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远鹤拨视频过来,又是晚上十一点。巴黎凌晨五点。
缪存忍不住问出口:“老师,你最近睡眠不好吗?”
骆远鹤掩着唇打一个浅浅的哈欠,瞧着就是没睡醒:“定了五点的闹铃。”
“是有事要早起吗?”
骆远鹤看着屏幕前的他,忍住了笑,“嗯。”
话聊得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缪存顺口就问了:“什么事?”
骆远鹤坐在书桌前,手背支着腮:“现在正在做的事。”
缪存反应了会儿才明白过来,有些愕然:“你特意这个点起来,是为了找我?”
骆远鹤“嗯”一声,隔着时差温柔注视他的学生:“晚一点你该睡了。”
“那你可以下午六点找我,”缪存把时差记得烂熟,算得飞快,“我这里刚好中午。”
话说出口,自己又觉得不妥了。因为骆远鹤是去游学,不是去玩的,显然每天都很忙,而晚餐时应该是最忙着社交之时,何况还有女朋友。
骆远鹤却说:“好,我记下了。”
缪存对他的举动有点意见,汇报说:“……我最近很乖的,也没有挂科。”
言下之意是你这个当老师的也没必要看这么紧。
骆远鹤听着他的轻声嘟囔,觉得他很可爱,“是吗,”他明知故问,“既然很乖,为什么这么晚都还不回家呢?”
缪存早已打好撒谎草稿,“最近都睡在朋友的工作室,他让我给他画一幅壁画。”
“不要浪费你的时间。”
缪存立刻说:“一个月就画好,很快,因为我要攒钱——”后面三个字轻掉了,“……去法国。”
聊了几分钟,骆远鹤最终也没说什么正事。缪存直到入睡前也没想明白,骆老师难道只是找他闲聊来了吗?可是他根本不是这么无聊的人。
·
飞机落地后,专车司机早已候着,半小时后下高速进市区,莉莉在昏昏欲睡中听到骆明翰更换了目的地,跟司机说:“去国贸。”
啊见鬼了,莉莉掀开眼皮瞄了眼腕表,这都凌晨一点了!
“老板,去公司干什么?”她振作精神问。
骆明翰闭目养神:“拿点资料。”
车子在国贸门口停下,司机继续送莉莉回家。骆明翰步入电梯,至三十六层,悄寂中,发现公司隐隐还亮着灯。
项目紧张时,是会通宵达旦的,但骆明翰对内部运作门儿清,这个月并没有这么紧张的项目。本来以为是谁忘了关灯,却没想到亮着的是那间会议室。
油画布上,鲜亮的颜色蘸着饱满的笔触,还留有未干的油光。堆满颜料管与笔刷、刮刀、松节油的桌子上,桌布已经五颜六色,而缪存趴在一角,两手环抱着个靠枕,脸垫在上面。
骆明翰在门口站了能有一分钟,而闭着眼的缪存无知无觉。
脚步声很轻,手指在他光洁的脸侧轻轻蹭了蹭,惊起缪存一声梦呓,连眉也皱了起来。骆明翰躬下腰,手臂挽住他的腿弯,轻巧地将他捞起抱在了怀里。
忽然而来的离地感让缪存睁开了眼,逆着光的,是他日思夜想的脸。
他又叫了骆哥哥,两条细瘦的胳膊环住骆明翰的脖子,蜷进他怀里。
他常在画室画到席地而睡,稍小时,骆远鹤就是如此将他抱起的,后来长大了,他便只是绅士地为他盖上薄被。
……不对。
缪存心里一个激灵,目光一凛,迅速从迷蒙到清醒——“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骆明翰怀里挣扎起来,像个不安分的小动物。
骆明翰牢牢钳制住他,阔步走向办公室,冷声道:“我让你来画画赚钱,不是来吃苦的。”
门被砰地一脚踹开,骆明翰把他扔到床上,单腿屈膝跪着,两手撑在他耳侧,居高临下审问:“在这里睡几天了?”
缪存踹他,踹不动,冷冰冰地把脸扭向一侧。
“你不说,我就不起。”
骆明翰的体温好高,呼吸里有淡淡的烟草气,混着已经消散的香水味,好闻得令人备受折磨。在终日熏着冷气的地方,缪存的手心竟然出了汗。
他不情不愿地妥协:“五天。”
“为什么不回家?”
“不想挤地铁。”
“我打专车,我报销。”
缪存不明显地咬了下唇,烦死了,他如实说:“我赶工期,想快点画完。”推骆明翰的肩,“我说完了,你可以起开了!”
