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郁知年被晒得昏沉。走进地铁站,阴凉遮盖了他,他的脑袋才清醒一些。
刷码进地铁,正在等车,郁知年收到一条航空票务短信,显示从宁市飞往赫市的航班已出票,时间是五月五日。
他来不及细想,杨恪爷爷的遗产代理人李律师打来了电话。
这时候,地铁进站了,发出巨大的响声。
南侨站是个大站,上下的乘客都很多,郁知年随人群挤上了去,走到旁边,抓住金属杆子,接起李禄的来电。
李禄在那头说话,郁知年听得不是很清楚,问了好几遍,才弄明白,他是在说,刚才的机票是他替郁知年买的。
“史密斯告诉……你快回来了,”李律师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关于杨董事长……遗嘱信托的事,我们……尽快碰个面,……给你买了机票。
“如果你真的……放弃这份信托……很多字要签。
“另外……这份信托,有些条例你……不是很明白……好好和你解释。这几天……也再郑重考虑一下,到底要不要做……决定。
“知年……心里话,我个人不是很建议。”
郁知年答应下来。
挂了电话,郁知年忽然想给杨恪发一条信息,不过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说自己回程日期定了,也租好房子可以放从杨恪家搬出来的东西了,然后问一问杨恪近况,总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大度开朗地去闲谈。
他做出了牺牲,理应有得到奖励的权利。
从南侨站到宁大站一共八站路,二十五分钟的时间里,郁知年纵情将所有聊天开场白想了一遍,最后压回交流欲,告诫自己杨恪根本不想收到任何来自他的信息。
因为被动表示不感兴趣,冷淡表示不喜欢。郁知年已经长大了。
车厢的门打开,地铁到站了。
郁知年结束了妄想,抓紧自己的手机,背着包走出地铁。手机边缘硌着他的指腹,他有点不舒服,但没放松。
上电梯,下电梯,出站后,他又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第或许是一万次重复查看屏幕。
并不抱期待的期待像细小的气泡,从水瓶底部向上飘去。
当郁知年仍然没有收到杨恪发来的任何消息,浮到水面的气泡就破掉。
第3章 三(2019)
十年前,酷暑的其中一个午后,天气阴沉,乌云密布。
游泳室灯火通明,杨恪练习仰泳,在标准泳池里往返数次,教练替他计时。
即将游到接近杨恪的最快纪录时,游泳馆的门打开了。
杨恪的指尖碰到泳池壁,将上半身从水中探出,恰见许秘书把玻璃门拉到底,他的爷爷迈步进馆,身旁跟着一名瘦弱的男孩。
爷爷在距池边几米处站定,说:“杨恪,来认识一下,这位是郁知年,我的特需奖学金获得者之一。
“知年和你同年,跟着资助项目来宁市游学,我上午去给项目讲话,和知年一见如故,听说项目把知年从名单里漏掉了,少定了一间房间,酒店住满了补订不了,让小同学睡加床总有些委屈他,就带回家里来了。”
“知年,”爷爷侧过头去看郁知年,露出和蔼的微笑,用杨恪听来有些过度慈爱的声音说,“这是我刚才和你说过的,我的孙子,杨恪。他和你同级。”
郁知年稍带拘谨地对杨恪说了“你好”。
这就是杨恪和郁知年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一天郁知年穿什么衣服,理什么发型,杨恪一概忘记了。因为他当时以为那不过是爷爷的又一次怪异行为,而并未想见这名来宁市游学的贫困学生,会在他家留这么多年。
如今十年过去,带郁知年回家的爷爷去世了。
宁市的老房子空了,只有几个工人留在家里,看管一大片土地。
杨恪没有选择直接继承爷爷留给他的产业,而是与朋友合伙创立了一间私募基金机构,发展也还算不错。
截止去年十一月,他都与郁知年一起生活在罗瑟区的一栋房屋中,过忙碌但不至于枯燥的的生活。
李禄李律师在近凌晨一点给杨恪打来了电话。
杨恪还在工作,开了免提接听,李禄稍显疲惫的声音在书房里响了起来:“机票买好了,我到时候让助理去接他。”
“嗯。”杨恪一边看秘书发来的财务报表,一边应答。
“你就这么给我‘嗯’一声?”李禄有些不满地责备,“我和你联系,照理是破坏了一些信托的条款的。”
杨恪又翻了一页,将眼神从报表上移开,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对李禄说:“谢谢你,李律师。”
李禄是杨恪的爷爷杨忠贇生前最为信任的公司首席顾问,也是与郁知年相关的那份遗嘱信托的受托人,暂代处理杨忠贇三分之一的公司股份。
“……我不是在邀功,不差你这句谢谢,”李禄并不满意,以抱怨的语气强调,“杨恪,要不是我看着你长大,加上不想辜负你爷爷当时对你们的期待,我是不该替你做这些事的,也不该和你有这么多联系。”
杨恪重新开始看报表,发觉这间公司的财务状况没有他想象中健康,做了一些批注。
而李禄仍在喋喋不休:“也不知道收敛着点,要早知道你转头去买学校边上的房子,我怎么会把林凯收到知年要租房子的信息的事告诉你。杨恪,你这行为是很危险的。”
读完报表的最后一页,杨恪关闭文件,打开了另一份。
“万一公司其他股东知道了,你怎么办?”李禄不依不饶,“林凯会告诉我,就不会告诉别人?”
