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榕有时在糖糖睡了以后,会出门去打球。去的仍是铁路局子弟校的那个旧球场。
他要打球便打,邵承昀没拦着。
人总归是活的,不能什么都不让做。
很多时候邵承昀都会去球场接辛榕。
一个开梅赛德斯的资本家,和那么一个小破旧的球场根本不搭。
邵承昀把车停在街对面,有时他坐车里办公,有时站在车外抽烟。
八月的平州,就算到了深夜也闷热难耐。
辛榕打完球,穿着湿透的背心,穿过街道,绕过车头,自己拉开后排车门坐进去。
这些夜晚,有别于邵承昀此前人生中常有的那些轨迹,却让他记得格外清楚。
他们之间没有对话,辛榕坐后排,仰头能喝一整瓶水,低低地喘着气。
邵承昀一面驾车一面从后视镜里看他。那是个模样俊美的男孩,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一只手拿纸巾抹着自己汗湿的头发。
外面一闪而过的路灯映着他的脸,那张脸上有不羁,也有隐忍,会让邵承昀产生某种强烈的冲动。
这种打球的习惯一直持续到协议到期前一周。
邵承昀这晚有应酬,没去球场。他到家时,辛榕正好洗了澡从浴室出来。
辛榕近来在洗澡前后一直很避着他。感情没了,身体接触也不想有。
邵承昀还算克制,一连半个月没有动过他。
但是辛榕没防着邵承昀这时候突然回来了。他上身半裸着,下面穿了条宽松长裤,皮肤上还带着未干的水气,刚一走出浴室,就撞见邵承昀,两个人都愣了愣。
辛榕没处可退,避开视线,正要走。邵承昀突然伸手在他颈侧的一处痕迹上轻摁了下,问他,“这怎么回事?”
很像一个吻痕,尽管那不是。
辛榕皱了下眉,没想解释这个。那可能是蚊虫叮咬的,毕竟是在夏季,也可能被什么磕到了,辛榕自己没有察觉,也不可能给邵承昀说明什么。
他挡开邵承昀的手,淡淡说了声,“不知道。”
邵承昀起先没说什么,然而辛榕在经过他身边时,又补了句,“就算知道,也和你没关系。”
语调疏懒,带着漫不经心,又暗藏着挑衅。
他近来偶尔会有这种态度对邵承昀。他到底做不来那种乖顺的身边人,邵承昀有时会随他去。
但今晚不是一个相互挑衅的好时机。尤其辛榕脖子上那个淡红的痕迹,怎么看着怎么扎眼。
邵承昀一抬手,把他的胳膊抓住了。
“怎么和我没关系?”男人沉声问。
辛榕偏过头,不说话。
“怎么叫和我没关系?”邵承昀又问了一次。
有时候话就是这么一下一下激出来的。
辛榕突然笑了下,抬手在自己脖子那处抹了一把,说,“你想听我说什么?这是吻痕?有人跟我睡了,这样满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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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承昀后来去找过那枚戒指,只是没告诉辛榕。
辛榕扔出戒指的那扇窗口下方是一段下坡的车道,不是花园草坪那种还能大概划定方位的范围。戒指可能滚去任何地方。
邵承昀找了整整一个下午,一无所获。
后来他联系了别墅区的管理方,让保洁在那片区域做卫生时留个心,如果能找到戒指,他酬谢一万元。
这个奖金已经远高于一枚铂金素戒的价值,几天之后还真有一个保洁在树丛里找到过一枚,但不是辛榕扔掉的那个。
有些事就是天意。
邵承昀自以为游刃有余,想要这个,不要那个,感情里如何进退取舍都由他说了算。
到如今玩脱了,辛榕就算拼得一身伤也义无反顾要走,告诉他“我跟你没有以后”、“你戴不上的别想了”。邵承昀才知道什么都为时已晚。
尽管辛榕一时还扣在他手里,但除了糖糖以外,邵承昀已经没别的筹码了,
这天他下班比较早,轿车开进别墅区后,途经的一条道路正在抢修管道。邵承昀没让司机绕路,自己下车走了一段。
临近私家花园时,他听到围墙那边传出一阵笑声,有辛榕的,也有糖糖的,听着动静好像他们正在玩水。
