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了些郁知年的生活情况,告诉郁知年,自己家也有个孙子,和郁知年差不多年纪,不过被家教和保姆宠坏了,成绩没有郁知年好,也不如郁知年懂事,而后邀请郁知年去他家住几天,也可以给他的孙子杨恪起到模范的作用,让他体会到其他孩子的生活。
郁知年年纪小,但经历过许多人情冷暖,对人事比较敏感。杨忠贇的一番话,乍一听好似有些道理,但他心中仍隐隐感到不大对劲。
然而杨忠贇是社会知名的大富商,而郁知年只是普通的中学生。细思许久,他也找不到自己身上有一点能让杨忠贇有所图的东西。
两人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出去的领队老师又回来了,说郁知年的行李已经放到了杨董事长的车上。
杨忠贇便看了一眼表,说:“那我们走吧,知年。”
他们从休息室旁边的电梯下去,到图书馆地下的车库。
郁知年忐忑地和杨忠贇坐进一台很长的黑色轿车里,轿车往前开,从地下车库出去,太阳高悬的晴空不知何时消失了,灰色的雨云和沉闷的雨前低气压取而代之。
车里播放着柔和的纯音乐,杨忠贇并未避讳地打了几个工作上的电话,郁知年看车窗外的景物。
有好几次,郁知年觉得杨忠贇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可是回过头,却发现杨忠贇好像只是在沉思。
杨忠贇的别墅在宁市南边,占地很大。
高高的石墙圈住院落,铁门徐徐往两边移开。车又往里开了一些,经过延绵的草坪,在连廊最前方的一个矮建筑前停下来。
“我的孙子喜欢游泳,”杨忠贇告诉郁知年,“就在家里给他造了一个游泳馆。”
司机为郁知年打开门,郁知年下了车,发觉车外的气压更加低,空中隐隐有雷声。
但游泳馆里打着冷气,也不闷。
他跟着杨忠贇走进去,听见空旷的馆里的水声。一名教练一样的人拿着秒表站在泳池边,似乎正在计时。
郁知年见到杨恪的第一面,杨恪浸泡在水中,抬头看着杨忠贇,随意地叫了一声“爷爷”。
杨恪比郁知年年长一岁不到,但体格比郁知年大不止一点,水从他的黑头发往下滴,滴在肩膀的肌肉上。
他看起来很松弛自在,习惯享有财富,像郁知年会在表妹爱看的电视里看见的人,住大房子,长大后开色彩鲜艳的敞篷汽车,四处派对,没有烦恼。
郁知年突然想去摸自己书包内层口袋里小姨给他放进去的两千块。
从记事起,郁知年没有过优越的物质生活,常为金钱所苦,但看到别人有,并不自卑,也不渴求。直到看到杨恪的午后,他产生了从未产生过的、飘忽不定的的欲念。
他不知其从何而起,几乎感到恐慌。
成年后忆起这天,他好像终于明白欲望的来由。
当时十四岁那位郁知年,在空荡的游泳馆获得了新鲜的经历,开启了新的、难以评价好坏的人生,认识了将要一起生活近十年的杨恪,但是也丢失了一部分原本的自己。
第5章 五(2019)
四月的最后一天,杨恪应邀去了某位投资人新开业的夜店。
他本想留在办公室工作,但合伙人翟迪敲开他办公室的门,半劝告半威胁地把他拉出了公司。
夜店氛围是杨恪不太喜欢的那一种,音乐太强烈,人也太多。
他和投资人聊了一会儿,上楼去声音小一些的二楼卡座,喝了半杯酒,看了几次手表,正打算找借口早些离开,忽然有一位漂亮的女士坐到他身边,问他是否是一个人。
他礼貌地和她聊了几句,请她喝了一杯酒,但婉拒了跳舞的邀请。
女士离开后,翟迪搂着女友走过来,对女友调侃杨恪:“难得有人敢搭讪你,还不好好把握。”
杨恪喝了一口酒,没有回应他的玩笑。
“杨恪喜欢什么类型?”翟迪的女友很友善地问,“我看看身边有没有合适的。”
翟迪叹了口气,道:“算了吧,他就——”他顿了顿,还是选择了没有接着往下说。
翟迪的女朋友还带了几个闺蜜来,几人下舞池跳舞了。翟迪没有去,陪杨恪坐了一会儿。
翟迪是杨恪的大学同学,和杨恪同为兄弟会成员。毕业后一起创办公司,算得上杨恪的朋友中对他的私人生活了解最多的一位。
喝了一会儿酒,翟迪突然开口说:“前几天李律师约我见了个面。”
杨恪没动,他又说:“他让我来劝你,不要试探信托法的底线。不过我说你什么都没和我说过,也不知道怎么劝。”
