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截图问杨恪某个单词的用法对不对,有没有语法错误,作业格式是否弄错,有时纯粹感慨自己又累了困了,给杨恪一种郁知年体能状况不佳的感觉。
万圣节将近,学校中高学部举办换装的夜游会。
夜游会需要推迟归家,学生可自主选择是否参加,如参加,未成年学生必须上交由家长签字同意的表格。
发放表格在周五,是十月份的赵司北来接杨恪的日子。赵司北中午给杨恪打了电话,告诉他有个突发的重要的会议,因此无法直接来学校接他,预计深夜才能抵达。
回家的车上,郁知年问杨恪参不参加万圣节夜游。
杨恪说去,郁知年便磨磨蹭蹭地说自己也想去,有同学约他,还愿意给他化妆,他试探似的问杨恪:“你说爷爷会给我签字吗?”
秋冬季节,宁市的天黑得很早,下午六点,城市彻底进入夜晚,车窗外路灯恰好亮起,微微照亮了晚高峰马路上的车列。
杨恪看了他一眼,郁知年穿着学校的制服,每一颗扣子都扣得很规整,手腕上戴他爷爷送给他的腕表,皮肤冷白,神情无害。
在离家心切的杨恪看来,郁知年仿佛比他更融入这台轿车,这个家。
“我不知道。”杨恪对他说。
郁知年并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只是和杨恪分享他的想法:“我想今天吃晚饭的时候问问爷爷试试。”
这天晚餐,杨恪又沉默地听郁知年报告他一整天的生活。
从早晨开始,上课的情形,学到了什么,午饭和谁一起吃,而后到下午课程,郁知年进入了正题。
他说化学课上,朱培嘉问他愿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参加万圣节的夜游会,他们有一个同主题的小团体,扮演十八世纪吸血鬼。
“爷爷,我可以去吗?”郁知年小心翼翼地问,“夜游会到九十点就会结束了,不过需要家长签字。”
“什么时候?”杨忠贇表情如常,对郁知年笑了笑。
郁知年好像得到了勇气,告诉杨忠贇:“这个礼拜五。”
杨忠贇转头,看了看等在一边的徐秘书,徐秘书立刻说:“周五杨董有个会议,需要用晚餐,预计九点左右结束,会场离家车程半小时左右。”
餐厅里忽然安静了片刻,杨恪自己吃自己的,突然听见杨忠贇叫他名字:“杨恪,你去吗?”
杨恪抬头看了杨忠贇一眼,杨忠贇看着他。杨恪懒得猜测他又在想什么,只说:“去。”
郁知年来家里前,杨忠贇回家的频率很低,有时和杨恪半个月见不到一次面,很少对杨恪进行管教和关心。又由于他校董事会主席的身份,大多数时间碰不到他的杨恪在学校获得了一些特殊待遇。例如参加需要迟归的活动,杨恪没有通知过家长,也无需递交过签名表。
杨忠贇放下筷子,仿佛是考虑一番,才对郁知年道:“既然是学校的活动,大家都去,我们知年肯定也得参加。不过爷爷晚上习惯了你陪着,知年愿意早点回来吗?”
他语气带着夸张的大度和慈爱,杨恪看他的模样,感到有些食不下咽。郁知年倒是未曾发觉,露出了高兴的表情,答应了杨忠贇,一定会在九点前离开学校,回家陪他工作。
吃过饭后,杨恪便先回了房间。
到了十点多,赵司北给他发来短信,说还有半小时能到。
杨恪回了好,突然有人敲了敲他房间的门。他一开始以为是听错了,因为敲门声很轻,但门仿佛持续在响,他便走过去打开了门。郁知年穿着睡衣,拿着一个小盒子,站在门外。
杨恪看着他,没说话,他很主动地把盒子递给杨恪:“我来给你吃巧克力。”
“同学送给我的,很好吃。说是自己做的。”他边说还边自己拿了一颗吃,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杨恪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盒子,还有巧克力的形状,一时不知道郁知年是真的傻还是假的傻,他没拿巧克力,问郁知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郁知年的表情看起来呆里呆气,吃着巧克力含含糊糊地问:“什么意思?”
“盒子给我。”杨恪伸手。
郁知年老实地把盒子递给杨恪:“怎么了?”
杨恪接过来,把郁知年垫在下面的盒盖抽出来,看了了一眼,送到郁知年眼下:“你自己看。”
盒盖反面的纸上贴着一封信,郁知年愣了一下,好像刚才并没有发现这封信似的,迟钝地说:“这是什么?”
