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芳比划完了裙子,又翻出短袖衫和运动外套,美滋滋地对着一侧墙壁上的大玻璃镜框搔首弄姿,戚丽丽朝她手里看了一眼,弯着腰给樊快雪倒水。
“你哥一直都没回来吗?”樊快雪问。
戚丽丽其实昨天悄悄给戚白打了电话,就要开学了,她想问问戚白是不是真的不回来了。
“没有,”戚丽丽倒好水,把暖瓶的木塞盖回去,又朝她妈那边瞥了一眼,“昨天,他打电话回来了,说不回来念书了,就在外面打工。”
吴芳眉头跳了一下,一眼瞪过来:“什么时候打的电话?我怎么不知道?”
戚丽丽被吴芳瞪得瑟缩了一下,小声说:“他打的是小店的固话,你那会儿去六婶家串门了,我去接的。”
吴芳撂下手里的衣服:“那你昨天怎么不说呢?”
戚丽丽有点怕她妈,再说电话是她打过去的,她说谎了,面对她妈的诘问,也有点心虚:“我,我给忘了。”
吴芳瞪着眼:“他真的说不读书了?”
戚丽丽点头:“嗯。”
吴芳本来就不想让戚白读高中,觉得太花钱,听说,脸上露出松快的表情:“不读了也好,读那么多书出来不还是打工,都一样,那他有没有说现在在干什么?一个月多少钱,啥时候寄钱回来?他暑假都出去两个月了,一分钱也不往家里寄吗?”
戚丽丽摇头:“他没说。”
吴芳有些气恼地说:“下次他再打回来,你让我去接。”
戚丽丽嗫嚅说:“知道了。”
樊快雪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戚白他有没有说在哪里打工?”
戚丽丽听他声音又闷又沉,把茶杯往他跟前送了送:“没有。”
“那他有没有给你留电话号码?”
戚丽丽看见她妈正在试穿那件套头连帽衫,瞥一眼,她就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没有,他没手机,用别人的电话打回来的。”
樊快雪注意到她先看了吴芳,心想兴许她知道,但是不想让她妈知道,于是也没再问。
吴芳试完衣服,一把拢起来重新装进袋子里,在樊快雪对面坐了下来:“你跟我们戚白是一个学校的?”
“嗯,”樊快雪打了个哈哈,站起来说,“我还有事,先走了,村里的小店在哪边啊,小妹你给我带下路,我想去买盒烟。”
吴芳也跟着站了起来:“这都中午了,在这儿吃完饭再走吧。”
樊快雪摇头:“不了,真的还有事。”
吴芳忽然不笑了,拿腔拿调问:“戚白真的跟你干了几天就走了?”
樊快雪心里乱糟糟的,也没想她为何这样问,就点头说:“是啊。”虽然不是干活,但也差不多。
吴芳瞥了眼堆在椅子上的衣物:“他没让你捎钱回来?”
戚丽丽毕竟是吴芳的女儿,听她妈的话音,就知道她妈在想什么,她忙说:“妈,你怎么这样呢,我哥才跟着人家干了几天活,哪有钱啊。”
吴芳冷笑一声,瞪戚丽丽说:“你又知道了,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去做饭去!”说罢她转过脸看着樊快雪:“我怎么觉得,像是戚白让你捎钱回来,你把钱给贪了,心里又过意不去,买了堆破烂来糊弄我们呢?”
樊快雪懂了,因为他带了东西过来,吴芳大概是觉得非亲非故,他送东西,所以就怀疑他把戚白的工资给贪了。
对着吴芳,樊快雪很容易就会想起来重生前,吴芳说不拿钱就要把戚白的骨灰给扬了的恶毒模样,这个女人的嘴脸他早都见识过,没想到今天又刷新了一次认知。
他心情本来就差到了极点,不觉冷笑起来:“你怀疑我私吞了戚白的工资?你觉得我这些东西是拿戚白的工资买的?你知道这些衣服多少钱吗?”他说着摸出手机,找到付账时商场的电子小票,打开,递给吴芳看:“这都是品牌服装,一共一万一千多,戚白两个月不吃不花才六千,只能买这一半。”
吴芳不信,怪叫道:“什么狗屁衣服,又不是金子做的,能那么贵?”
樊快雪点了点电子小票上的图案:“别说我糊弄你,你自己对着看,不信了可以打商场电话问,电话号码在最底下。”
吴芳反复看了两遍,看完仍然半信半疑,把手机递了回去:“既然不是,那你干嘛这么好心送我们这么贵的衣服?”
