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件事,我赶紧问他:"你这有洁癖的人,怎么不嫌我脏啊?"
他知道我指的是点烟,轻弹下烟灰后,用他一直都有气无力的语调说:"比起你教育我时,喷到我脸上的口水,这算什么?我习惯了!"
"CAO!你这小子!"我摇着头,被他这副DIAO样气得直笑。
他看着我半瘫的笑脸,也拄着头低声笑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也是我头一次见他脸上有了些生气!
说实话,如果他不是我的犯人,我们说不定能成为一对损友。常常,爱强嘴的人,心灵都很脆弱。
说笑归说笑,我可没忘了此行目的。见他心情不错,我趁热打铁,说道:"你妈,她--"
"呵....呵呵.......她总算在死前还记得她是我妈!呵......"
我用心准备好的一大段说词,还没开口,就被他的无情的冷笑打断,甚至将我劝说他的信心也击得粉碎。
他不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可对待亲情,却比那些人还要冷酷、残忍。他英俊的面孔在不断的冷笑中变得扭曲而丑陋,这让我心底生出难耐的寒意。
就算我不是个孝子,也不能理解有人会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我把伸手进铁栏,愤怒地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妈?你妈真是白养你了!!"
他捂着脸,止住笑声,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我。片刻,他黑洞洞的眼底闪过电光,一把扯住了我的衣领。我不示弱,也揪住他的。
"谁要她养我了?"他朝我吼着。
"你小子说得是人话吗?"我紧了紧拳头。
隔着铁栏,我们狠狠地拉扯着,近得能清楚的看到对方眼里的愤怒,感到对方喷到自己脸上的气息。
他的眼瞪得很大,像一头被激怒的猛兽,仿佛四周都是他的敌人,因此,我可以从那里看隐约的绝望。
"为什么她生了我,我就得感谢她?我的出生根本就容不得我自己选择!为什么她花钱把我养大,我就要感激她?他们除了会给我钱,还做过什么?谁真正关心过我想要的是什么?他们太自私了!凭喜好赋予完生命,就能理所当然的索要感恩吗?如果我从来没有快乐过,我凭什么还要感激他们给我生命?如果他们的贪婪让我永远失去自由,我凭什么还要赞美他们给我的痛苦?你说啊!你说说看啊!!"
"......"我无话可说!
我从没想过生命和生活的关系对一个人会如此复杂难解。家境普通的我,从来都认为活着就得生活,生活就是为了更好的活着。我找不到他这段话的破绽,也不知怎样改变他对生命的看法。我的手渐渐失去力气,我被他身处的绝境击败了。
可有一件事我很清楚,我必须告诉他:"其实,你也很自私!你贪婪的享受着别人对你的爱,却不愿回报。"
他的身体颤了一下,抓着我的手慢慢松开,两眼无神的盯着漆黑的地面。
如同生命和生活也会相悖,亲情与爱也未必始终同一。
我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警服,拾起烟蒂,碾散地上的烟灰,摸出前胸口袋里拿块硬梆梆的东西。那是一块德芙巧克力,昨天我在超市买的。在巧克力货架前转了三圈,考虑到这小子的品味,我忍痛卖了最贵的一条。
"拿这个垫垫肚子!像个娘们似的整天只舔几根菜叶!别出了禁闭室又进医务室,国家监狱不是给你一个人的盖的!",我把巧克力抛进他怀里,抬脚想走。
"......喂!"他把我唤住。
"还有事吗?"
他站起身来,眼睛一直盯着手里的巧克力。我等了半天,只是看着他把那块巧克力攥得越来越紧。连说个谢字都这么难,真拿他没辙!
"别使那么大劲!一会儿化了!"
"哦......"
