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思尧记起来,好像是有过这么回事。
有一次突然下了很大的雨,他们躲在书店里,找到了一张巨大的中国地图。
谭跃指着一个很小的点说:“我家就在这儿。”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回家了,从初中开始,就因为成绩优异,考去了市里,后来家里爷爷奶奶也去世了,父母又不回来,他更是连假期都懒得回去。但书店外的雨声阵阵,打在树叶上,面前的向思尧专心看着地图,算着比例尺放大以后,离谭跃的家有多少公里。算了半天,抬起头来问谭跃对不对,眼睛无比明亮,是没被阴霾沾染的干净。
谭跃突然就涌起了一种叫思乡的情绪。他跟向思尧说起他的老家,说那里盛产茶叶,有一条贯穿小镇的河,阿姨们在河边洗衣服,小孩在河里抓鱼。有一次也是下雨,山雀飞到了堂屋里来,一点不怕生,在谭跃的手上跳来跳去,妄想骗到吃的。
那时候向思尧是说过,等以后有时间,他也想去看。
他终于想了起来。
跟谭跃这些年缺失的部分,就像拼图一样,被一块一块地捡回来,又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画面。
如果这真的算得上算初恋的话,比起谭跃,向思尧明显是那个容易忘记、容易放弃的人。而现在,又是那个始终逃避、始终装傻的人。
向思尧之前看别的单口喜剧演员的影像资料,有个人在台上讲:现在的男人恋爱的原则就是不主动、不抗拒、不负责。
再结合李东铭前些天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发给他的各类绿茶鉴定方法,向思尧觉得自己就是里面欲拒还迎,拉拉扯扯,十足绿茶做派的人。
不主动、不抗拒,他两样都占了,总不能到最后,还三星全满,把不负责也贯彻到底。
“可是,”这种时候,再逃避问题不说点什么,向思尧都觉得不像话,“万一我们并没有再见面呢?”
“那说明你一直隐藏得很好,”谭跃说,“作为程临的儿子一直没有被曝光,肯定也有能力让自己活下去。”
“又或许,我在某个脱口秀的演出上看到了你,结束以后去堵在后门,哭诉你始乱终弃。”
“……我没有始乱终弃。”
“你都认不出我了。”谭跃真的开始哭诉,“还在那儿一心只想着要面试。”
翻旧账的Alpha真是可怕,向思尧平时就没什么抵抗力,现在同处一室更招架不住。
“没想到你会长那么高嘛。”向思尧还想给自己解释,“都快一米九了……”
正说着话,谭跃不知何时站起来,走到了向思尧的面前。灯从背后照过来,形成了更为高大的影子,影子压在向思尧的脸上。
“老是很笨,”谭跃轻声说,“我就总会想,我没在的时候你可怎么办。说不定跟着同学去春游的时候就冻死在山里了。”
向思尧会让谭跃操心这些天马行空的问题,又会在想起向思尧的时候,忍不住想笑起来。就像那些去观赏演出的观众,听到某个戳中他们笑点的段子,他们会不由自主地笑出来,不过这个时间持续得并不会太长,通常只有几秒到一分钟。但对于谭跃,持续时间会无限延长,仿佛脑内会一直分泌某种东西,让人快乐的,让人念念不忘的。
“我还跟你说好过,”谭跃说,“约定的一起考X市的大学。所以我就待在这个城市,虽然特大城市的人是有点多,但每天排除几个,总能排除完的。你看,你果然还是留在了X市。”
因为向思尧纵然是在并不抱有希望的情况下,仍然记得允诺,哪怕在这里生活成本不低,活得也跌跌撞撞。
自己是因为谭跃才留在X市的吗?向思尧不太确定。
在他们重新相遇之前,向思尧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把谭跃忘了。
谭跃像是一个来自夏天的幻梦,一场突如其来又迅速治愈的高烧,消失在他的生活里,再无出现的可能。所以他就忘了,不会再记起来,那时候他从闷热而窒息的噩梦里醒来,正被一个陌生的哥哥抱着,一路奔跑,往急诊室的路上赶。看他醒了,低头安慰道:“马上就到了,没事的。”
他甚至不知道这人叫什么,但却觉得舒适且安稳,不再像刚才一样,被关在狭小的空间里,无比恐慌。谭跃身上有着薄荷叶的清凉味道,在炎热的酷暑里,会让向思尧觉得很好闻。
但后来那么久没有闻到,他也就忘记了。
第38章
“但为什么呢?”向思尧依然在提问,“我也没有很好。”
“哪里不好?”谭跃有些惊讶地反问。
向思尧首先要说的自然是:“成绩就不好……”