邵承昀不记得有多久没听过辛榕笑了。
他就站在墙外,站了好一会儿没舍得走。后来笑声突然停了,四周随之安静下来,邵承昀心里有点慌。
这片花园有道侧门,可以不经过别墅前门就进入园中。邵承昀绕到门边,隔着一排垂下的藤蔓,看见辛榕蹲在地上,紧紧抱着糖糖。
因为隔得远了听不见声音,邵承昀定定地看了几秒,才意识到辛榕在哭。
男孩穿着T恤和牛仔裤,埋着头,抱着身高不到一米的糖糖。从邵承昀的角度,能看到他背上的脊骨微微起伏着。
邵承昀的整颗心都揪起来了。他好像从来没有被这样刺痛过。
那个最近一直表现得很冷漠的男孩,此刻蹲在花园里角落里,抱着另个小小孩,无声地哭泣。
他的背影看起来过于清瘦而绝望。
几分钟前的笑声,那种短暂的欢乐,无法掩盖他处境的孤立无援。
是邵承昀把他置于这样的境地,而邵承昀又是如此强势的掌控者,似乎没有任何人可以救他。
后来糖糖抬起手来,揉了一下辛榕的头,胖胖的手指在辛榕略长的发丝间抚过,以一种有点懵却还很温柔地声音对辛榕说,“哥哥,别哭啦,我不给你洒水了。”
邵承昀从门边慢慢走开,靠在了一侧的砖墙上。
——这三十四年都白活了,他忽然就剩下这一个念头。还不如个四岁的小孩。
-
第二天清早邵承昀在书房的小床上醒过来,查看备忘录时才发觉这天是辛榕母亲的忌日。
此时窗外正下着瓢泼大雨,阴云压覆着城市上空,是一场降温的秋雨。看样子没有大半天是不会停的。
邵承昀原本在上午有一场重要的会议要出席,他走到窗边看了看天,而后给一个副总打去电话,说自己今天不到公司了,改为视讯会议,现场那边让副总顶着。
昨天辛榕抱着糖糖的那一幕,一直在邵承昀脑中挥之不去。他决定留在家里陪辛榕一天,如果辛榕想去墓园祭拜,自己也可以开车送他。
可是辛榕在家里表现得如常的淡漠,与邵承昀没有任何交流,也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他没问邵承昀为什么工作日不去公司,大概也不想知道原因。
下午雨停了以后,他独自在花园里坐了一会儿,后来躺在摇椅里睡着了,邵承昀让小魏拿了床毯子给他搭上。
辛榕是在隔天邵承昀上班以后,才独自去的城北墓园。
他打电话叫来司机,途中买了菊花和纸钱。这一趟出行时间不短,来回得有三四个小时,当司机把车开进城区时,天已经擦黑了。
辛榕看着车外繁忙的街景,和行色匆匆的路人,突然生出一种跳车逃离的冲动。
他不想回别墅,尤其不想面对邵承昀。也许是因为情绪太差了,自从离开墓园后他的胃就一直隐隐作痛,于是伸手拍了拍前排的座椅,让司机靠边停车。
司机早已得过邵承昀的授意,不敢放辛榕随意下车,一脸为难地和他说,“邵总交代过,要安全地把您送回家。”
辛榕在无奈之下,掏出手机给邵承昀打了个电话。
拨号的时候,他是不抱一点希望的。邵承昀那边接得很及时,过去两个月里辛榕几乎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
邵承昀问什么时候到家,辛榕直截了当地说自己要去孟冬林的酒吧坐坐,让邵承昀告诉司机,可以开去酒吧。
辛榕本来没指望邵承昀能同意。可是短暂的沉默后,邵承昀问他,孟冬林的酒吧在哪儿。
辛榕说了那间新店的地址。
“让司机送你去。”邵承昀说,辛榕举着手机愣了下,听得男人又道,“回来时再给司机打电话。”
车内挺安静的,邵承昀最后讲的两句话,司机在前面也模糊听见了。
辛榕没说什么,把电话挂了。司机也没再多问,按照他刚才提到的地址开了过去。
辛榕到的时候酒吧刚开始营业,他待到晚上九点左右离开的。这个点的客人逐渐多了,他留在酒吧里孟冬林还要时不时过来和他聊几句,辛榕觉得自己耽误事儿了。
临走前他想按照正常消费付账,被孟冬林摁着肩膀推出了酒吧的门,说他,“你快算了,给钱下次就别来了。”
辛榕喝了两三瓶啤的,没多醉,先前从墓园离开时特别难受的那个劲儿也差不多过了。临上车前,他拍拍孟冬林的肩,说,“走了冬哥。”
