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觉得他这个比喻稍微有点低俗,但显然也很恰当。
“可是有些是没有蝴蝶结的。”我说,“蝴蝶结不是必须要有的吧!”
我将脸埋进他的后领:“但有蝴蝶结的多半会更让人想买……修了桥也比土洼地来的让人更想去。”
棠翎说人总是沉醉于做徒劳事,也热衷于去得到不必要的。
在两耳外呼啸着的风很烈,我其实没怎么听清他的话,只感觉到他好像又加了速,惯性让我在身体后缩的同时心也紧缩成了极小一团。
“害怕就抱紧点。”
我半眯着眼又把他抱得死紧,手臂环上腰间时又碰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于是这才注意到棠翎颈前竟挂着一只胶片机。
“你背相机出来干嘛——”
棠翎没答,只说上学的时候还有个概念摄影集没有做完。
孔雀山确实挺漂亮的,随处出现取材地也不是不可能。我好奇地问他能是什么概念啊,棠翎说叫夜辉。
“夜辉是什么——”
“高层大气的微弱发光现象。”棠翎背书一样道,“和极光差不多,但发生原理不太一样。”
“所以重点是放在发光的东西上面吗?”
“是微弱。”
我正走神想着,两侧的风声却陡然停了,直到棠翎拽了下我的头盔带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抵达了石料厂。
只是订购的这个过程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速战速决:我们刚站到大门口就被伙计告知老板还在外面送货,一会儿才能回来。
在我提议把订购清单留下让他转交给他们老板时,这小伙计竟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说他们干活的绝对不能参与账目。我气得直翻白眼,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这么的不懂变通。
话虽这样说,可我们这种闲人哪里会等不起。接过棠翎买来的凤梨棒冰,我便一屁股坐在了厂坝的花台上,结果棠翎咬了两口就嫌甜过头了,于是我被迫吃了两只凤梨棒冰。
和石料厂老板交代完事项整片天幕已然深了颜色,棠翎却没有把我载回舍业寺,反倒走起平路往山的那面去了。
我都没想过问他要去哪儿,因为对我而言哪里都是一样。从来都不是“我要和他一起去哪儿”,我只是“要和他一起”。
他把电摩托骑到这条小道的尽头,再往前去就是润着青苔的怪石径了。我仰脸环顾四周,依稀辨得这里在枫树林下面一些,应该是半山腰。
棠翎一个人在前面走着,像是在找寻什么,苍白的背影好像快要融进这满目的葱郁里了。
“前面有什么?”
他垂眼抚住一颗参天红桧,掌心细细感受过那粗糙的纹路。见我在后面站着出神,他又慢慢拉起了我的手,让我的掌面也贴上那树身。
这份凹凸源自天然树纹也源自人为,我摸到上面好像还刻着什么东西。
还没来得及细细端详,棠翎便自如地领着我往前走了。
我先是听见忽飞的惊鸟,渐渐地又模糊听见了淙淙的流水。当我们一同穿过这片树林之后,一条钝宽的长河就横在了跟前。
沿着河岸往上游走的时候棠翎又找见了一棵红桧,我想那上面一定也刻着类似的纹路。
果不其然,那就是一份路标信号,这棵红桧直对着一座断桥。桥头还系着一只细瘦的渔船,顶棚的编麻显然已经破旧不堪,甚至攀不住支架,招摇在徐徐晚风里。
棠翎弯了弯眼,解开绳索便跳上了船。
“于真理。”
我有点懵了,确实不明白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只和中了吹笛人蛊惑一般跟他上了船。
见他握起那根湿润的船篙,我下意识就抓紧了两边的船沿:“你会划船吗!?”