“我不喜欢成绩好的。”谭跃说,“谁会对绩点有性欲,我也从来不会对着C刊文献冲。”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我会对着你……”
向思尧窘迫极了,索性捂住谭跃正在一张一合的嘴。
嘴唇是柔软的,贴着皮肉,让向思尧手心发烫。而谭跃注视着他,目不转睛,会让向思尧相信,自己是那个值得爱的、重要的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向思尧的手刚拿下来,谭跃就说。
“什么时候?”向思尧也好奇这个问题。
“你还记得吗?我们在书店避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我的初中同学。”谭跃说,“我那时候跟你说,那是我同桌,不过后来没来往了。”
向思尧记得:“你说你跟她有点矛盾,她说了不太好听的话。”
“其实不是,”谭跃到现在才纠正过来,“是不太好听,但主要原因是,她说的是实话。她说我冷漠又傲慢,眼高于顶,对别人的善意也从来没有真心的感谢,她从来没见过我这么虚伪的人。”
“怎么会?”向思尧睁大眼睛,“你不是的。”
“只有你会这么想。”谭跃说,“但那时候我发现,我居然会怕她在你面前说些什么。”
装腔作势是谭跃的习惯,但那是第一次,谭跃发现自己想在向思尧面前一直装下去。希望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在向思尧眼里,谭跃这个人永远是特殊的,毫无缺点的。甚至到现在,也仍然是一样。
“我很自私的,做事都有目的性,只会利用别人,”谭跃说,“当律师也不是为了什么正义,钱给够了,什么都接。不过,有时候想到万一哪天会再遇上你,也会接一些法律援助的案子,给被家暴才杀夫的Omega辩护,或者帮被开除的员工讨薪。”
谭跃说完,又不太确定、充满犹豫地问向思尧:“改了这么久,应该也算好人了吧?”
“当然是了。”向思尧马上回答。
向思尧闻不到的信息素在房间里蔓延开,在大部分身上都宛如春药,让人血脉贲张的东西,对谭跃也同样具有影响力。比起平日,谭跃的呼吸变得更粗重,那双眼睛也仿佛像深渊一样,把向思尧所有的情绪都吸了进去。
“向思尧,”谭跃说,“你爸可能永远抓不到,我的病可能也永远治不好,你可能也永远感受不到我的信息素。但我还是很想跟你在一起。”
“你呢?”
向思尧口干舌燥,他突然很想喝水。
脱口秀演员表演的时候,总会在旁边放一瓶水,不仅仅是为了口干的时候喝一口,也是在喝水的那短暂片刻,重新调整节奏,整理思路,如果刚刚因为失误而情绪慌乱紧张,也可以通过这个间隙,进入下一个阶段,重新开始。
于是向思尧便这么做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牛奶,一杯柠檬水,任他选择。而向思尧端起牛奶,仰头咕噜噜一饮而尽,仍然觉得不解渴,又拿起那杯柠檬水,喝得干干净净。
两杯水的时间,似乎是够了。
在那么多拖延的理由都消失以后,有时候必须交出一篇论文,有时候必须给出一个答复。
“那时候你跟我说,你喜欢男的。”向思尧说,“我的反应速度可能太慢了点,甚至都跟不上时代了。我也会想,你只是说喜欢男性,也不一定是我啊,说不定这些年,你早就找了个男性Omega,有了新的家庭。”
而当发现谭跃并没有这样过下去,甚至还因为向思尧的原因,有了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向思尧的愧疚感,就让他既逃避着谭跃,又忍不住靠近。
向思尧握住了谭跃的手,这只手骨节分明,握着的时候,更能看见尖锐的骨头包裹在皮肉之下,又变得柔软。他们十指紧扣,向思尧摩挲着谭跃的手背,握得更紧,像是安抚,又像是道歉。
旁边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向思尧设置的APP消息提醒,提示着向思尧,有某个Alpha的信息素正在飙升过载。
他想伸过手去拿,但没有挣脱开,谭跃像一条藤蔓,紧紧缠绕住了他。
谭跃说:“没关系的,这跟平时的情况不一样。”
并不是在任意场合任意时间里突如其来的信息素暴涨,也不是吃了什么药、误喝了什么酒,只是面对一个想念了很久的人,产生自然而然的反应。
“所以也不会引起剧烈的疼痛,只是会有一些欲望。”谭跃说得很轻松的样子,如果没有汗水从他的额头滴下来的话,大概会更有说服力。
“啊?”向思尧又惊慌了起来,“那、那现在该怎么办?”
