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知年移开目光,冲了一会儿水,一面抓着戴在脖子里的戒指,第一次有些恍惚地学着杨恪,不熟练地碰了自己。
他的背贴在浴室里冰冷、湿滑的瓷砖上,水管落在脚边。
透明的水流在浴室的水泥地上聚起来,往通向浴室外的出水口子流去。
过了一会儿,郁知年膝盖发软,捡起了水管,重新冲洗身体,回到房间。
他有很多要做的事,没有马上睡觉,先整理了明早出发去隔壁泾庄的东西。
室外开始下小雨了,他的平房隔音不好,北面连着片树林,淅淅沥沥打在叶片上的声音听得清楚。泾庄走的是一位附近几个村落很知名的先知,祭典明晚开始,持续两天。郁知年和小常走山路过去,在泾庄借宿三晚。
他整理了衣物,日用品,将笔记用防水纸包好。
这次出行,他不准备带电脑,因此在睡前又打开文档,看了看自己写的民族志的第一部 分。这部民族志离完成还有很远,停留在整理笔记的阶段,他新建了一页,打了个 “致谢”,没有往下写。
宕庄没有一丝一毫的信号,郁知年的想念无从纾解,还未习惯这场太迅速的见面和别离,全部思维都被杨恪占据。所以他最终还是打开了存进 U 盘里的那些婚礼的方案。
杨恪一共发来四个,方案里有大量的图片,三个室外婚礼,一个在室内。
都做得很精美,只是郁知年不喜欢太奢华的场面,看来看去,觉得其中一个相比较最简单的室外婚礼最符合他的审美,不过最好也能再删减一些不必要的饰物。
杨恪拟的宾客名单并没有郁知年想象中长,有一些是郁知年认识的,一些郁知年曾听过名字,还有赵司北在内的几位长辈。
郁知年想了想,也有模有样地先打下了几个名字。
第二天一早,郁知年出发去了泾庄。
这一趟观察祭典的行程,比郁知年想象中要劳累许多。
他们走山路往返,花了十几个小时,郁知年淋了好几场雨,还在祭典中由于太过投入,靠得太近,吸入了太多烟雾,嗓子变得很哑,一回宕庄便病倒了。
他躺了一周多,一到夜里就发烧、不断地干咳,喝了村里老人给他弄的药,怎么都不见好,昏沉得手臂都抬不起来。
梅齐得知他生病,也很是着急,先给回喜平给他开了消炎药和退烧药来,效果不大,便还是开车载他回了喜平,住进了医院。
医生给郁知年验了血,说是细菌感染,转肺炎了,得住院。医院的普通床位满了,他加钱住了单人间,输完液后,烧退了,由于一人一间房,休息得还可以,精力也有所恢复,只是还是咳得厉害,像是脑子都缺氧了,想不了事情,头疼胸口疼,他便打算等声音听起来没这么虚弱了,再给杨恪打电话。
不料到第二天中午,他收到了赵教授的消息:“知年,我们已经按计划抵达三文,现在准备在去喜平的路上,然后再去宕庄,不知你是否能收到信息,但还是先发来告知。”
郁知年这才想起赵教授告诉过他来喜平的日期,躺了一会儿,硬着头皮给赵教授打了个电话,说了自己这几天的情况。
过了一个多小时,赵教授和他的同事徐教授敲门进了郁知年的病房。
赵司北看见郁知年躺在病床上咳嗽的模样,表情变得很担忧:“知年,你瘦了这么多。”
他提着水果,放到病房的矮柜上,和徐教授一道去搬了凳子,在郁知年床边坐下,对郁知年说:“做田野工作还是也要以身体为重啊。”
郁知年还没说话,护士走进来,给郁知年测了体温。
等她出去,赵司北又问他:“你告诉杨恪了吗?”
“没有。” 郁知年说。
“他早上还打电话问我,说你好久不来喜平了,让我见到你问问有没有选好方案……” 赵司北面色犹豫,徐教授忽而在一边问:“知年和杨恪的关系这么好?”
郁知年下意识地看了赵司北一眼,赵司北微微一顿,也看看郁知年,而后转头对徐教授低声说:“知年是杨恪的伴侣。”
徐教授怔了怔,很快恢复了正常 ,隔了几秒,埋怨赵司北:“老赵,你也不早说。”
“没找到机会。” 赵司北不大好意思地解释。
“我记得杨恪小时候和我们去露营,还帮我把两个胖儿子背进房车,” 徐教授回忆,“性格很温柔的,跟知年很般配。”
赵司北笑了:“虽然是我亲儿子,杨恪算不上温柔吧。”
接着,他又看向郁知年,说:“你不准备告诉他吗?是不是还得住几天院?”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说,” 郁知年有些犹豫,“是还要住三天。”
这时候,赵教授的电话突然响了。
他拿出来看,又看了郁知年一眼,说:“是杨恪打的。”
他问郁知年:“能说吗?”