棠翎显然不会得意满满地将话说死了,只笑道:“水不深。”
言外之意就是淹不死我。
摇摇摆摆的,这船也这样顺着河水流动了起来。这让我我突然想起范安垣原来那个在剑桥念书的瑞士女朋友。送她入学那天,范安垣听见她学姐说撑船不会很难的,几个星期就学会了,结果在她真正学会怎么在康河上来去自如以前他们就分了手。
可能是因为范安垣每次排练的时候都让我们重复记忆一次这段悲惨罗曼故事,所以我扁舟的心理阴影实在不小,总是能把它和分手划等号。
揣着游离的不安,我望向船头的棠翎。
他正挑起长篙,几滴清澈河水翻飞,零星地溅上了我的小腿,冰凉的,是有别于白玛炎炎夏日的异样体验。
河床不太宽,很快便要抵达对岸,棠翎只朝我扬了扬下巴,让我把眼睛闭上。
“干嘛啊……装神弄鬼做什么。”
我是这么说的,快速抱怨后我也快速闭上了嘴,因为再多张一秒我的魂儿就该从唇前飞走了。毕竟这话确实惊喜色彩浓重,很难不让人心怀期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真的很听话。
如果发号施令的人是棠翎的话,我连偷瞥这想法都不会萌生,就像只小狗一样等在原地,不乱跑也不张望。
可是我真的等了好久,久到我数了逐渐加快的两百零二次呼吸。于是我着急地出了声,叫起棠翎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尽管这样,我还是不敢睁眼。
有夜风在树林里回旋的声音,还有细流拍在船身的声音,却没有棠翎回答的声音。
脑子里又陡然浮起那段道听途说的消亡罗曼史,我快哭了,着急到浑身都开始发热。
在濒临崩溃的临界线,我突然被人握住了手,勾着腰就被抱上了岸,一下嵌进了那人怀里。
棠翎在我身后俯脸来瞧我:“乱喊什么?”
“怕我把你扔在水里?”
我促促呼吸着,根本不敢看他,只一个劲地用指节揉着眼睛。
我想发脾气,但又觉得自己好像总在和棠翎闹一些有的没的,这行为确实也不太得体。
垂着头,我就被棠翎推着往林中走了一段距离。
我的眼边忽然飘过什么荧绿光点,结果扭头去看时却什么也没有。我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直到棠翎在我眼前缓缓将轻攥的拳松开,那颗绿光便悠悠哉哉地浮了起来。
“……萤火虫?”我有点不确定地道,“棠翎,是萤火虫?”
棠翎没答,只让我抬头看看,于是我便瞧见了这河岸草丛上满布的细烁荧绿,潜心去听好像还能听见此起彼伏的振翅声。
这又让我想起了星星湾的火星潮。这景和这人,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虚缈。我常常不能够理解,分明一段无法言说的日子过去了,我却还能有机会这么和棠翎肩挨肩。
点点萤光显然是不打眼的。
可这里是路灯照不到的远方,也是没有月亮的晚上,即使是这么微弱的光芒也变得耀眼万分了。
“海湛法师找到的。”棠翎道,“我从没见过萤火虫,想来看看。”
“淫僧这么有少女心的吗?”我呆呆地呛道,“肯定又是他用来泡妹的手段。”
棠翎正在找角度照着相,听见我这话还颇长辈地拍了下我的背:“少说怪话。”
我心想你在某些时刻说的怪话还少吗。
实在好奇高材生的摄影水平,我在挂上他手弯之后便不断挺身去看,却忘记了这是胶片机,哪有显示屏。
结果棠翎却垂首,把相机正对上了我的眼。
我有些入迷地抬眼盯住他,也盯住了他的镜头。
没有眨眼,我笑着问道:“里面有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眼睛成了“夜辉”的最后一页。
棠翎将它们完整地印了出来,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留给了我。
夜辉整一本都是后期加以绘制处理的创意摄影。逐篇翻着,我看见影院的投射光柱、长隧道洞口光、路灯下的飞雪、水族箱中水母的埃奎林,剧院中奥杰塔在黑幕前微微反光的芭蕾裙细纱,盲人按摩店在门口梳头的妓女颈上的家钥匙,以及火星潮、萤火光,和我总是湿着的眼。
我会是他的夜辉吗?
这份答案对我而言会是肯定,我却不确定对于棠翎是否会划进模棱两可。
长途奔波后海湛那电摩托果真没了电,四周没光的道路也不太安全,所以我和棠翎躲进了渔船,在孔雀山潺潺的水流之上相拥着失眠。
来到白玛后我才彻底明白,原来我生来作为一个人,其实是能够自己去选择生活的。
我们失眠、媾和,我们去街机厅。我们总是红着眼,有时腻味偶尔潮吹,为着彼此的低俗肮脏而惺惺相惜。
雪是结晶体,煤就不是了吗?
