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这样一个发展落后的小城,做什么要得了三十万?
回过神来时我注意到棠翎好像已经坐上了车。
远光灯把前雾划开,那辆黑色越野就这么径直驶出了我的视野。
他不是说马上就会回来吗?
心在胸口沉闷地撞着,我害怕极了,害怕他在这所有事情已然彻底了结的关头扔下我就走。
我飞奔到三林广场上打车,只模糊记得他往城外的方向开了,于是也这么模糊地给司机说了。
小城没有精确的规章制度,这单缺少明确终点的生意也确实磨人耐性,所以在刚刚开出白玛城区的时候,司机随便找了个“要早点回家辅导孩子写作业”的借口就把我扔在了原地。
虽然还好心地问了我一句要不要原路再把我载回去,我自然不做理睬,付了钱就直直往前走了。
这边本就人烟稀疏,进了夜更是只能听见蝉鸣和海浪。
西边的城郊临近海滩,还有一条沿着海岸线的荒芜公路。渐渐地,我意识到这其实不是跨海大桥的方向,躁乱的思绪才开始渐渐被平复。整个人好像绷断的弦,报复性地懈了精神,想着或许他就想看下白玛的海去散个心呢。
两个人长久的待在一起,某些思维频率或许真的会重合。
我只是下意识地往左手边的海滩一望,便遥遥瞧见前方似乎有着什么橙色的东西在原地摇曳闪动,然后又是灰白的长烟,被无边际地收束上了白玛的漆黑夜空。
我用尽全力往那处跑了去,棠翎在海边的白色身影渐渐在我的视野里重聚。
火,我只看见了他背后的火。
不知为何,那辆黑色越野竟然燃烧了起来,灰烟被前盖吐出,火舌则从窗口不断地往上蔓。
棠翎和这辆燃烧的车离得并不太远,而且他也不做任何举动,就这么静静看着。
看过电影我都知道这车子再这么烧下去的话很有可能会爆炸,我焦急地奔向棠翎那边,一声声喊着他的名字,还有些徒劳地向前伸直了手臂,就像是想要在第一时间触碰他、紧握他、带走他。
一片火光里,棠翎转过了身,垂了垂眼,向我这边走近了些。重新睁眼时他忽然对我笑了,半边秀气的脸被火光彻底映亮,衬得那笑也分外明艳,似乎还沁着一种释然的畅快。
还没等到我回过神来,紧随着就是一声剧烈的爆响,一只小型的蘑菇云便从那辆越野上喷射而出,爆炸迸出的火热浪波噬草般炸开,舞起了棠翎浅色的发梢。
我下意识地用手臂挡在脸上,试图抵抗这份热意。焦味也无处不在,挤进我的鼻端。
棠翎就这么自然地逆着火焰朝我走来。望着他,我陷入了漫长的失语,嘴唇几次张合,最后只挤出了几个简单的字眼。我问,你做的?
“这车不属于他。”
棠翎的眼里同时淬着静海与曳火,他平静地在我面前把车钥匙扔进了那片灰蓝的海里,然后又温柔地伸抚住了我的脸,淡然道,“你也不要想走。”
和他在一起之后我没有想走。
我之前说棠翎是疯子,只是因为觉得他的举止让他显得有些不合群,但显然这只是一种极其不严谨的归纳,毕竟照这个说法,连我都能被列入其中。
而今天,我突然有了实感,开始觉得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或许并没有谬误。
第36章
我没想过一上孔雀山就能瞧见这么限制级的画面。
——一个丰腴的妇人岔着腿坐在海湛的身上,他们正在舍业寺西边禅房小院的秋千上重叠着舌吻,如胶似漆。
我倒吸一口凉气,收回了刚刚迈过门框的脚。棠翎不知道情况,还在原地垂眸瞧着手里的不二家是什么口味,就被我拉着往外拖了八米。
我努力丰富了一下自己的肢体动作,试图想要让棠翎意会,如此就可以不用从我嘴唇里脱出,总归能少些冲击。
棠翎歪了歪头,似乎不能理解我在比划些什么,反而是直接把那支不二家塞进了我嘴里。
“和尚也能娶老婆??”
“净土宗的可以。”
我扬起指对上舍业寺古旧的门匾:“这是什么宗的寺院?”