“我下次不会了,”杨恪对他道歉,“对不起。”
“……”李禄大概是没想到他道歉道得这么干脆,顿了一顿,才说,“算了。”
“但是我看知年的态度,好像还是想放弃,”李禄的语速慢了一些,问话中掺入少许疑惑,“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吵架了?”
“没有,”杨恪否认,“没吵架。”
李禄静了一会儿,说:“我不多问了,我替你爷爷希望你们能好好的。”
挂下电话,房里安静了。
杨恪专注地读完了这一份报告,准备休息。他起身,走到书架旁,打算挑本书,在睡前看看。
这间书房从前是郁知年在用,书桌对面一整面墙的书架,有三排被郁知年的书占住,上两排是社会和人类学科的书籍,下一排是郁知年胡乱买的小说。
杨恪挑了几分钟,还是没能从小说中选到一本感兴趣的,最终随意拿了第一排的一本有些旧了的专业书。
这栋位于罗瑟区中心的房子,杨恪住了六年多。
郁知年在两年前搬来,因为根据本州法律,同性的恋人需要同居满两年,方可申请注册结婚。
郁知年搬来的前一天,赫市刚下了一场大雪。
史密斯联系了搬家公司,把郁知年的东西打包了,在清晨运到杨恪这里。
郁知年自己只背了书包,穿着大衣,鞋子上沾着雪花。围了一条灰色的围巾。他对杨恪笑了笑,说“早上好,杨恪”。
杨恪没说什么,郁知年就说:“怎么又不跟我说话了。”
“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又很不想让我搬进来了。”
郁知年笑眯眯的,杨恪对他说:“没。进来吧。”
有时杨恪觉得郁知年是自己碰到过的人中脸皮最厚的一个,无论怎么给他冷眼,对他无视,都难以将他赶走;有时怀疑郁知年的这类行为,是否也可能是因为幼年时受了太多的穷,才变得极度渴望金钱。
有时觉得郁知年可怜。
有时觉得郁知年可憎。
郁知年离开赫市是秋末。
杨恪正在外出差,他们原定在他回家的那天下午进行结婚注册。史密斯已替杨恪预约好婚姻注册厅,也联系了李禄,准备做信托和股份变更。
回到家后,杨恪发现郁知年不在。
史密斯给郁知年打电话,询问行踪。郁知年不接电话,管家报了警。
在等待警察前来、管家先行前往监控室调取监控记录时,杨恪收了郁知年发给他的最后一条短信。
“想了很久,结婚还是算了吧。我跟着教授回国做项目了,再见。祝你开心。”
监控的视频杨恪只看过一遍。
郁知年穿一件灰色的运动外套,长裤和球鞋,拖着他三十寸的银色行李箱走出家,一直往前,在太阳底下顺利地走到了铁门口。
他约好的出租车司机在等他,替他把箱子搬上后备箱。
郁知年上了车,关上车门,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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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们,宁市在国内,是杨恪郁知年上高中的地方;赫市在国外,是他们上大学和后来定居的地方
第4章 四(2009)
一切皆始于郁知年十四岁的暑假。初二升初三的热夏,七月下旬。
班主任打来杨忠贇奖学金获奖通知电话时,郁知年正坐在餐桌旁边,辅导小学六年级的表妹做数学暑假作业。
电话铃毫无预兆地响了,小姨丢下织了一半的毛衣,急匆匆跑去房里接,而后从卧室走出来,告诉郁知年:“你拿了一个什么奖学金。说只要分数达标,每学期能拿两万块钱的生活费,过几天还能去宁市玩一趟。”
第二天,郁知年去校长办公室拿了这笔从未听说过的特需奖学金,回家把装奖学金的信封交给了小姨。
郁知年的小姨和他母亲的关系并不很亲密,她在一家小工厂里做会计,工资不高,很早与姨夫离了婚,和表妹两人相依为命。