樊快雪冷笑一声,彻底恼了:“别他妈的自作多情,这些我是买给小妹的,不是送给你的,你也配?你照照镜子看看你那张脸,这衣服是你这个年龄穿的?真他妈的不要脸,小孩的衣服你也抢,就你这样的,也配当妈?”
吴芳被他骂得一愣一愣的,很快就反应过来:“你骂谁呢?挨千刀的小兔崽子,敢到老娘家里来撒野,看老娘不打断你的腿……”
她骂着就来厮打樊快雪,被樊快雪一把捏住胳膊,朝身后折了过去:“别跟我撒泼,小爷我今天心情好,不想跟你一般见识。”
吴芳疼得嗷嗷直叫唤,瞥见戚丽丽傻傻站在一边,破口骂道:“你个小娼妇,你是不是看上这个小王八蛋了?你还站着干嘛,没看见你妈被人打了,你赶紧过来帮忙啊,我白养你了……”
戚丽丽被她骂得哭了起来,泪眼汪汪看着樊快雪,樊快雪虽然特别想把这个傻逼女人揍一顿,但不忍心听戚丽丽挨骂,还是松开了吴芳。然后他从兜里掏出钱包,数了六千块钱扔到茶几上。
“先说清楚,这不是戚白的工资。以后对你女儿好一点,亏你自己也是女人,一口一句辱骂她,有你这样当妈的吗?”
瞥见从东屋门口探出脑袋的半大男孩,樊快雪又说:“你稀罕你儿子对吧?觉得是个带把的,能给他们老戚家传宗接代?跟你说,到你老了,这儿子能不能指望得上,可不好说,很多事儿都讲遗传,想想你以前怎么对他爷爷奶奶的,他跟他媳妇,当然,得能娶到媳妇,以后也会怎样对你。趁还来得及,还是多疼疼你女儿吧!”
吴芳见钱眼开,只顾着捡茶几上的大红票子,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樊快雪说。
樊快雪叹了口气,朝戚丽丽招招手,戚丽丽犹豫一下,跟着他一起往外走去。
到了大门外面,樊快雪问戚丽丽:“你哥真的没有留电话吗?”
戚丽丽犹豫再三,朝身后看了一眼,她妈还在堂屋里数钱,没出来,她飞快地低声对樊快雪说了一串数字,然后红着眼眶跑回了厨房里。
片刻后,樊快雪站在日头底下,盯着存在通讯录里的数字,却迟迟不敢拨过去。
回到市里面又是下午了,第二天要开学了,樊快雪本来准备直接回西郊,樊镇东给他打了电话过来。
“小雪,明天开学了吧?”樊镇东问。
樊快雪捏着烟,把烟灰弹进垃圾桶里面:“嗯。”
“你还在西郊吧?晚上我订了餐厅,你打车过来,一起吃顿饭,时晴一直念叨着说想你。”樊镇东说。
樊快雪搬去西郊后就一直没再回去过,期间樊时晴给他打了几个电话,说爸爸妈妈一直在生气,妈妈还说要离婚,最近一周多,樊时晴没再打电话了,樊镇东今天又说要吃饭,看来是已经跟龚素贞和好了。
既然和好了,樊快雪心想自己就别再去给人添不痛快。
“不用了,我开学用的东西还没收拾呢。”樊快雪抽了口烟说。
樊镇东听儿子语气果决,愣了一下:“你还在生你妈的气?都是一家人,事情过去了就算了,别跟她一般见识。”
樊快雪否认:“没有。”
樊镇东强硬道:“既然没有就回来吃饭,你要不想打车,我现在开车过去接你。”
樊快雪忙说:“别,跟同学在一起呢,晚上真的没空,你们吃吧。”
“同学?”樊镇东想到之前的事情,又有点疑惑,“你不会是交女朋友了吧?”
