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凡尼说自己开了新的工作室,就在罗瑟区,夸赞杨先生很大方。“你们在一起一定很幸福吧。”她这么说。
郁知年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发自内心地对她笑了笑,然后说了谢谢。
花的色调照例是白色,蒂凡尼和助理回收旧花,摆上新的,整个家散发着新鲜的香气。
杨恪和杨忠贇的审美截然不同,爷爷喜欢中式,喜欢红木、繁复的花纹,更重视室外的园艺;杨恪的偏好则很简洁。
这真的很像一个家的普通上午,郁知年看着花艺师新插的百合,还算平静地想,不知道以后怎么样的人会住进来,获得蒂凡尼所说的真正的幸福。
看了一会儿,管家恰好走过来,郁知年问他有关地下室门锁的事。
管家的语气立刻让郁知年想到林凯和搬家公司的负责人。
“早上就找一个锁匠来看过了,但他的开锁工具没带全,锁还是没打开,”管家的眉头微微皱着,“更不巧的是,下午他还有别的事,我再联系联系别人。”
一整个上午,没有一件事顺利,郁知年心口郁结,他想了想,还是告诉了管家,自己也是实在找不到搬家公司,可能得三天后才能来搬,说:“我是这样想,我今天先搬出去住酒店,等三天以后,门锁一定也修好了,我再把东西搬走。”
“就是不知道杨恪介不介意,”他对管家说,“他好像很急,我在国内的时候,就一直在催我。”
管家脸色无端变了变,思考少时,对郁知年说:“这可能要问问杨先生。”
“住在家里不是更方便吗?”他忽然像劝说似的,对郁知年道,“何必还要搬去住酒店。”
自搬进房子以来,管家对郁知年一直很好,郁知年也不便多说什么,笑了笑,问他:“杨恪在楼上工作吗?”
“杨先生去公司了,”管家摇了摇头,“不过他会回来吃午餐。”
“厨师已经在备菜了,”他又说,“备了两人的份,还是等杨先生回来再做决定吧。”
郁知年本想给杨恪打电话,但觉得杨恪很可能会直接挂掉,便没有打。考虑再三,郁知年决定等杨恪回来,当面和他商量一下,希望他能可怜在自己这几天厄运傍身,同意缓几天搬东西。
由于时间还早,郁知年不想留在楼下,打算回房间。他对女佣说如果杨恪回来,再来叫他,而后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一杯水喝。
没想到倒了一半,郁知年随意地一瞥,竟然看见在台边的架子上,放着一本他很眼熟的笔记本。
他抽出来看,是他从前学民族志方法课的笔记。他不知道自己的笔记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翻阅了一下,里面只有一些无聊的课堂速记,还有小组作业和讨论记录。
他猜测是自己以前拿下来忘记放好,管家给他收在架子上的,便带回了房间。
回房后,郁知年坐在床上看了看自己的笔记。
笔记是大二时做的,过去好几年,纸页都泛黄了,看起来很旧。小组讨论的记录内容让他想起自己的大学时期。现在回想,郁知年已经无法辨别当时的情绪到底是不是开心。可能因为他总是一个乐观的人,擅于忘记尴尬和伤痛。
那些模仿式的速记做得很青涩,但郁知年看出了自己当时的努力,也觉得很有意思,看着看着,他又睡着了。
这一次,郁知年做了回赫市后的第一个梦。
他梦到昨天的情景,不过在梦里的他曾经学习过开锁这项技能,自告奋勇去撬地下室大门。奈何学艺不精,怎么都撬不开,杨恪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可能是新的恋人,冷冷地看着,问他:“你到底会不会。”
他换了无数器具,伸进门锁内,想要把卡扣打开,然而屡战屡败,与杨恪说了很多次“再让我试试”和“我一定行的”。
最后杨恪实在等得不耐烦了,轻推了郁知年几下,说“你别弄了,换别人吧”,郁知年惊醒过来,却发现杨恪正站在他床边,俯身看着他。
杨恪大约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醒来,站直了身,后退了一步。
郁知年吓了一大跳,愣愣地看着杨恪,坐起来,没有说话。
杨恪今天换了灰色的西装,好像刚刚回家,外套也没有脱。
对视许久,杨恪说:“吃饭了。”
郁知年“哦”了一声,杨恪又问:“你的行李箱为什么放在那里?”