半年前,郁知年的父母相继去世后,她不忍他住去条件糟糕的福利院,把他接到了家里。
早先为了给爷爷治病,郁知年父母把房子卖了,积蓄也早已所剩无几,后来他们一个车祸,一个癌症晚期,查出来没多久就走了,几乎什么都没能给他留下。他清楚自己住到小姨家,对小姨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平时在家承担了大多数家务,给表妹补习功课,也总想为她减轻些经济负担。
小姨看着郁知年的手,面露犹豫之色,郁知年又往她那边递了递,解释说自己平时不花钱,这钱可以给家里买菜用,她最终还是收下了。
过了一周,郁知年和项目组给他安排的领队老师一起,坐了五小时高铁来到宁市,先赶到宁大图书馆的顶楼报告厅,参加游学营的开营仪式。
游学营共有八十多名学生,来自全国各地,皆由杨忠贇资助,大多为高中学生,与郁知年一般年纪的寥寥无几。
郁知年询问坐在他身旁的高中生,得知他们获奖和入营前,都曾在学校经过申请和层层考核。
“游学是从拿了奖学金的人里选拔的。奖学金好拿游学营可不好进,”听郁知年说完自己的经历,高中生露出疑惑的表情,“我们市拿奖学金的四十个学生里,只选拔了一个。难道你们初中生不一样吗?”
郁知年没有答案,心中更多忐忑。
他的成绩确实不错,是上学期期末县级市初中的市统考第一名。但拿到奖学金,班主任和他一起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时,也有些疑惑地和他提过,说自己问了在省重点教书的同学,得知这份奖学金对学生的要求不低,而郁知年的成绩,放到省里不算太优秀,家庭状况也够不上最贫困的那类。
不知为什么,偏偏是郁知年获得了奖学金评审组的青睐。
下午一点,开营仪式开始了,主持人宣读了开营流程,邀请奖学金提供者,仲钦集团的杨忠贇杨董事长上来讲话。
杨忠贇穿着一身西装,身材高大,气质温文儒雅。
郁知年来之前,在网上搜过杨忠贇的名字。百科上说杨忠贇今年已有七十八岁,但郁知年觉得他本人看起来年轻许多,至多不过六十出头。
杨忠贇自述出生贫苦,命途多舛,多亏时时能遇见出手帮他的善人,才一路化险为夷,念完博士生。
立业后,自己有了条件,他便想回馈社会,就像以前别人帮扶自己那样,为需要帮助的学生们做一些贡献。
杨董事长的讲话不长,十分钟就结束了。
下一位讲话的是宁大的副校长。没听校长说多久,郁知年的领队老师忽然来到他身旁,俯下身,悄声告诉他:“知年,跟我出来一下。”
郁知年有些迷惑地随领队老师走出了报告厅的门。
“是这样的,”来到走廊,领队老师告诉郁知年,“游学营的酒店预订出了问题,把你遗漏在名单外,少订了一间房。现在酒店房住满了,本来想找个大点的房间加一张床,但是杨董事长听说后,主动提出可以带你回他家里住。”
他边说着话,边带郁知年到了长走廊尽头,敲门进入了一间休息室。
休息室很宽敞,灯都亮着,铺灰色的地毯,墙上挂着壁画,内有一组浅白色的沙发。
刚才在台上讲话的杨董事长,正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身旁或站或坐着一些穿西装的男子。
杨忠贇看着郁知年走进去,露出了十分可亲的笑容,说:“这是知年吧,你好。”
郁知年虽然早熟,终究只有十四岁,第一次见大人物,心跳得很快,手脚不知往哪里摆,被领队老师轻推到杨忠贇旁边的沙发坐下,结结巴巴地和杨忠贇聊了会儿天。
比起新闻稿里成功的大企业家,现实中的杨忠贇像一名慈爱的长者,威严感没那么重,语气很和善,语速也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