。还有这回事。”
生日。好像从小就没有人重视过,包括我自己。我现在多少岁了来着?不过,布彻尔竟然记得,我其实很感动呢。我不想骗他,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把手放在膝盖上,交握在一起,“呃,”我说,“我得想一下。”我不能想太久,不然布彻尔会起疑的。很快我就告诉他,不出意外的话,我将要做什么,只不过把我去西里安家的部分替换成“我要去见我的一个朋友”。
“然后你就要去药店吗?”布彻尔问。
我想了一会儿:“对。”
“那你晚上能早点回来吗?”他用商量的语气说。
“行。”我说。
“今晚洗个澡怎么样?”他又问。
我把报纸抬起来挡住脸,看他没有走开的意思,过了很久,说:“行。”
我很不喜欢布彻尔用这种宽容的语气和我说话,好像我是个小孩子一样。但是这毕竟是出于好意……你怎么忍心指责一个关心你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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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早上去西里安家,给他留了一大块面包,水、牛奶和一只牛肉罐头。我告诉他不出意外接下来的一天我都不会出现了。西里安没有表现出惊讶。
“你一点都不期待我在这儿,是吗?”我说。
西里安说:“如果你从此就不来了,我会饿死的。”他说完,紧张地看了我一眼:“你不会那样做的,对吧?”
我还从来没考虑过这个。我说:“这本来是我打算用来恐吓你的话。”
西里安尴尬地笑了几声,我突然打断他:“等等。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不可能,”西里安说,“这里是二楼。”
“我总觉得,楼下……”我说,想想干脆立刻下去看看。一瞬间我听到楼下似乎有开门的声音,这太可怕了。我在一楼转了一圈,查看那些可以藏人的角落,但一无所获。我踹翻了一只椅子,在那种猛然腾起的怒火消散之后,又茫然地站在原地,不得不承认可能是多疑引发的幻听。我只好又上楼去,在离开之前反复检查了西里安脚踝上的绳索,告诉他:“下一次我就不会原谅你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事吧?”
西里安沉默地坐在浴缸里,把一本书从身边拿了起来。这种程度的不配合还不足以惹怒我,何况我真得走了,布彻尔还在等我早点回家呢。
我推门而出,回头要锁门的时候,惊觉钥匙还留在门上。在家里我经常干出这样的蠢事,可是对待西里安还是认真一点为好,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下次绝不能疏忽,就着门上的钥匙锁了门,把钥匙拔下来揣进兜里,然后开车离开了。
我现在要去药厂,路程不远,但一个人很无聊。我摇下车窗,想从兜里摸出烟来抽,但在手指碰到香烟盒之前,我注意到口袋里有两把钥匙。最开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我自己家的和西里安家的,直到我想起来我今天早上把自己的家门钥匙放在上衣口袋,一摸果然是这样。那口袋里多出来的是什么?我把车停在路边,将裤子口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掏出来,蓝色钢笔,脏兮兮的手帕,一些零钱,两把一模一样的钥匙——西里安的钥匙。
我有点搞不清楚了,为什么会这样?如果门上的钥匙不是我落下的,我真的听到了楼下的动静……我大惊失色,同时头脑又混乱不堪,没办法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我几乎立刻就选择掉头回去,一路上心如擂鼓,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它真的发生了。
我停下车,看见西里安停在院里的车旁边站着两个人,我下车费劲地跑过去,他们似乎也看见了我,立刻打开车门爬上车去,我听见发动机启动的声音。再近一些,我已经能看见开车的人——竟然是布彻尔,而西里安坐在副驾驶位上。一瞬间我震惊得愣在原地。布彻尔,怎么会是布彻尔?
“布彻尔·赛德斯。”我绝望地叫他的名字,拦在车前,没有任何走开的意思。就这样结束吧,那一刻我真心实意地期待他,反正我也不能算是活着,只不过碰巧还没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