郁知年觉得为难,看着赵教授,赵教授叹了口气,说 “行吧”,接起电话。
“怎么了?” 赵教授随意地问。杨恪便在那头不知说什么。
郁知年很久没听见杨恪的声音,哪怕听不清杨恪说的内容,只是听见一些细微的声线,心也像被揪紧了。
“我刚到喜平,” 赵教授说,“发了消息没回。”
“一会儿吧,现在喜平吃个饭。”
“你来干什么,” 赵教授一惊,问杨恪,“什么出差,早上怎么没说?”
“我不激动啊,” 赵教授的语气又平缓了,“你出差以工作为重吧,别四处跑了,我见了知年会问的。”
郁知年听得紧张极了,忽然喉咙一阵发痒,先还忍了忍,后来实在忍不住,弯着背咳嗽起来。
赵教授看着他,站起来,一面给他递水,一面想把手机按静音,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离郁知年近,郁知年终于听清杨恪说的一句完整的话,杨恪说:“爸,你不是在喜平吗?为什么郁知年在咳。”
赵教授大概一生没有说过什么谎,实在不大擅长,抓着手机发愣。
杨恪等了很短的时间,就把电话挂了,过了几秒,郁知年的手机响了起来。
第50章 五十(2019)+ 观察分析日记
杨恪在第二天中午赶到医院。他走进病房,原本在闲聊的三人都默契地不说话了。
他简单地和父亲、徐教授问了好,看向郁知年。
昨天他给郁知年打电话,郁知年有些无奈地把这几天的情况告诉了他。
他倒似乎没有因为郁知年伙同他父亲隐瞒病情而生气,只说自己尽快过来,见了面也不像准备兴师问罪,只是有点沉默。
病房没开灯,窗帘拉开着,窗外头在下小雨,天上布满灰云,房里的光线也是灰白的。
“杨恪来了,我和老徐就先撤了,” 赵司北开口,打破寂静,道,“你们聊。” 说罢又把手里梅齐替郁知年打出来的民族志开头扬了扬:“知年,这份我带回去了。”
郁知年说了好,感觉到杨恪的眼神集中在自己的脸上,心里泛起少许羞愧和忐忑,看了杨恪一眼。
杨恪出去送他们,房里只剩下郁知年。郁知年低头,看着自己从蓝白条纹病号服袖口露出来的手腕、手背上的针孔和淤青,仍旧不安。
郁知年自己清楚,如若要深究他没告诉杨恪他病况的原因,比起怕杨恪担心,更多是觉得麻烦。
郁知年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习惯独自承受不好的事。他只喜欢和杨恪分享开心和生活经历,要他开口诉说自己正在经历的病灾,实在有点难。
没多久,杨恪回来了。
进来时,郁知年在咳嗽,他关上病房的门,走到郁知年床边,俯身替郁知年扶着手里的杯子,很轻地用手摩挲郁知年的背。
郁知年咳嗽渐歇,他便帮郁知年把水放到柜子上,坐在床边,垂眼看着郁知年。
杨恪没问郁知年为什么不说,很轻地拉了郁知年的手臂,郁知年便靠向他,把脸贴在杨恪肩膀上。
“郁知年。” 杨恪叫他。
杨恪的肩膀很宽,白衬衫上有些褶皱,扣子解开了一颗,说话时喉结微动,郁知年伸手抱住杨恪的腰,杨恪的背好像僵了僵,而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大概是因为赶了一天的路,杨恪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疲惫,对郁知年说:“你生病了和我说也不会怎么样。不是平时什么都要说吗。”
郁知年自知理亏,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杨恪又说:“算了。”
“我让人联系了三文的市立医院,” 他说,“下午转院,先做个全面点的检查。”
郁知年抬起脸,看见杨恪的下巴,“嗯” 了一声,杨恪低下头,按着郁知年的肩膀,把他推开一些,看了看他的脸,吻了他的嘴唇。
杨恪吻得用力,没有持续很久,很像在对郁知年生气,但是按捺住了,没发脾气。
郁知年又看看杨恪,想缓和气氛,强行扯开话题,说:“你给我发的方案我看过了。”
“我喜欢在草坪玻璃房的那个,” 郁知年说,“不过不想要那么多装饰,有灯就可以了。”
杨恪应该是看出了郁知年的意图,没戳穿,看了他一会儿,才说:“那就这个。”
“时间怎么定呢?” 郁知年主动地问,“等我回去,一月好吗?”