孟冬林看着他坐进了车里,突然沉着声跟他来了句,“看你没戴戒指了,也不知道你今天是因为阿姨的忌日,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来我这儿。”
辛榕从里面降下车窗,孟冬林最后冲他说道,“有事就联系我。”
辛榕今晚闷头喝酒的时候居多,和孟冬林聊天的时候少,这时也不知该从何解释,只是点了点头。孟冬林还站在街边,车很快发动起来,载着辛榕驶出了街口。
辛榕到家时,别墅外面的灯打得很亮,明晃晃地照着车道上停放的两辆豪车。
辛榕起先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待到他进了屋,才发觉客厅里坐着好几个人。
有周朗夜和白辉,也有罗薇琪和另一名相貌英俊的男子。罗薇琪与之坐得很近,想来是她刚订婚的未婚夫。
辛榕站在通往客厅的走廊上定了定,那边的几个人也一同看了过来。
屋内一下安静了,除了邵承昀之外,其他人的脸上都有了些许神情变化。
辛榕穿着黑衣黑裤,头发留得长了些,看身形明显消瘦了。他的样子已经说明了一切,在场的几人心里立即都猜到这阵子发生了什么。
今晚的聚会是临时凑上的。一来是罗薇琪带着未婚夫回国看望父母,二来邵承昀不久前过了生日,这帮朋友还没给他庆祝,于是就趁着罗薇琪回国,正好聚在一起。
邵承昀隔着几米的距离,问辛榕,“吃晚饭了吗?”
辛榕说吃了。
邵承昀拉开身旁的一把椅子,又说,“再吃点宵夜。”
辛榕没有当众撂脸,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了。邵承昀给他盛了碗鸡汤馄饨,辛榕也没拒绝,埋头吃了两个。
围桌的其余四人都看着他们,白辉的眼神有些复杂,周朗夜在桌下捏了捏他的手。
罗薇琪先出的声,她用公筷夹了只虾饺放辛榕手边的碟子里,一面笑着说,“我们一直等你呢,怎么回来这么晚?”
辛榕抬起头来,淡淡应了句,“去朋友酒吧坐了会儿。”
他身上带着挺明显的烟酒气息,在座的人自然是闻到了,辛榕也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
罗薇琪听后也不意外,又说,“怎么一个人去的酒吧?”
到了这时,辛榕也琢磨出一点其中的意味了。
——罗薇琪是有意给他递的话。
辛榕脑子里很快地过了个念头,这场聚会也许是上天在冥冥之中赐给他的。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那往后他要再想走,就不容易了。
他脸上声色不露,还是那样偏冷淡的口气,说,“去喝点酒,散散心。”
邵承昀坐在一旁,听着皱了皱眉,但终究没说什么。
罗薇琪眼尖心细,继而笑着一抬下颌,视线从辛榕左手上扫过,“婚戒呢?怎么没戴了。”
她是这里唯一的女士,这样的尖锐的问题她问就问了,也没有一个人制止。
辛榕放下手里的勺子,无奈笑了笑,说,“就算把戒指取了,人也走不掉的。”
说完,辛榕推开椅子,起身离了席。
他走上楼梯的那几步,客厅里无人说话。
邵承昀先是随他去了,而后也站起来,快步上了楼。
辛榕被他拦在通往二层的楼梯转角处。他们站的这处平台与客厅也就不过几米的直线距离,两人的对话楼下的人都能听见。
邵承昀今晚的态度格外好,像是一点没有因为辛榕当众说的那些话而生气。
他一手扶着栏杆,另只手在辛榕的手臂上揉了揉,说,“衣服是不是穿少了,手这么冷。”不等辛榕回应,又问他,“酒喝了多少?我让慧姨给你煮点醒酒汤?”
辛榕看着他,突然说,“邵承昀,我们这样貌合神离的过下去还有意思吗?”
男人仍然握着他的手臂,还在慢慢揉着,只是没说话。
“你的朋友今天都在,也许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们只剩了相互勉强,别的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