骆明翰依言起身,但混蛋到了骨子里,走之前扣着他下巴狠狠亲了一下:“这里是我的休息室,你要是实在不想回去,就在这里睡。”
房间里挂着熨烫好的西服和领带,床品是深灰色的,床头柜点着很淡的香氛和加湿器。这是他午休的场所,有时候加班得晚了也会在这里将就一晚。
缪存不想承他的好意,骆明翰也没有勉强他,只让莉莉把床品都换成新的。头两晚都无事发生,床单绷得跟纸一样笔直,骆明翰一点也不急,像等一只刚到新环境还在应激期的猫。
又过了两晚,他想进去午休时,便看到些住过人的痕迹。
国贸的餐厅都很贵,缪存跟加加一起吃外卖,骆明翰一推门进来,两个人都呛了一下。加加手忙脚乱擦嘴,缪存喝了口水艰难下咽:“你不能先敲门吗!”
骆明翰:“不好意思,我没有在自己公司敲门的习惯。”
加加无声地“哇哦”了一下,眼睁睁看着缪存被他拎了起来。
骆明翰问:“我现在要进去午休,你告诉我,我能不能睡?”
缪存瞪他,就是没什么底气。
骆明翰说话声音低,但游刃有余:“要是你晚上不去睡,那我现在就去了。”
作势要走。
缪存拉住他胳膊,骆明翰挑了挑眉,目光充满兴味地看他拉着自己袖子。
“……我睡过了,你别去。”
骆明翰压了压上勾的唇角,敛去了笑意。
“睡得还好吗?”
缪存甩开手扭头走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沉默在骆明翰心里成了一场未尽的细雨,湿濛濛的缠了他一天。
既然骆明翰已经知道了,那再躺上去时便没有那么做贼心虚了。缪存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美术生永不为奴,除非包吃包住!……什么乱七八糟的。
挂上梯子,他打开骆远鹤的推特。已经很多天没看了,不知道有没有分享什么新的内容。
一张画。
师生两个很有默契,他在画人体,骆远鹤也画人体。只是,骆远鹤画的这个人是缪存见过的,之前他po了与朋友的聚餐,这个女生也在里面,……是骆远鹤久别重逢的女神。
这应当只是骆老师的随兴之作,没有很雕琢的痕迹,女生闭目仰躺在躺椅上,赤着的足尖绷紧踮在椅面。
缪存条件反射地锁屏,攥着手机的手紧紧抵住心口,一双眼紧闭在黑暗中。
……但是,总要习惯的不是吗?他迟早要习惯于这个事实,届时是叫她师母,还是嫂子,还是姐姐呢?
这个问题是如此难以找到答案,缪存闭着眼一直想一直想,直到手机都被他捂热。
意识到很晚了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了。缪存从书包里翻出褪黑素,遵医嘱吞下。
第二天是在屋外的谈天声中醒来的——
该死,十一点半了!
“我说,”关映涛磕了磕烟灰,“上次你说浪得你受不了内洛洛,还联系呢吗?别还惦记你那清纯男大学生吧!”
第15章
关映涛上国贸这儿来有事,顺道来看看骆明翰。刚巧也快到午休时间了,聊差不多了就约着吃个饭。他一天天混不吝的,就好个吃喝玩乐,没聊几分钟正事,舌头一拐就上了老司机的高速公路。
骆明翰知道缪存没起,还在里面睡着。他九点半到办公室,休息室门便关着。进去后看他睡得很沉,薄被卷在腰间,头发凌乱地掩着眉眼,看上去毫无防备。
骆明翰对他确实有超乎寻常的耐心,因而一次次都让自己克己复礼点到为止,这会儿也就是目光放肆了些,挂衣服的动静都轻得很。
临走前想给个晨安吻,念头一撂觉得酸了吧唧的,只拿指腹在他唇上一触而过。
没想到缪存这一睡就睡到了十一点,更没想到关映涛还过来了。
关映涛咬着烟:“洛洛上回还问我呢,说骆总怎么没过来。你看你,一干把人干上瘾了。”
骆明翰:“……”
缪存睡得头痛欲裂,听着这陌生的声音和劲爆的内容,一时半会都没反应过来。
骆明翰修养很好地深吸一口气,微笑着挤出三个字:“过奖了。”
内心却把那个洛洛骂了个狗血淋头。搞什么!上次不是让他离关映涛远一点,让他撒谎说他肾虚硬得慢射得快,怎么还去关映涛那儿找他?