杨恪面容稍缓,说 “好”。
下午,郁知年办完转院手续,杨恪陪他一起去三文。
杨恪在车上在睡着了,杨恪的助理接到工作电话,回头想询问杨恪意见,说了一句才发现杨恪闭着眼睛没动,赶紧噤声了。
杨恪睡得很沉,郁知年碰了碰他的手背,还有他的脸,他都没有醒。
郁知年很少在有光的时候看见杨恪睡着的样子,所以看了许久,觉得杨恪熟睡时比平时不冷淡许多,简直可以随便欺负。他越看越自信,忍不住掐了一下杨恪的脸,杨恪突然睁开眼睛看他。
郁知年当场被抓,慌乱地后靠,杨恪抬手按着他的手腕压下去,没什么表情地说他幼稚,又抓紧了他的手,十指扣在一起。
郁知年在三文检查后,医生说他恢复得还可以,只需要好好休养一阵子。
杨恪陪他在三文一间新开的度假酒店里住了一周多,每天颠倒时差办公,中途按照原先的计划,出了两天短差,又马上回到郁知年身边。
郁知年休息得很好,体重回去了一些,几乎不再咳嗽,又生出想回宕庄的念头。
这天下午,三文下了一场降温的雨,太阳在云后冒出了一点头,杨恪刚睡醒,郁知年也刚读完一篇邵西霖极力推荐的论文。
郁知年突发奇想,问杨恪想不想去他上初中的学校看看。
他们去了郁知年的母校,下车后,凉风吹着郁知年的衬衫,郁知年闻见许久前很熟悉的,属于三文中学的各类植物混杂着的气味。
学校还在暑假,保安管理得也不严格,听郁知年说来母校看看,让郁知年报了几个当时老师的名字,就把他们放进了学校。
校园在他离开的十年间有了不少改建,主干道路重新做了柏油,体育馆重盖,以前长满杂草的空地也被扩入学校区域,建上了多媒体楼和教学楼。
学校里空空荡荡,他们沿着林荫路,经过伟人雕像,走到多媒体楼,发现楼南边的灰色墙体贴有镀金的立体字,叫 “德钦楼”。
郁知年一愣,拉着杨恪走过去,看见楼边还放了一块简介楼来历的大理石牌,写此楼建于一四年,为德钦集团董事长杨忠贇捐赠。
杨忠贇特意为三文中学提了两句字,勉励学子好好学习。
郁知年读罢,转头看了看杨恪,像在观察杨恪,怕杨恪不高兴。
实际上杨恪并没有什么感觉,无论如何,杨忠贇捐赠大楼,对于学校来说都是好事。两人站了一会儿,杨恪坦诚地对郁知年说:“我很久没想起他了。”
如今杨恪忆起杨忠贇,大多都是他病重时的面容。
杨忠贇晚年被病痛折磨,杨恪每一次去看他,他都愈发痛苦和瘦弱,一点一滴地失去从前的威严、失去自理能力,变得更加古怪,疑神疑鬼、风声鹤唳。
杨恪有时与他对峙,也有时沉默待在他的病榻边。
杨忠贇的装腔作势、伪善、私下的怪异和控制欲横贯杨恪的幼年和青春期,像一道延绵不断的阴影,总是让杨恪压抑、无力,因而对杨忠贇有无际的愤怒、惯于封闭自我。杨忠贇的自私自利毁了郁知年奶奶大部分的人生。
但也是他的病态和执念,将郁知年从三文找了出来,带入杨恪的生活。
没有谁的人生是完全没有阻滞、全然平顺的。
在偏远的山城学校的德钦多媒体楼前,杨恪发觉,长大成人后,自己不知何时已能够坦然地接受杨忠贇具有的慈善举动的事实。
或许是因为郁知年的可爱,因为郁知年记在纸页的告白,郁知年的甜蜜、勇敢,甚至因为郁知年的胆怯,因为郁知年那些让杨恪曾不想确切承认喜欢,却难以抗拒的每一件举动。
因为杨恪确认自己是自由的,因为杨恪伸出手去,摘获郁知年像小鸟一样新鲜和活泼的爱,所以不再拘泥于过去,与少年时的反叛和解,变得平静。
郁知年靠在杨恪身旁,过了一会儿,对杨恪说:“我也很久没有想了。”
“好像过去很久了,” 他伸手碰了碰牌子上的字,轻快地说,“想起高中都很像那种从电影里看到的画面一样,不太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