看他这迟钝劲,我也懒得里他。还有几个地方没巡过呢,我得赶紧过去,被领导查岗可就惨了。
我用力的迈着步子,似乎想让自己有力的脚步声驱散廊里的死寂,至少让那颗脆弱的心别那么快的陷回黑暗。
第 7 章
这一晚,我失眠了。1375捂着脸瞪大双眼的样子,让我的脑子慌乱又恐惧。我当然不是怕他向检察院告我打人,而是,我第一次看清他漂亮的眼里藏着那么多的东西。孤独、愤恨、惊惶、痛苦、绝望......如同潘多拉那只精致的盒子,里面盛满了失意,唯独没有希望。
第二天,我顶着俩黑眼圈,对老邢说了这小子和他家人的事。我问他,如果一个人认为自己的生命可有可无,那他会不会干脆放弃掉自己?
犯人自杀,是我们最忌讳的事情,也足以毁了一名狱警的事业。我们都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之所以说它严重,主要是因为很难防范。可如果一个人存心和自己过不去,那还有谁能救得了他?
我们!老邢捏着下巴沉默许久,才重重的吐出这两个字。
我明白老邢的意思,这也是我在心里不停叮嘱自己的话。我不能让那傻小子放弃自己,必须让他明白,他还那么年轻,他还有很多机会,只要他肯付出,自由与爱总有一天会回到他身边。
老邢和我分析了1375到目前为止的表现。还好,没有明显的自毁倾向,除了偶尔暴躁,大多数时间里,他都能配合管教完成规定的任务。
"要注意观察!但也别过于急躁,反倒容易刺激他。帮助他慢慢适应这里的生活,才能最终树立起他重新生活的自信!"
我反复念叨着老邢说出的这几句箴言,可眉头就是绞在一起怎么都打不开。看我仍然愁眉不展,老邢起身在我头顶狠狠一拍,颇有菩提祖师点化孙猴儿的味道。
"放松点!你都这样了,还怎么帮别人?"落座后,老邢敲了敲自己的办公桌。他那桌上的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幅墨宝,遒劲的几个大字我早已倒背如流。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e
老邢吐出口浓烟,手指在玻璃板上轻轻的打着圈,看似颇为悠然。可我却知道那几个字背后的故事。
师傅老邢做管教已经二十多年了。按理说他这个岁数,至少也该当上个正处级的干部,每天坐在机关里喝茶看报。可他却拼了命一样忙在一线上,没日没夜的干了这么多年,不愿也不想停下来。
他有个秘密,从未和我提起。可这世界上偏有许多扇透风的墙,让我知道了他不愿回忆的过往。
老邢最早工作的单位不是二监,在那个监狱里他有着和如今一样的干劲,屡屡立功受奖。可就在他最辉煌的日子里,他的一个犯人自杀了,同时,一名优秀的管教瞬间从巅峰摔入低谷。那之后,老邢调动了单位,消沉了许久。
人们可以把故事转述的天花乱坠,但永远描绘不出当事人的内心感受。老邢是个重感情的人,我不清楚他用多久才悟透了那几个字所牵连的得与失。如今他坦然的坐在这里,背光里,他的身影厚重不可动摇,又仿似其中蕴藏着惊人的毅力。
但求无愧于心!即使有一分必要,我也该使出十分力气!