关映涛看出他的尴尬和勉强,掐着烟笑得发抖:“什么臭脸色?我说,他对你挺够意思的,上次你是爽了提裤子走了,他可是被我们按着一顿好灌,就那样也没多说你什么,嘴挺严的,你单了也有阵子了,不想弄个人玩玩?”
没等骆明翰吭声,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忘了,跟你清纯男大学生玩着呢!怎么样,弄上了吗?”
缪存坐在床沿,弓腰慢吞吞地套着袜子,脸上浮现一点冷淡的嘲讽。清纯男大学生,是说他吗?那不好意思,弄不上。
骆明翰掌心撑着额头,焦头烂额地说:“你闭嘴吧,聊点别的!”
这种话在会所酒吧里爱怎么聊怎么聊,放这儿光天化日西装革履的,埋汰得慌!
关映涛一乐,“行,那就聊点别的,”话锋一转,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我上回在新天地看见席霄寒了。”
骆明翰怔住,脸色显而易见地变了,但一时之间没出声,半晌,又回到了那副淡漠的难以看透的模样。
“是吗。”他没有意义地敷衍一声。
“他旁边跟着一男的,没你帅,还跟我打招呼呢,”关映涛掸掸烟灰,“问我你最近怎么样,是不是还惦记他。”
骆明翰终于忍不住骂脏:“放屁!”
“那是,席霄寒就那点姿色,还任性,还骄纵,天天拿自己当一长公主,也就我们骆总啊,”关映涛卖关头,透一气口,才悠悠长叹道:“还把人放心尖上。”
席霄寒是谁?缪存系鞋带的手慢了下来,分神想了一秒,又很快抛到了脑后。关他什么事?
骆明翰受够了他乱嚼舌根:“一,我跟他早就了断了,二,下次你要再碰到他,告诉他我过得好得很。”
缪存忍不住抿了唇,觉得这时候倔强气急败坏的骆明翰反而有些人味。
关映涛察觉出他是真生气了,咳嗽了一下,“得了,我跟他说个什么劲儿?你放下就放下了呗!”
骆明翰按下内线,命令下得不容置喙:“lily,进来送关总。”
关映涛被人下逐客令,摁灭烟,“哎不是,中午不一块儿吃饭吗?”
莉莉训练有素人美嘴甜有眼色:“老板,丹尼尔他们已经到餐厅了,你是要现在出发吗?”
骆明翰心累已极,不耐烦地挥挥手,竟然一句话都懒得讲了。
休息室传来动静,倏尔门开了,缪存穿戴整齐出现在光影明暗处。
“对不起,起晚了,”他神色如常地说,“下次不会了。”
语气好像是雇工对待老板,客气自省得不像话。
骆明翰一口气憋在心口,观察着他的神色:“刚才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缪存恹恹地回答:“我刚醒,你有客人?”
这反客为主的一问打消了骆明翰的疑虑,他笑了笑,心里的弦松了下来:“刚送走,走吧,我请你吃饭。”
缪存饿得饥肠辘辘的,的确没那个耐心等外卖,于是便没有拒绝。骆明翰很有心,带他吃东南亚料理,没话找话问:“你那个模特加加,今天怎么没来?”
缪存咬着吸管抬眸看他,眸色莫名戏谑,回得倒是很认真:“她请了一周假。”
骆明翰又说:“你怎么不关心你那两盆月季过得好不好?”
“怎么关心?”
“给个机会,去我家亲自关心。”
缪存一脸没救了的神情,话里有话地说:“你好忙。”
骆明翰直觉他今天的冷淡更胜往昔。过去虽然也挺忽冷忽热的,但好歹还有热的那一刻,今天冻得跟南极的冰块一样。
他人精一样,怎么会猜不出来?肯定是缪存听到了关映涛那一顿瞎叨叨,“席霄寒——”
手机震动起来。
他瞥了一眼,“不好意思,是我弟弟,稍等。”
缪存不自觉坐直了身体,眼睛看着菠萝饭中的肉松丝,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怎么想起来找我?”骆明翰搭着腿,跟他弟弟聊天的姿态很放松。
骆远鹤跟他聊了几句家里的事,末了,一番话在舌尖滚了数滚,终于说出口:“想拜托你帮我照顾个人。”
“怎么,你金屋藏娇?”
缪存茫然地眨了下眼,定定地看着骆明翰。
“我一个学生。”骆远鹤斟酌着,“他年纪小,我出国一年,不放心。”
“你别了,”骆明翰没兴趣揽这活儿,“我伺候不了你们学艺术的。”
话出口,意识到桌子上正有个学艺术的呢,看着缪存垂首失笑了一下。
“算了,”骆远鹤也打消了这个念头,“别给我教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