“我没做什么。”杨恪确定地告诉翟迪。
“无所谓,”翟迪耸耸肩,“你别惹来官司就好。”
“我不会。”杨恪说。
翟迪“嗯”了一声,和杨恪碰碰杯,沉默几秒,又按捺不住好奇似的,问:“郁知年回国多久了?有没有半年。”
“忘了。”杨恪简短地说。
“他真的没再来找过你?”翟迪又问。
杨恪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回答:“没有。”
楼下的DJ播了一首没那么激烈的舞曲,四周安静了少许。
“其实,”翟迪沉默少时,对杨恪说,“郁知年刚走的时候,我以为他在欲擒故纵。他大学追你追得那么紧,好不容易和你同居,突然放弃,于理不合。”
“但是他主动走了是好事,”翟迪忽而开始劝告杨恪,“千万不要觉得婚姻不重要,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婚还是很痛苦的。”
杨恪没有对他的感慨发表意见,兀自喝酒。
翟迪大概在楼下就喝了不少,酒兴上头,话变得多起来。
他和杨恪追忆大学时代,例数他记得郁知年做过的那些让他觉得病态的事,认为杨恪没报警,不申请禁止令,郁知年已经应当感恩。杨恪均未作答。
又一杯酒后,翟迪话锋一转,问起杨恪杨忠贇遗产的事。
他说李律师对这件事的细节讳莫如深,并没有和他详说,不过或多或少还是透露了一些关键信息:“我听他的意思,郁知年要想拿到遗产,是不是只能通过和你结婚实现?”
杨恪说“嗯”,翟迪想了想,又道:“同居时间的法条有规定,婚前有紧连的事实分居半年以上的情况,不得进行注册。”
“我有预感,用不了太久,他还是回来找你,再拖就麻烦了。”翟迪想了想,甚至开始建议杨恪换地方住一段时间。
不知怎么,杨恪有些烦躁,他转移了话题,喝完一杯酒后,打电话叫司机到门口接他,先行离开了夜店。
回家的路上,他顺手翻了翻和李律师的聊天记录,看见了郁知年的航班号。
杨恪看着手机屏幕,在车里放空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想。
接着,秘书给他发来了下周的行程安排。
杨恪看完行程安排,顺手看了自己的短信,他往下翻了许多页,翻到了郁知年给他发的最后一条短信。
郁知年以前给他发的短信,杨恪都是看完就删除,不会留在手机里,因此郁知年离开时发的那条,是杨恪手机里唯一储存的来自该号码的短信。
杨恪只是很快地看了一眼,就退出短信界面。
很多次,杨恪顺便看见这条消息时,觉得应该一视同仁,把它也删除,不应给它特别的待遇。
但因为已经是最后一条,杨恪没有删。
他回到家,工人都休息了,家里只有玄关留了一盏夜灯。
郁知年刚住进来的时候,在客厅给杨恪等过几次门。
当然,郁知年并不精通他所谓的等门,他总是等到躺在沙发上睡着。由于睡相不好,他把盖的毯子踢在地上。
杨恪不去管他,径自上楼,他有时候会感冒。
不知道具体是从哪一天起,郁知年不再等门了。
杨恪走到料理台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又上楼工作到了凌晨一点半,在睡意终于袭来时,拿了一本书,回到卧室。
这部社会学著作充满专业术语,对学金融的杨恪来说相当催眠,杨恪没看几页就睡着了。
在梦里,杨恪的手机坏了,大约四十八小时之后才修好。
重新开机时,屏幕涌入了大量的未接来电和消息通知,杨恪缓缓地阅读。
其中有他去世的爷爷打来的电话,有他父亲的短信,也有翟迪的,有客户的,还有大学教授的,也包括郁知年的。
根据郁知年给他发短信的内容,杨恪猜测这条短信来自他们的高中时期。
那时候他们的关系还不错,郁知年大概在爷爷的书房里陪爷爷工作,给杨恪发短信,说自己很无聊。
杨恪高中是会回复郁知年的,所以在梦里,杨恪也回了,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忍着。
郁知年发了一个不高兴的表情给他。
接下来的梦境,杨恪没有去删除他们来往聊天的短信,只是一个又一个地回播手机里的未接来电,和他不感兴趣的人聊他不感兴趣的话题。
一直到结束,梦中都没有再次出现与郁知年相关的情景。