他很快便知道了答案,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棉花被浸满了酒精,倏忽之间,有人递进来一点火苗,然后火焰骤然升起,燃烧了他的全身。
喘息之间,谭跃在他的耳边说:“你穿我的睡衣,也太大了,锁骨都露出来这么多。”
手指伸过来,仿佛是要帮他扣好的样子,但假意糊弄了一下,反而把原本的扣子也扯开去。
信息素、腺体、无法契合的性别,原来通通都是虚掷,只有命运的齿轮,不停地转动着,严丝合缝地让他们紧紧相扣。
“谭跃?”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声音,向思尧跟着谭跃同一个动作,都转了过去。
他们是窝在书店的免费阅读区的,这个位置十分狭窄,整个书店只有这个沙发可以坐下来看书还不收钱,或者站着看,或者去消费区点两杯奶茶。向思尧站在旁边眼巴巴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别人走了,他迅速坐下来,占了这个位置。
而后面叫着谭跃名字的女孩,就坐在消费区的椅子上,冲着谭跃粲然一笑。
“你怎么来E市了?”女生问,“我记得你不是这儿的人啊。”
向思尧还想着该怎么帮谭跃编理由,谭跃就说:“关爱留守儿童帮扶活动。”
女生乐了:“谁帮扶谁啊?你旁边这个小弟弟?你摸着你的良心,这合理吗?”
她又说:“你们要不要过来坐啊,我请你们喝奶茶吧。这沙发太小了。”
“不用了,”谭跃说,“消费不起,没钱给。”
这话可不太好听,带着几分的刻薄。谭跃甚至把正在看的地图也放到了一边,不仅说话不客气,整个姿态都显得防备。
“这么小气,”女生耸了耸肩膀,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还记仇呢?我都道过歉了。再说了,你还吃了我两年早饭呢。”
谭跃没有回答。
女生转向旁边的向思尧:“你好,我叫任凝伊,是谭跃的初中同学。”
“你好。”向思尧冲着任凝伊点了点头,这位颇为主动的女生就主动走了过来,看着他的书包。
“限量款呢,挺有钱的啊。”她说,“那你可得注意一下,记得维护他自尊心,不然一不小心就被绝交了。”
“你不要骚扰人家。”谭跃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还有事吗?没事就走吧。”
“没事啦。”任凝伊说,“我本来也准备走了,突然撞见而已。你现在是不是在一中?”
“嗯。”可能是听到任凝伊要离开,谭跃的脾气也稍微好了点。
“成绩还是那么好。”任凝伊感叹,“能不能请你当家教啊,我给钱的。”
“我没兴趣。”谭跃说。
“没兴趣吗?”任凝伊说,又看了一眼向思尧,“我看你给他讲题讲得挺开心的啊。该不会是……”
她突然凑近,嘴贴到谭跃的耳边,说了几个字,声音太小,向思尧没有听到。
“真的走啦!”任凝伊说,“拜拜!”
谭跃却连道别都没有,只是坐着。
向思尧问:“你们是有什么矛盾吗?”
谭跃说:“也算不上,初中的时候是同桌,她找我问题的时候,说自己不喜欢吃水煮蛋,送给我怕浪费了。一来二去,班里就传了些有的没的,传来传去,到她父母耳朵里去了。她爸就来学校找我,说我勾引他女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什么的。老师把我们俩调了座位,就没什么来往了。”
哪怕时过境迁,听起来也实在让向思尧不是滋味,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按着谭跃的手背。
“中考结束后,她把我叫出去,问我为什么后来一直不理她了,这也不是她的错。我说没怪过她,只是我喜欢男的,不能再浪费她的好意,耽误她的时间。”
任凝伊爸爸的出现,点醒了谭跃一件事,这位同桌很有可能对他的确有着别样的感情,只是没有说出口,在那之前,谭跃也丝毫没有意识到。但是那么莽撞地点破,更让女生激动,也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所以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来往过。
“那可真遗憾……”向思尧还没发表完想法,电光火石之间,突然又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细节,“等等,你喜欢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