跟着棠翎的眼神望过去,我瞧着那块刻着“禅宗三祖曾在此讲经说法”的路标,也陷入了同样的沉默。
我还坐在行李箱上拽着棠翎衣角进退两难呢,当事人海湛就从禅房大门里走了出来,还边走边拴着衲衣腰间的细带。我生怕又瞧见什么不雅画面,于是着急忙慌地挺身起来蒙住了棠翎的眼睛。
棠翎缓缓用两指顶开了我的食指中指缝,是这样的轻易,只比他分开我的两条腿难一点点。
老远瞧见这边杵着两条花里胡哨的人,海湛自如地朝我们行了个礼,然后他向我们款款走来,“小于施主,棠翎施主,你们来得正好。”
可能是成天荒淫事做多了,听见这和尚说话起来我也硬要往那上边靠。我连忙摆手:“不合适不合适!各玩儿各的,不支持换妻!”
我瞥了棠翎一眼,保护欲爆棚地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换夫也不行!”
棠翎揪了一下我的耳朵。
“误会,误会。”海湛轻松地岔开了话题,“本以为施主们明日才到,禅房还没来得及收拾出来。”
原本是约好明天来的,只是大巴只有今天才有空位,明天好像是有赶集还是什么的。
在泳池宾馆的那天我给海湛打了个电话,一力举荐肄业高材生小棠老师,表达了我们对古庙修复事业的赤子之心。
海湛都没想过在局里派人以前还等得来志愿者,更不用说是像棠翎这样还略懂一二的,于是毫无迟疑地应诺了此事。
至于我嘛,我是家属,而且轻微的苦力也是能做的。
可此时此刻我实在不想和海湛多说话,刚刚那份文化冲击还不断在我眼前闪回,导致我只能扔下一句“我们自己收拾”便拉着行李和棠翎逃进了房间。
然而棠翎不像我一样全把这里当避难方舟,给大肠喂了只白鼠就去找海湛了,我总觉得他是天生劳碌命。
我们走得匆忙,这两天的衣物还没来得及洗。从行李箱分放我和棠翎的衣物时,我突然瞧见了昨晚他穿的那件墨绿色的短袖,下摆还沾着深色的斑点,只刚刚一展开,那刺鼻的汽油味便张扬地抓紧了我的每寸皮肤。
这份汽油味总让我回忆起他在海边的模样,那眼神显得飘忽又莫名阴鸷,橙红的烈火能灼亮他的脸庞却丝毫也点不进他的眼。
如果我是他的仇敌,死前说不定也会瞧见这眼神,大概也会被这么温柔地杀掉吧。
又本能地表现出变态特质,我晕头转向地把这件衣服笼在了头顶,因为我觉得自己又有点硬了。
可当一片黑暗噬掉了所有视线时,那满脑子的黄色废料却飞了。我开始想死掉是这种感觉吗?我又是否真实存在着?难道我和棠翎从此就该像这样在孔雀山上岁月静好了吗?
可一个人凭什么能一下被赠与这么多的幸福呢?或许这破晓后的一切都是我用意识体幻想出来的,而我在昨天瞧见棠翎那份眼神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说不定那时候我正坐在那辆越野车里。
思绪万千,我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的皮肤也热辣,被火烧了那般。
“咚咚咚。”
被有些克制却又扰人的敲门声吵醒的时候,我难免犯起了起床气。虽然现在已经是日上三竿。
我慢慢拉开棠翎的衣服,拖着步子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小僧,约莫十五六岁,瞧见我时有些慌乱地朝我行了个礼,说海湛法师叫我去用午膳。
我确实是有些吃惊的,原本以为这样一个废庙哪里会有什么弟子,所以这上山一趟也权当来开荒来了,没想到还能碰上除海湛以外的活人。
看着他的背影,我实在捺不住好奇:“小师傅叫什么?”
“淳觉。”淳觉侧眼过来时红了脸,“老师前几天给我取的法号。”
“你以前叫什么呢?”
淳觉只对我摇了摇脑袋,我不知道是没有还是不愿说。
“那淳觉,你多久出的家?”
“十岁。我是孤儿,之前是被山里的农民收养的,采茶的时候被净缘方丈带回了舍业寺。”
“他人呢?”
淳觉顿了顿,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四年前白玛有一场大地震。”
“舍业寺这些年来只有你了?”
淳觉摇摇头:“两个师叔也留在这里了。还有附近的好心人来救助,金居士、刘居士、张居士……”
听着他报菜名似的一大串“居士”我都脑袋疼,这怎么知道谁是谁?
不过出家人果然就是擅于给我们这等俗人解惑,我马上就知道了“金居士”是谁。
跟着淳觉走到斋堂,他立马就朝迎面走来的妇人行了礼。
我定睛一看,那不刚刚坐海湛腿上那女的吗!好家伙,这是内部消化啊。
金居士叫金花,就住在舍业寺下面的小村里,也是因为四年前的地震,成了寡妇。可能是看淳觉一个小孩收拾灾后的寺庙可怜,她自那时起便上来一起帮忙,主要负责寺庙饮食方面的工作。
为了压下我脑里那些“漂亮寡妇俏法师”的构思,我只好把力气调到脸上来,摆出了一个无比甜蜜的笑容来向她打招呼。
谁知金花瞧我跟瞧见亲儿一样,颇豪迈地一把把我抱进怀里。她很高,于是我一下被迫埋进了她的大胸里。
哪怕是同性恋,在这瞬间我都有了流泪的冲动——真的好软好舒服,可能这就是属于女性的魅力吧!