他指了指郁知年门口的箱子。
“那个,”郁知年回过神,解释,“我吃了饭直接去酒店。”
“杨恪,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我上午联系了搬家公司,他们说三天以后才有空,而且他们有合作的仓库,可以放我的东西,”他观察杨恪的脸色,一条一条地说理由,“我又问了好几家搬家公司,都没空帮我搬,所以我在地下室的东西,能不能再给我三天再搬走?”
“……”杨恪没说话。
郁知年感受到杨恪的拒绝,看了杨恪一会儿,想起了自己的梦,忍不住问杨恪:“你这么急,有人要住进来吗?”
杨恪愣了一下,语气不大好地问他:“郁知年,你在想什么?”
郁知年安静了,杨恪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可以住这里,到找到房子。”
“不太好吧。”郁知年犹豫。
杨恪又说:“住一晚就走,当我这酒店?”
他态度不大好,虽然个中逻辑有些怪,郁知年也不敢反驳。两人对视了几秒,郁知年想挽救房内气氛,对杨恪说“好吧,谢谢”,又问:“能吃饭了吗?”
杨恪“嗯”了一声。
郁知年下了床,说那走吧。
一起下楼时,杨恪手机又响了,他接起来,对那头说:“不是说了在休假吗?”
对面好像是翟迪在说话,杨恪走得慢了一些,两人谈工作上的事。
郁知年先去了餐厅,等了几分钟,杨恪来了。
这天的午餐清淡开胃,郁知年吃得比昨晚多。吃了一会儿,他问杨恪:“你休假了吗?”
“嗯,”杨恪像怕他误会,又加了一句,“很久没休息过了。”
郁知年点点头,低头吃了几口,杨恪突然叫他名字,问他:“你刚才梦到什么了?”
郁知年没想到杨恪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反问他:“怎么了?”
“你说梦话,”杨恪说,“说再让你试试,是什么意思?”
郁知年自己觉得完整的梦境有点说不出口,便隐去细节,笼统概括:“我梦到自己是锁匠,开地下室的门,怎么也打不开。你就说要换人来开。”
杨恪安静了一会儿,没有评价郁知年的梦,而是忽然问:“你晚上有空吗?”
郁知年说空,他便说:“晚上有家餐馆的主厨邀请我携伴试新菜,你一起去吧。”
杨恪和郁知年几乎没有外出吃过晚餐,如果是很久前的郁知年,想必会非常高兴,但他现在并不敢多想,只是问杨恪:“你不找别人去吗?”
杨恪看起来又不高兴了,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发作,只是很简单地说:“我哪来的别人。”
郁知年的问题导致了至少五分钟的安静。他快吃完时,杨恪又开口:“我工作很忙,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工作。”
郁知年不明所以地看着杨恪,杨恪被他看了一会儿,放下了筷子,说“你能不能别总想那么多”。
第14章 十四(2019)
饭没吃完,杨恪接到一个来自翟迪的电话,脸色有点臭地又出门去了。
郁知年回到房间,收到邵西霖发来的消息。邵西霖说自己刚才去整理了,给郁知年看了他干净的家,又告诉郁知年,他提议还生效,仍然可以对郁知年进行短时间的收留。
想到杨恪说的“可以住到找到房子”,又看了一眼自己放在房门口的行李箱,郁知年一时间十分犹豫。
他左思右想,还是没有把行李箱打开,先去了趟书房,想看看自己有哪些书放在这里。
书房的窗帘拉开着,可以看见外面的绿野和天空。
这天阳光不错,下午的日光照在书房的浅灰色地毯上,让郁知年感到很温暖,心情也暂时没有那么糟了。
书桌上已经摆满了杨恪的东西,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书架边,记录架子上自己留着的书目。
有一些是原价购买,有些是和学长和学姐买的,都按照类目书名摆放。
郁知年记着记着,看见杨恪昨天拿过的那本《印加文化》,抽出来看了一眼。
他打开这本书,发现他自己曾在此书中留下许多笔记,还不知道为什么,还在书里的插图的位置画了一些姿势诡异的印第安小人。
根据郁知年对自己的了解,可能是等小组开会的时候画的。
他一边翻看着,一边感叹自己笔记生动、印第安小人可爱,在心中驳斥杨恪对此书“枯燥、催眠”的失实评价,觉得杨恪一定是没把书架上的书看全,才会觉得这本最催眠。
他看得忘记了原本的来意,还没翻到一半,书房的门被人打开了。
杨恪走进来,看到他,微微一愣,问他:“你在干什么?”