利用休息日,我去了趟女看,探视了1375的母亲。
当这个据说被捕后一夜白头的中年女人站在我面前时,我深深地吃了一惊。按理说,她应该只比我母亲小上几岁,可单从她那白润的脸上,你很难想象她已是个年近50的妇人。可以看出,1375从长相上继承了他母亲的优点。他们有着相似的脸庞和美丽的眼睛,不同的是,1375眼里总飘着浮云一样的忧郁,而这女人眼里却处处透着精干,少有温情。这让我立刻打消了编造谎言的念头,她不会相信是1375让我过来探视她的。
当知道我是她儿子的管教后,这位母亲变得激动起来。不停的询问我1375现在过的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他,住的惯不惯等等。我捡了些那小子表现好的方面说,自然不会说从来都是他先"欺负"别人。
听我这么说,她似乎放心下来,开始自语似的念叨起一些关于1375的事。比如,他生下来身体就不好,他小时候特别调皮,他换第一颗牙时疼得哭了一整天......可,绕来绕去,始终都是关于1375年幼时的故事。
死刑的犯人,我接触的不多。如果说法律是强加在人身上的道德底线,那么对死刑的犯人来说,也许法律加在他们身上的是一只倒计时的钟表,随着时间逐渐归零,他们的精神也会像钟表背后的发条,松散,直至失去张力。
探视的时间有限,我不得不打断她话语,试探着问起,他们母子间隔阂的起点。
谁想,这询问引发了她强烈的自责。随着渐大的抽泣声,泪水从她细致的面颊上不住的滚落。她埋怨自己和丈夫的贪婪,不但害了自己,还葬送了孩子的下半生的自由。
我一向受不了女人的泪水,匆忙安抚起她的情绪,并且告诉她,法律已经为他们做出了最公正的判决。1375确是在明知故犯的情况下参与了犯罪,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他的作为必定受到法律的制裁。而如今,我们能做的该是正确引导他,稳定他的情绪,让他安心服刑,面对新的生活,因此希望她能配合我们对1375进行改造。
女人红肿的眼睛里露出迷惑,似乎不知道,我究竟希望她做些什么。
"给我讲讲他的经历,比如你们母子为什么会这么疏离?"我耐心的解释。
没想到,这位母亲眼里现出了更深的疑惑,似乎自己也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小的时候很乖,整天围着我转......后来,我们夫妻俩各自进入了事业的上升期,忙不过来照顾他,但我们没有半点亏待他,找了两个保姆伺候他的饮食起居,还把他送进最好的私立学校,受最好的教育......"女人抓着自己的杂着青丝的白发,似乎在心里翻找着我要的答案,"无论他想要什么我们都会满足他......"
物质上的东西,只要他提到的,他们都双手奉上。然而,这段亲情却随着孩子的成长而变得越来越淡薄,他们越想给孩子补偿,孩子就离他们越远。
站在一旁监督的管教提醒我们探视的时间到了。
女人起身前,尽管脸上带着感谢的微笑,但,眼眸里却还留一丝着不解和一份对亲情的渴盼。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感到短短半个小时里,她又衰老了许多。
这景象让我哀伤,因此我没有把已在嘴边的答案吐露出来,解答困扰她的谜题。
其实,你们给的并不是他想要的,你们给的那些只不过都是寂寞。
离开女监,我匆匆赶回家里。我已经忙得两周没回过家了。一进门,饭菜的香味就扑面而来,桌上摆满了我爱吃的东西。看到依旧在灶台旁忙得不亦乐乎的老妈,我忽然鼻尖一酸,搂住她的肩头。
"臭小子!吓了我一跳!"我妈呵呵一笑,闲出一只手,抓了抓我的头,"快洗手去!叫你爸吃饭啦!"
"马上!马上!"我傻笑着打哈哈,把不小心从眼角滑出的泪滴蹭掉,并庆幸我妈没回头看我,要不她肯定把端着的红焖牛肉全扣地上。
没有娇好的容颜,只有粗糙的双手,我的母亲却给了我最最真切的爱。
第 8 章
吃完饭,我去市场上买了条鱼,回到家自己动手收拾起来。我妈不忍看那条鱼在我手底下遭罪,过来帮忙。
"想吃鱼咋不早说?"我妈把我推开,三两下收拾了残局,"清蒸还是红烧?"
"糖醋!"
听到这两个字,我妈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那表情就好像我说自己给她找到了儿媳妇一样难以置信:"你啥时候爱吃甜口了?"