就像瓢虫、海燕、白鲸,原来我们都一样,趋利避害只是动物本能。我就只是想过着烂泥一样的人生,也觉得不上进不该被钉成原罪。
万物刍狗,我想我和棠翎都该善良一点对待自己。
第37章
被晨钟吵醒的时候,我突然萌生出一种做自媒体的冲动:建个公众号,发布的第一篇文章就得是《勤奋决定上限,你见过白玛凌晨四点的太阳吗》。
以前和棠翎过惯了夜夜笙歌的日子,如今来适应寺庙的日程真和倒时差有的一拼。
要是早知道每天这么早就开始撞钟,我昨天一定不会在架新钟的时候去搭手。
主要是这个环节总让我回忆起小时候被我妈拉去做弥撒,他妈的穿个短裤过去还得被骂,前脚被我妈骂完后脚又被神职人员骂。
我用尽全力掀开了浮肿的眼缝,瞧见一旁的棠翎竟然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窗边记录测绘数据。
几乎是连爬带滚地,我下床后就一下栽进了他怀里,并且由于他喝水时的一抬手,我又一脑袋砸到了他过分尖锐胯骨边,倒是瞬间把我给疼醒了。
棠翎见我半天抱住他的胫骨不说话,动了动腿,用膝盖揉了下我的下巴,“过几天就习惯了。”
“……我不去。”我感觉自己压抑已久的少爷病又犯了,“困死了。”
我反应过来:“昨晚你不会又没睡吧!”
棠翎瞥了我一眼,只让我起来穿衣服了。
我生气地皱起脸,拉开一旁的床头柜,瞧见那板佐匹克隆根本没有拆封的迹象。
“医嘱不写着让你睡不着就吃半片儿吗?”
事实证明棠翎这人的确一身反骨,和我不一样,打小就没法接受被别人管束。我这话一出之后他好像根本不打算做任何回应,但无奈锢住他讨要说法的我实在是太影响行动了,棠翎这才垂眼看我,然后掐住我整片下颌,总算道了句,“吃了白天不舒服,反胃。”
我感觉到心被紧攥了一下,不明白凭什么一定要棠翎在反胃和失眠里择出其一呢?
他又用力推了下我,晃得我眼花,“而且会成瘾你知道吗?以后别多嘴,我身体我自己清楚。”
我抱了抱我的可怜老婆,最后只挤出拖长的“噢”。
“明早按时起来,给你做蛋牛治。”
“起不来呢?”
“没有。”
“……Yes,sir!”应完我才开口问,“蛋牛治是什么?”
棠翎刚答出几个原料之后我便感动到无以复加,我没想过棠翎竟会为了我这样用心:“深山老林的,凑齐这些不容易吧!”
“都是之前带上来的,用完就没了。”棠翎说,“就这一次。”
我不满地叫了一声。
棠翎默默看了我一眼,却不再多言,还一下提住我领子就把我的睡衣短袖扒了下来,大概是让我麻溜点换衣服。
抱着侥幸心理,我绝望地刚想阖眼,那洪钟却再次陡然撞响,地面好像都随之轻颤了几下。还没等到钟声的余韵荡完,远处又遥遥传来一阵诡异又难听的歌声。
棠翎说是海湛在颂晨钟偈。
虽然棠翎没说,但我还是能看出来可能他也觉得海湛唱歌挺难听的。
早课刚开始的时候我偷偷对棠翎说,从没想过我有一天居然也能过上这么行尸走肉的生活。
然而这话却被另外两个和尚行明行渡听了去,他们还偏要来扣我字眼,说怎么能讲行尸走肉,这该是修出一种心静。
我想心确实挺静的,行明一开口我瞬间就静如落叶般睡着了。
早课完去用早斋,然后出坡洒扫劳动,大概十点开始禅修。
禅修,俗称打坐。
棠翎他们有要职在身,不用一一遵循寺院规矩,所以行明只能来折磨我、金花以及淳觉。
我坐的实在难受,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哪怕只一个时辰我觉得度日如年,我想原因之一可能是棠翎不在我身边。
我不适合禅修,我只适合双修。
午斋休息后又是禅修,到了傍晚开始晚课、经行跑香绕佛念诵。
我实在觉得行明这形式主义做派要不得,他要求我们做的事已经涉足魔幻了。毕竟大雄宝殿的佛像都被棠翎他们搬到后房整修了,而我们一行人居然还要围着空案台边念经边打转。
最最令人绝望的是,在真正结束罪恶的一天以前,我们还要听一遍海湛动人的歌声,说是叫暮鼓偈颂。
棠翎回来之后问我有什么感想,我只能诚实回答一句:身心俱疲。
他有些轻快地笑了,垂首洗起自己满是尘灰的手。
“已经开始修了?”
“还早。”棠翎说,“这几天先要检查和测绘,等方案确定之后再开始修复。”
棠翎搬了把凳子坐到我身边,竟然主动道:“在伽蓝殿后的树林里,你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