樊快雪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对,交女朋友了,所以今天回不去了。”说罢他直接把电话挂了。
樊镇东很快又打过来,樊快雪直接给他摁了,樊镇东没再继续打,过了一会儿,又发了条信息过来,还是让他过去一起吃饭,没再提女朋友的事情,同时还转了两万块钱给他,说是他开学的学费和生活费。
樊快雪回复:钱我收了,饭真的不吃了。
樊镇东又劝了他几句,樊快雪都没回,直到他坐上去西郊的出租车,手里的电话才彻底消停。
出租车里的广播也在说明天开学的事情,樊快雪听了几句,觉得烦,索性塞上了耳机。
手搭在一侧车门的扶手上,樊快雪又调出了手机里存的那个号码,陷入沉思。
半个多小时后,车子到了地方,樊快雪付钱下车,没立即往老宅那边走,蹲在马路边,拨通了那个他看了一路的号码。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
“喂。”
听到戚白的声音的那一刻,樊快雪心里闪过一阵重重的惊悸,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戚白,是我,樊快雪。”
戚白没出声。
樊快雪又说:“你现在在哪儿呢?我今天去你家里了,丽丽说你不回去了,可明天就开学了,你真的要辍学吗?那样太可惜了,如果是因为学费的原因,我可以……”
戚白轻轻咳嗽了一声:“不是因为钱,是我自己不想读了。”
樊快雪下意识反问说:“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戚白很冷淡地说。
自从拿到电话号码,樊快雪没有一刻不在做情景模拟,想了一箩筐的劝人甚至哄人的话,事到临头,却还是用不上。他只觉得喉头干涩得厉害,听着戚白的声音,竟然有一种无从说起的荒谬感。
“那天跟你说的事情,你可以不用理会,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不管怎么样,你都得把书读下去,你才十七,不读书能干什么呢?以后怎么办?打一辈子工吗?”
戚白静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你想多了,你说的我根本就没信过,我读不读书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任何人都没关系。”
樊快雪终于忍不住激动起来:“戚白!你听我说!”
戚白语速忽然放快,打断他:“行了,就这样吧,以后别再打这个电话了,这个号码我不用了。”
听戚白这么果断又冰冷的态度,樊快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无声吞咽了几口空气,近乎哀求说:“那我跟你好呢,我跟你好,你能回来继续读书吗?”他的声音干涩到了极点,再说下去,似乎就要撕裂了一般。
片刻后,他听到戚白冷笑了一声,有点哭笑不得地说:“樊快雪,你脑子有病吗?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自恋的人,你还真以为自己挺厉害?给你开玩笑的你听不出来吗?”
一叠声反问的话说完,戚白没等他回答,直接换了副冷酷的腔调,继续道:“我再最后说一遍,不再读书这个决定我早都做了,即便你那天没出现在我家里,我没跟你在建业市待那几天,我一样会辍学,会离开戚家湾。所以,别太自以为是,真的跟你没有关系。”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的忙音传入耳廓深处,樊快雪攥着手机,绝望地闭上眼,再睁眼的时候,他突然站起来,用尽全力,飞起一脚,把路边的石子踢到了马路对面的水沟里去了。
夜风从旷野里刮过来,穿过他胸腔里巨大的空洞,旋转远去,樊快雪脱力地一屁股跌坐在马路牙子上,深深地把头埋进了膝盖和臂弯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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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25章
十年之后。
临近年底,A市经历几次大降温,终于在大雪节气这天应景地飘了点雪,这天正好还是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
樊快雪从冰箱里拎出袋儿速冻水饺,指间挟着香烟,走到流理台前,水还没开,他就边抽烟边透过窗户打开的那条小缝看雪。
电话忽然在兜里响了起来。
樊快雪拿出来看了一眼,是樊时晴打来的。
电话接通,樊时晴爽朗的笑声就传了过来:“哥,小年快乐!在干什么呢?”
“嗯,你也快乐,”锅里的水冒出小泡,樊快雪把烟掐了丢进垃圾桶,掀开锅盖,用牙咬着一头,撕开包装袋,把饺子倒进锅里面,“煮饺子,你们吃饭没?”
樊时晴朝身后的厨房里看了一眼,他妈感冒了,阿姨回家过节了,晚上老樊同志亲自下厨:“还没,咱爸还在做呢,你过年回来吗?要不要我先帮你把机票订了?晚了怕不好抢。”
樊快雪把包装袋团了团丢进垃圾桶,拿起勺子在锅里搅了搅:“不回了。”顿了顿,又补充说:“还有工作。”
他有屁的工作!
自从拍了那部在国外获奖,在国内没上映,非常出名的电影后,他就失业了。也不能说是失业,经纪公司的原话是,他往后的路线要重新规划,不管是电影还是电视剧本子,都要慢慢挑。归根结底就是,他热度很高,但在冷却期结束之前,没人敢找他拍戏。
“啊?又不回来啊,你都多少年没回来了,我好想你啊。”樊时晴跟他撒娇说。
手机滴滴响了几声,是又有电话进来,樊快雪拿开看了一眼,是经纪人的,樊快雪顿时觉得新鲜,经纪人上次联系他还是半个月前,说不定是真的来工作了,他对樊时晴说:“行了,别嚎了,我接个电话。”
挂了樊时晴的,另外一边的接进来,锅里的饺子在沸水里翻着滚,他接了半碗凉水倒进去,用笑声打招呼:“刘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