他打开来看,看了一会儿,大概是罕见的不好意思了,低下了头。杨恪看到他耳朵红了,可能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蠢得离谱。
“怎么会这样,”郁知年小声地说,“这是早恋。”
杨恪笑了。郁知年尴尬地把巧克力盖起来。杨恪粗看,盒子里的巧克力已经被他吃掉整整五块。
他有点可怜地看着杨恪:“怎么办啊。”
“我怎么知道?”杨恪反问。
“那你是怎么办的?”郁知年问杨恪。
“我没收到过。”杨恪坦言。
郁知年大惊:“怎么可能!”他瞪大了眼睛,杨恪没说话,他瞪了一会儿,又开始苦恼,抓着他的巧克力盒子,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许久后郁知年会习惯这样的情况。
他会婉拒得游刃有余,更像在这个家里生长出来的人,更体面和自信,而不是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收下同学送他的手工巧克力带回家,觉得好吃便端到杨恪房间门口献宝,看到情书后手足无措,耳朵通红。
这天他的睡衣是旧的,已经不太合身,他来杨恪家后长高了,手腕脚腕露在睡衣外。
杨恪在他发愁时注意到,随口问他管家没给他准备睡衣吗,他对杨恪说“那些是新的”。
杨恪不清楚郁知年最后如何处理了第一次的表白礼物,或许是以十分青涩的拒绝方式,例如说自己不能早恋。
一周后的万圣节,杨恪和陈许文、韦驰穿着平日的制服,在夜游会上闲逛,看艺术课程的学生在路边堆放的作品,花钱投掷慈善飞镖,为山区儿童募款。
学校的主干道树木上围着闪亮的小彩灯,扬声器放着诡异的音乐。
装扮的奇形怪状的学生们成群结队的迎面而来,来到主干道中间时,突然有个人朝他们冲来,跳到杨恪面前。
郁知年化着古怪的妆,穿中世纪欧洲风格的黑白装束以及马靴,抬起手给杨恪做了个看起来智商很低的恐吓表情。
杨恪看郁知年手舞足蹈,觉得他很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笑了笑。
郁知年给杨恪简单介绍他的同学,夸他身后叫舒僖的女生化妆厉害,那名女生被郁知年点到名字,在周围变幻的灯光和吵闹声里,露出了显而易见的羞涩的表情。
不过紧接着,郁知年接到了司机的电话,催他出校门。
因为九点快到了,郁知年要回家了。杨恪看到郁知年变得失望,不恰当地想到钟声敲十二下时的灰姑娘。
以前杨恪参加这些活动,回去得很晚,因为不想回家。但这天他也提早走了。
初高中时期,杨恪和郁知年待在一起,似乎常以杨忠贇的干预结尾。
郁知年对杨恪说过很多话,发过很多消息,杨恪并不是完全没有认真听、认真看。
那天郁知年对杨恪说的,多年以后,杨恪能够回想起来。
当时在轿车的后排,郁知年的袖口的褶皱边是白色的,皮肤也是白色,头发是黑色,眼下画烟熏妆。
在不做蠢表情说蠢话的片刻里,他已初具日后招蜂引蝶那位郁知年的雏形。
司机接到了徐秘书的催促电话,所以开得很快,一脚油门一脚刹车,让人坐得不舒服,车里放着杨忠贇喜欢的西洋乐曲。杨恪心生烦躁,看向窗外。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郁知年说“杨恪”,便侧过头看。郁知年看着他,脸上没有狂喜,堪称平静,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可以这么简单,就这么开心”。
杨恪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应,自己猜测没有。
那时大概是觉得郁知年见识很少,只过过苦日子,才会大惊小怪。
杨恪回忆时这么想。
不过同是在那天,他应该也曾觉得郁知年不复杂,不坏。
第10章 十(2019)+ 观察分析笔记
五月三日,小长假最后一天,郁知年去了趟新市。
从宁市到新市,高铁只需一小时,班次很多,但因假期的原因,郁知年提前一周多,还是只买到了三号的票。
中午十二点,他抵达新市的火车站,赵教授来接了他。
社会学的学术圈子本便不算大,去年年底郁知年回国后,赵教授很快便给他打来了电话,约他见一次面,说宁市和新市都可以,时间地点随他挑。
赵教授共约了郁知年三四次,但都约得不是时候,郁知年学业太忙,每天都有不同的日程安排,论文压力也很重,一直没有抽出时间来。
现在郁知年快要回学校了,才终于找到了时间,主动前去拜访。
新市的火车站是新建的,十分宽敞。郁知年下了车,走到出站口,一眼便看见赵教授正站在不远处。
赵教授和杨恪的外貌是像的,站在人群里也很显眼。他穿着衬衫西裤,身高只比杨恪矮少许,不过与郁知年上一次见他时比较,他衰老了不少。
见到郁知年,赵教授笑着招呼,带着郁知年往地下车库走。
“第一次来新站接人,”他说,“在车库绕了半天,还打电话给我学生,问他哪个门近。”
郁知年看见他拿在手里的车钥匙,仍旧是十年前的那台日产车的,连钥匙上挂的那个绿色小乐高豆荚挂件,也没换过。
挂件有被磨损的痕迹,挺旧了,但清理得很干净。赵教授的车也是一样。
郁知年有些拘谨地坐在了以前杨恪会坐的副驾,安静地等赵教授发动汽车。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赵教授问他,“还没吃午饭吧,想吃什么?”
