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别让外面的人闻出来!"
"你派来缠着我的那老家伙,鼻子比狗还灵,我保证不了!"说完,他猛漱了几下。
"没事!你随便讲个什么,都能把他的好奇心填饱。"唉!要听这小子说几句让人舒服的话还真难。他就像只猫,不管你对他怎么好,他就是摆出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不领你的情。
因为别的犯人都能在探视日里吃到点家属带来的油水。所以,我给他加餐,也有情可原。但我穿着警服这样做就有些不妥,万一被其他犯人知道了势必引起非议,就算被我同事们看到了也不好。
我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见他漱完了口,擦净了嘴角,我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扳起他的头:"笑一下!"
他眼里闪出惊慌和不满,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动作很不好,像极了三流电视剧里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的桥段,尤其是我手里捏的还是个漂亮脸蛋。
我重新表述自己的意思:"我看你牙上有没有肉末!"
他收敛了怒气,老大不情愿的翘起嘴角,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这表情搁别人身上叫呲牙咧嘴,可他唇红齿白的这么一弄,就特别好看。结果,我这一愣神,彻底把他惹怒了!他啪的把我掀着他下巴的手打开,起身奔门去了,搞得我莫名其妙。
"小气鬼!多看你一眼又不会--"
死!这个字我不敢对他提起。当他和这个字有了联系时,我心里就会升起一种异常的恐惧。
第 9 章
本以为一切会朝好的方向发展,可秋去冬来,我的忧虑并没能随时间淡化。
转眼已是初冬,犯人们都换上了棉囚服。因为1375和其它几个人是新来的,我特意到管理处给他们领了新冬装。当然,比起少爷以前穿过的奢侈品,这种棉衣自然显得厚重笨拙。尤其是1375这种身上没几两肉的人,穿上后,远远看去,小小的脑袋下边连着个臃肿的身子,简直像个偷工减料的热狗面包。
午饭前,犯人们没像往常一样四散开闲聊,而是扎堆在操场一角,向隔离区张望着。因为,老徐头回来了。
老徐头是二监名人。他在这所监狱里住了三十多年,比二监任何一个狱警都老,他能讲出连我们都不清楚的发生在这所监狱里的故事。
半年前的一次中风,让他在医院里躺到冬天。虽然没有痊愈,但医疗费用有限,他只能回到这里继续休养。三十多年前他一气之下杀死了自己的新婚妻子,因为主动投案被判了无期;如今年近古稀的他已是孤身一人,连个能给他办理保外就医的亲人都没有了。
聚在一起的犯人们啧啧有声的说着老徐头的事,估计大多数人都没想到他还能活着回来。"话匣子"也站在人堆里,身边围着几个新来的,看他那口若悬河的样,就知道他在给他们讲老徐头的故事。
集合哨一响,犯人们放下话头,跑着去站队。人群密集的角落一下变得空旷,只剩下一个人的身影,呆呆的站在那里。我仔细一看,竟然是1375!
"干吗呢?聋了?快站队去!"我边喊他,边向他走去。心里还纳闷,平时他对哪个狱友都不闻不问的,今天怎么突然关注起老徐头了。他没理我,只是一直盯着在两名管教搀扶下,艰难走向监区的老徐头。
我拽了下他那像发面馒头一样的棉衣,这小子瘦的,里面空荡荡的。
"我和他有什么不同吗?......"
短短一句话,像一片轻得不能再轻的羽毛,从他嘴里飘出。可不知为什么,在我听来却沉重得让我窒息。
原来,他呆呆盯住不是老徐头,而是他的明天!
"傻小子 !怎么总不往好了想?"我狠狠拍了下他的肩头,他这幅绝望的样子让我心里莫名的烦躁,连话语都变得苍白。
他这才慢慢回过头,阴郁的眼轻扫过我的脸颊,没做停留便转身走向队伍,紧闭的唇角却又突然淡出几个字,被微风吹进我的耳里:
"...你...根本...不懂......"
......
我...不...懂... ?
我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么久来,我在他身上做的种种尝试,竟然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一点痕迹。看着他在我面前走掉,看着他义无反顾的跳进绝望的漩涡,我的关心却让我连他的衣角都抓不住。
等我回过神来,犯人们早已经进了食堂。老邢正在我身旁,一脸关心的问我怎么了。
"没事!走神了!"我硬生生的咧嘴一笑,心里却不是滋味,更不好意思对师傅说自己竟然被1375影响得越来越神经质了。
因为老邢和老徐头的关系一向不错,我强找了个话题问他:"师傅,怎么老徐头会有那么强的求生意识?"
老邢仔细看了我两眼,笑得颇有深意,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他没直接答我的话,只是朝隔离区那头喊了一嗓子老徐头的名字。没想到那老人听到后,竟然吃力的半抬起手臂和我们打了个招呼,而我从那张苍老的脸上,看到了连年轻人都少有的豁达笑容。
好比那个被人说滥了的故事:沙漠里的半瓶水,乐观的人能看到希望;悲观的人却只看到死亡。1375那傻小子总是用哀伤的眼睛在看这个世界。也许就像他自己说的,他从来都没快乐过。
第 10 章
就连春节这种举国同庆的日子里,1375阴沉的脸上也不会多出半点喜庆劲。你见不到他笑,只能看到他拉着一张脸,好像整个世界都欠着他的什么。这个时候,我没空帮他"讨债",不光是因为春节是我最忙的时候,还因为,我下的功夫在他身上没见一点成效,时间一长,我也进入了疲劳期。只要他不出大事,我也懒得理他。
80%的在位率和我的年纪,决定了我今年又要在牢里和犯人们一起过年。
看我为点数采购来的年货而忙得满头大汗,老邢笑着拉我坐下歇会:"咋样?今年还想家不?"