虽然我对寡妇姐姐的印象很好,可她端上来那一桌菜确确实实地让我两眼一黑:酱黄瓜、腌萝卜和小米粥,一点油花也瞧不见。
她张罗着开饭,还贯彻军事化管理似的强迫和尚报数。
舍业寺真没几个人,到了饭点一张八人四方桌都坐不满。
我起身来环顾四周,却也没找见棠翎的身影。
金花递给了我一个土碗:“是不是在找棠小哥?”
我忙不迭地点头。
“他在厨房给你煎药呢。”
我迷惑地皱了皱眉,我怎么不知道我有病呢!
我三两步跑到院后的厨房,一探身便看见了从窗隙飘出来的袅袅白烟。
厨房的角落有个白色的人影,好像是棠翎。他有些孩子气地蹲在那里,垂眸动作着,居然在剥虾。
一旁的小碟里叠放着十余只虾,莹润发亮,盘中还挤着清清浅浅的酱油。
棠翎注意到我在门边的身影,朝我招了招手,微微压低了声,“刚刚碰到住户路过就买了。”
“哎哟,棠小哥是煎的蛋白质补药呀。”
棠翎没作回应,只恐吓我说那些师父如果添饭的话是要回来的,得速战速决。
话罢他便提起了筷子。
这话确实威胁到我了,我本来也怕在寺里做出违戒事让海湛赶下山去,于是难免急躁了些,直直仰着喉咙,好像一条轻而易举上钩的鱼。
棠翎夹起弯虾便往我嘴里放,我也乖巧地一只又一只地吞着。瞧着他夹起最后几只时,我真是望眼欲穿,恨不得起身去叼,毕竟多拖一分钟就多一分被发现的可能。然而棠翎却佯装着送虾,反倒用筷子夹住了我的舌尖,我只感受到那两根细棍在我舌床的正反面软绵地拖曳。
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急的,我一颗脑袋也跟虾一般红了,而眼前的棠翎却还一派懒散的模样。
就着被钳住的姿势,我含糊地说了声“棠翎你烦死了”,气得想伸手打他,却被他牢牢扣住了手腕。
棠翎又摆出那副平淡的表情,仿佛刚刚的幼稚事不是他做的。他拍了拍我的下颌:“闹什么,吃。”
“能不能多沾点酱油啊,没味道。”
棠翎被我这强硬的要求惹笑了,一把掐住我的脸就试图把碟子里的酱油往我嘴里倒,我又被挤成金鱼嘴,并且现在觉得还能吐个酱油泡。
海湛显然是个人来疯。
在好不容易凑够七个人的饭桌上,海湛大展了宏图,并且搂着棠翎向大家汇报今晨他们制定的具体计划,弄得其他三个大小和尚脸上也是抑不住的希冀。
金花和我便没那个兴趣去细听了,脑里只在想海湛喝的小米粥里可能掺了二锅头。
简单熟悉了舍业寺的运作和构造便快到傍晚了,我正和金花学着择菜呢,遥遥便瞧见棠翎一个人往寺外走了。
想来我作为一大老爷们总归也不大擅长这种精细活,所以就一下追了出去,问了才知道他打算按照计划去山下的石料厂订点东西。
于是我抢先一步分腿坐上了海湛那辆的电摩托,嬉皮笑脸地拍了拍前座,“捎上我呗。”
棠翎骑这种车从来都不戴头盔,我想起他开车也不系安全带,好像总喜欢游走在生死一线间,我深刻怀疑他觉得自己该加入NightKids做群马地区的下坡皇帝。
我们飞驰在蜿蜒又坑洼的黄泥道上,飞石和黏土显然和轮子不太过得去,抖得我说一句话都能颠出六个波,所以到后来我就不说话了,净拖着“呃”音长叫,以此来感受大自然塑造的调式音阶。
往山那面一望就能看见正在修筑的公路,那条灰青长路像丝带一样搭在山面上,起始处还有一座高高的拱桥,把在夏天蛰伏着的枫树林和落魄陈旧的舍业寺系在了一起。
我趴在棠翎肩上看了又看,居然听见棠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评价这桥就像胸罩两块布之间的蝴蝶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