郁知年不想他破费,便说:“去您学校吧。”谎称自己在新大的朋友告诉他,他们新校区的食堂味美价廉。
赵教授微微侧过头,不知是看了他还是后视镜一眼,停顿了一会儿,说好。
“不过新校区有点远。”他说。
新市是临海城市,以风大闻名。
赵教授驶上通往学校的跨海大桥高速路,开到一百多码,车窗关着,郁知年仍能听到巨大的风声,像拍在车身上的疾浪。
大桥两边是浅蓝色的海面,后方有一整片大陆。
车里的音乐被狂风声盖住大半,像下一秒,轿车就将被风卷起送入海中。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赵教授先了开口,他说:“知年,这两年辛苦你了。”
郁知年看着远方的陆地,并没有说话。
他不是不想说,是不知该说什么。
如果说不辛苦,其实是假的
一个人在宿舍的半夜,郁知年时常会想,如果在来项目前一意孤行,硬是和杨恪结婚,两个人绑在一起,起码他自己能获得开心,不会像现在这么难受。
但说确实辛苦,似乎显得太娇气了,没有这个必要。
而且自私是不对的。郁知年明白这个道理。
赵教授也告诉过他一次。
没有得到郁知年的回答,赵教授又问他:“你和杨恪联系过吗?”
郁知年说“没有”。
他顿了几秒钟,告诉郁知年,杨恪最近的事业发展得还可以,说他们前几天通过电话。
“挺好的,”郁知年干巴巴地捧场,“我的论文也快写完了。”
赵教授说他知道郁知年的课题:“威尔森和我夸过你,二月他来我们学校交流,带了两个学生,不过当时你好像在做田野调查,不在学校。”
郁知年“嗯”了一声,他顿了顿,重新换了话题:“知年,你回赫市住哪里?”
“租了个房子,”郁知年说,“爷爷送我的那套公寓现在有人在住,还不能马上搬走。”
郁知年不是很想让赵教授继续拓展话题,怕最后聊着聊着,又延伸到杨恪和他的关系上去,因此厚着脸皮装作诉苦,将自己找房子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从收到教授通知再到联系房产代理人,最后视频看房,交付租金。
说完的时候,他们已经下了跨海大桥,沿着公路往山上去。
“一个人租房子确实不容易,”赵教授感慨,又关心道,“知年,经济方面你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告诉叔叔。”
“我一个人在学校,吃住都不花钱,存款还是有一些的,”他说,“你有困难的话,别和我客气。”
通往新大的盘山公路,沿途非常美丽。
太阳不大也不小,天空几近白色,透着轻微的蓝。
如果让郁知年来形容,他会认为这是一种代表无辜的颜色。一种不会让人判定为错误的、他想成为的颜色。
郁知年紧盯着这样的天空,对赵教授说“不用了”,告诉他“爷爷给我留了每个月的日常花销,是够用的”,而后怕他误会,补充“不结婚也能拿到,只是没有那么多”。
虽然事实上郁知年没动用过这笔钱,几年来,他都只用了自己的奖学金,因此才会有些拮据。
赵教授又静了一会儿,对郁知年说“好”。
如果说一路的沉默和对话,已让郁知年觉得不堪重负,接下来的意外来电,则更让他尴尬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