“看看有哪些书,”郁知年老实地说,又忍不住道,“《印加文化》哪里无聊了?”
杨恪没什么表情地看他一眼,反手关上了书房的门,走到他身边,不太懂得保持距离地靠到他身旁,和他一起看他手里的书,问:“哪里不无聊。”
他抬手指了指郁知年画的小人:“不无聊你在这里乱涂乱画。”
“这是乱涂乱画吗,”郁知年反驳,“这是补充插画。”
杨恪沉默了几秒,对郁知年说:“你说是就是吧。”
他把手抽回去,但是没从郁知年身边走开,郁知年顿了顿,问杨恪:“你要工作了吗?”
“我还以为你没这么早回来。”郁知年抬手看了看表,杨恪只出去了一个多小时。
“翟迪让我去见个投资人,”杨恪对他说,“新的基金筹集快关闭了,这几天有点忙。他们在吃饭,我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杨恪以前很少会和郁知年说这么多话,郁知年有些不习惯,也不知道说什么,把书合上了,问杨恪:“你是不是要用书房了。”
杨恪看着郁知年,像是想了想,说:“你要是想看书,可以留着。”
杨恪的语气很宽容,甚至可以说友善和客气,让郁知年心神不宁地站在原地,不知该顺势留下,还是识趣离开。
“我留着不会吵到你吗?”最后鬼使神差的,郁知年问他。
他们两人站得很近,郁知年明明应当不敢看杨恪,但还是看了。杨恪平静地对他说“不会”。
郁知年说:“好的。”在书柜上随便地抽了一本书,在书桌对面的沙发里坐下来。
郁知年一页一页地慢慢翻书,不过没有读懂任何内容,只是在杨恪附近安静地坐了一小会儿。
实际上,郁知年和杨恪从来谈不上剑拔弩张。只是从某个时刻起,因为爷爷的遗嘱,外加郁知年怎么都藏不好的喜欢,杨恪与他相处时特殊的松弛消失了,变得抵触和封闭。
这天下午书房里的氛围,让郁知年觉得,或许是由于他们之间走到尽头,杨恪愿意曾经的不快和抗拒放下,给郁知年一个平和的道别。
房里静了许久,郁知年一面走神,一面装做看书,把书翻了一小半,忽然听到杨恪说:“宁市变化大吗?”
郁知年抬起头,看着杨恪,杨恪把电脑放到一旁,看着他。郁知年和他对望一小会儿,说:“有点大。”
“你多久没有回去了?”郁知年问。自大学起,杨恪就没有和郁知年一起回去看过爷爷。郁知年往返都是一个人。
“五六年,”杨恪说,“忘了。”
“我只去过几次新市,看我爸。”他又对郁知年说。
“你是不是真的很不喜欢宁市。”郁知年看着杨恪,情不自禁地说出口。
杨恪看他几秒钟,忽然把眼神移开了,说:“也没有。不想见他而已。”
可能杨恪实在很像在和他谈最后一次心,郁知年没有控制好自己,接话说:“也不想见我吧。”
他看到杨恪愣了一下,抬头看自己,过了片刻,低声说:“不是。”
“我说了,”杨恪顿了顿,对他说,“你别总多想。”
郁知年便不说话了。
他们没再聊什么,在书房待到五点,郁知年回房换了一套西装,跟着杨恪出门吃饭。
餐厅在罗瑟区中心,应该还没有开,装修得很新,只接待了他们两个客人。
主厨介绍每一道菜,给菜品配了不同的酒。
郁知年的酒量还可以,但杨恪的并不是很好。杨恪往常不碰酒,这晚不知为什么,喝了一些,等到一餐结束,郁知年觉得杨恪喝得已经有点多了。
因为在主厨询问餐品情况时,杨恪冷冷地给每道菜都打了个分,他一般不会这么做。
郁知年看着杨恪喝多的样子,很想要笑,就低头笑了一会儿,被杨恪发现了,杨恪很不满意,说:“你笑什么?”
郁知年马上说:“没有,我没笑。”
他们走出餐厅,天已经很黑了,司机在大门外等着。
上车后,杨恪靠在后座椅背上,闭起了眼睛。
郁知年仗着杨恪看不到,大胆地在昏暗的光线中,细细看杨恪的脸。杨恪喝酒不上脸,要不是举止的变化太明显,郁知年也看不出他喝多。
杨恪呼吸均匀,好像睡着了似的,看上去没那么难以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