"给别人做的。"想到她忙活了一天,我把她推到一边,自己琢磨着做起来。
我妈却来了精神,脸上更像开出了一朵花,围着我问道:"小子,你是不是--"一边还不停的向我爸使眼色。果然!她又想到那方面去了。
"我没被哪家姑娘看上,也没看上哪家姑娘,您放心吧!"发现我爸也往在这边凑,我放下对鱼的研究,赶紧解释,"给我带的一个犯人做的!"老俩口立刻泄了气。
为了补偿我妈的好奇心,我把1375的事和她简单说了说。因为那小子平时挑嘴挑得厉害,正巧他妈今天提到他最爱吃糖醋鱼,我打算做点晚上带回单位去。
老妈的一声长叹,为1375他们的母子关系做了定性。"那孩子也够可怜的。"她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接过我手里的活,亲自做起了这道菜。我只好退后,给她打下手,垂垂肩膀。
临走前,我妈又叫我把剩下的红焖牛肉带上,说既然那孩子好吃口味重的,这个他也能爱吃。
回到单位,趁着双休日办公室里没人,我把吃的放好,就去活动室找1375。
我进屋时,1375正和"话匣子"并肩坐在房间一角。坐的虽近,他俩的表情却大相径庭,一个满脸期盼的东问西问,一个懒洋洋的半天才答上一句话。
发现我出现在门口,1375好像预料到我就是来找他似的,长长的舒了口气。所以,当我叫到他的号码,说是要和他进行个别谈话教育的时候,他破天荒的跑到我跟前来,而后几乎是他把我拉出了活动室。
我这边半个身子还没出门,其他犯人已经围在了"话匣子"身旁,听他眉飞色舞的说起了什么马尔代夫的海边别墅,五星级宾馆的豪华水床之类的。我会心一笑,这家伙真有一套,自己都没见过的东西都能说得跟真的似的。显然,这不可能是他的亲身经历,体验过这种奢侈享受的人整个二监就一个。
我把身边这个曾经的"贵族"推进办公室,他的脸色立马难看起来,看表情分明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般的无奈。
我忍着笑,拉他到办公桌前坐下,把从家带来的饭盒打开,推到他面前。
看到那条鱼,他一脸茫然。
"我上午去了趟女看,"发现他没有抗拒我的话题,反而挑起眼皮等着我的下文,于是我继续说下去,"你妈说你最爱吃糖醋鱼,所以--"
他轻声一笑,放下眼皮,开始打量那条鱼,似乎等到了他已料到的答案。我怕他情绪波动,暂时收了声,观察他的反应。
稍后,他对那条鱼摇了摇头,然后看向我,轻笑着说:"你信不信,还有当妈的记错孩子爱吃什么的?"
看他今天情绪还好,不像是在故意否认。所以我当真在心底泛起了嘀咕。见我不做声,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些,朝我也摇了摇头,似乎对我没能主持公道而非常失望。
见他抄起筷子,毫不犹豫地吃了起来。我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看来这条鱼无论再加上多少糖也不会甜起来。
我把牛肉也拿出来,并且告诉他这些都是我妈亲手做的,他不爱吃就给我剩下,绝对不能吃完就跑去吐,糟蹋了我妈的心血。他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闷头吃了起来,看来这个更对他的胃口。
他边吃,我边把上午去女看探视的情况简单说了说。我没想破坏他进餐的气氛,但我也有义务把关于他母亲的近况告知他。不知是不是食物的吸引力太大,他既没有打断我的讲述,也没有要离开这里的意思,只是专注的耙着饭盒里的东西,似乎真的能对我的讲述充耳不闻。
我没有骂他,也没想强迫他。e
我的职业正让我扮演着一个尴尬的角色。我的手里擎着根绳,绳的一头是1375,另一头则是他的母亲。绳是断开的,中间空出了一段由岁月剪裁的距离,它已无法完整,而我却必须盯着这个伤感的距离,还要将它们紧握在手里。
屋里很静,我一个人缓缓讲着,更像是在和自己对话。描述着与他母亲初见时的惊讶,离开时的沉默,还有自己的一些零碎想法。总之,都不是能让人快乐起来的事情。他看似若无其事的吃着,悠闲的吃着。
可直到饭盒见底,他也没把头抬起,小心翼翼的躲避着我的目光,却还是被我看到他眼角有些什么在流动。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或许说,我宁愿这样想。
我递了杯水给他漱口,他痛快的接了过去。往往这种时候,我和1375总是有着超常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