第6章 六(2009)
起初是由于台风来了,郁知年没能回成家。
游学营时长为五天四晚。
第一天,学生集合后举行开营仪式;二至四日在宁大和另一所高校参观校园、听讲座;而后上午游览宁市的景区,午饭后回程。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第四天的下午,原本会绕过宁市的台风路径忽转,要在市南的沿岸登录。
气象部门紧急发布了橙色预警,宁市将随时进入紧急防汛期。
郁知年和其他学生们正一起在宁大食堂等着吃晚餐,总领队匆匆走过来,宣布了明天航班和部分高铁取消、景区游览计划暂时中止的决定。
一片哀声间,郁知年接到了司机的电话。
司机告诉他,自己已经在食堂门口等着,家里厨师也做了菜,如果没吃,可以回去吃。
郁知年担心司机久等,和同学说了一声,往食堂外走。时间才傍晚五点出头,天空已经灰了下来,黑云在空中聚集,温热的怪风从四处吹来。
司机替他打开了副驾的门,他坐进去,见杨忠贇和杨恪坐在后座。
杨恪穿得很正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下午带杨恪参加了一场活动,”杨忠贇对郁知年笑了笑,“本来晚上接着安排了饭局,不过台风来了,安全起见,我就取消了。”
回去的路上,杨忠贇询问候郁知年,和他聊一天的见闻,杨恪则没有出声。
这几天,郁知年睡在杨忠贇家二楼的客房,每天晚上八点钟结束活动回去,早晨七点就出门,和杨恪打的照面并不多,也是第一次在杨忠贇家吃晚餐。
杨忠贇家的厨师做菜很好吃,郁知年吃了许多,血液都去了胃里,大脑有些昏沉。
杨恪吃完就离席了。
杨忠贇又与郁知年聊起了天,问些郁知年家里的事情。不过没说几句,他接到一个电话,也离开了。
客厅里只剩郁知年一个人,他隐约听见了外头传来的雷声和风声,便放下筷子,走到窗前去看,雨已经开始下了。
黑暗里,雨落在室外高大的植物上,树叶和枝干倒得像要随风而去。
郁知年不留神便看了许久,直到保姆匆匆走进餐厅,告诉郁知年说,杨忠贇找他。
杨忠贇的书房在四楼。
进门斜对面有一张很大的木桌子,杨忠贇就坐在桌子后面。
郁知年进门后,杨忠贇请他坐在书桌对面靠窗的单人软沙发上,而后让秘书出去了。不过杨忠贇没有立刻和郁知年说话,他似乎在看什么东西,让郁知年先等一等。
书房以红木家具居多,灯光柔和。
沙发旁的茶几上放了一本书,郁知年看了一眼,是小仲马的《茶花女》。
出于礼貌,郁知年没有拿起来看,坐着发了一会儿呆。
不知怎么的,他想了想回家路上和吃饭时的杨恪。
从小学起,郁知年的生活变得不太顺利。
他的外公外婆,还有奶奶,都很早就去世了。出生后,父母外出打工,一岁到七岁,他都和爷爷住在一起。
七岁寒假,他的爷爷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发现是癌症,耗尽积蓄治了大半年,总算治愈出院。
但到郁知年十岁,家庭终于有了些起色时,爷爷又复发了。这一次家里卖了房子,但没能有上次的好运气,爷爷很快便走了。
而后便是父母的意外离世。
爷爷生病之后,郁知年总是要听父母低声下气和债主打电话,跟着他们去亲戚和朋友家里借钱。
他被迫积极,被迫活泼,无师自通地努力学着讨长辈喜欢,学做饭洗衣,照顾自己的起居,到医院给爷爷陪床,做很乖和懂事的小孩子。
父母离开的时候,恰好刚刚把欠下的债还清。
出殡是小姨跟他一起张罗的,来的亲戚不多,他发着烧,糊里糊涂地感谢所有的客人。
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郁知年习惯一刻不停地揣摩别人的态度,一刻不停说话,怕造成冷场,怕其他人觉得他不好相处。
但是由于杨恪是富足的,所以会有不早熟和脾气差的特权,可以选择在任何时候做寡言的人。
郁知年变得羡慕。
想着想着,郁知年不自觉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茶花女》。
“看过这本书吗?”杨忠贇忽然开口,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