我嘿嘿一笑,像被人提起什么丢人事似的,竟然有点脸红。想起刚来那年让我春节值班,我还闹过情绪。可今年,我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也更深的理解了什么是--一家不圆,圆万家。在春节这种阖家团聚的日子里,有我们留在犯人身边和他们一起过年,既能体现国家对改造人员的关爱,也能防范重大事故的发生。
三十的下午,各小队开始包饺子。先以小队为单位包好,再轮流到大队的食堂里下锅,然后各吃各的饺子。因为每个小队都得包上千个饺子才够吃,所以这活是一个大工程。0831王胖子近来前干过大厨,因此我让他当了"工程副指挥"。
我带着些人围在一圈包陷儿,另一张桌的人们忙着擀皮,王胖子则拉着几个人在拌馅儿,还时不时的指导台子上和面的人。
"1375!你还是去那边擀皮吧!"这是王胖子对1375的第三次调度。
说实话,以大家对这少爷的了解,都知道他也只能添添乱。但大过年的,大家凑在一块图的就是个热闹,怎么也不能把他单独扔在一边。
王胖子本来对1375就没抱什么希望,随便捡了个地方让他跟着大伙干。可总是不出几分钟,那小子笨手笨脚的样子就让人看不下去了,只好再给他调整位置。就这样,1375从擀皮到和面,从和面到下锅,从下锅到擀皮的轮了一圈,哪样也干不利索。
只见那小子头越来越低,自己也泄了气。我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让他和我一起包陷儿。
我了解王胖子的想法,在他心里包陷儿是个最讲技术的活,所以没敢让1375碰。可是,他确实有点死心眼了,他得想想,让1375包陷他充其量也就祸害几个,若是干别的,和面、擀皮、拌馅、下锅,他随手就能祸害一锅不是?
其实,包饺子也不过是种形式,让大家趁着股热乎劲,说说笑笑的放松心情,开心过个年才是真的。可1375来到这桌后,面对大家的闲聊,一点参与的热情都没有,他一直闷着头,试图把手里塞了陷儿的面皮弄出个像样的形状来。我边包,边用余光瞄着1375手里的活。不由得一阵想笑,又因为离他太近怕打击了他刚树起的一点信心,只好忍着。
没过多久,看到他手边立着的几个说不清像包子、馄饨还是烧麦的东西,我实在没忍住的撇了撇嘴。没想到这小子极度敏感,立刻瞪了我一眼,一咬牙,一使劲,他手里正捏着的"元宵"瞬间变成了"馅饼"。我用手挡住嘴干咳了几声,其实肚里的肠子都笑得抽筋了。
没办法,我只好和其他犯人扯了个新话题,故意不再看他,然后拿起一张饺子皮,慢动作的装馅儿,掐褶。果然,他开始偷偷的瞟我手里的动作,也拿着张皮一点点地学着我的样子。别说,这小子偶尔还能露出点可爱样,至少看着挺认真的。
虽说不管是谁,一想到让1375参加劳动都会头疼,但我却觉得这孩子干起活来,可没有脸上那么傲气。笨手笨脚在所难免,但总归还是在认真做。别的不说,就凭他天生的骄傲劲,他也不愿意自己输人家太多。
不过,罗马终归不是一天建成的。当王胖子过来收最后一批饺子,看到盖帘一角横七竖八的堆着一撮后现代艺术品时,他那张圆脸气得跟外面挂的红灯笼似的。大师傅都是有脾气的,只是因为我在场他才没好发作。
我们监狱的集体伙食是由各队按周轮着做的,而不值周的队要派一名监督员把关。王胖子是我们队的伙食监督员,平时出了名的要求严格。今天端这盖帘饺子出去,要是被人看到,他的名声怕是要毁光了。
看王胖子立在那里,做了半天深呼吸,还是没挪动地儿,我知道他的苦衷,于是走上前笑着安慰他:"快去吧,一会锅烧干了!有人问,就说是我包的!"
听了我的话,王胖子咬了咬牙,就义一样的走了。我看到远处1375正瞄向我们这边,我便对他笑笑,示意他没事。结果,他还以为我嘲笑他,恩将仇报的飞过来一个白眼。
唉!这臭小子,什么事都往坏处想!
第 11 章
六点一到,热腾腾的饺子被端上桌,每人都是一大腕。今天特殊,我准备坐在犯人桌上和他们一起吃饺子。看1375左边坐着"话匣子",右边没人,我就坐下了。估计这个冷位置也没人会抢。
不知算不算幸运,1375的"作品"下水后并没全军覆没,竟然有几个结实的存活下来。
"唉呦!这谁包的啊?"大伙刚动勺子,就有人挟着个异型饺子,怪叫起来。
大多数人都知道那是谁的杰作,于是有人打趣到:"你小子运气不错啊!1375一共没包几个,除了下水后露馅儿的,剩下的还能让你捡到!"语毕,哄堂的笑声。
我刚要咧嘴跟着乐,突然发现身边的1375脸变得不是正色了,放在膝盖上的手也攥得死死的。不好!因为今天过节,估计大伙都和我一样,忘了这小子是最开不起玩笑的。
大过年的,不能扫大家的兴,更不能出乱子!我赶紧伸手到桌下,一把按住了他攥紧的拳头,让他别乱来!
大家似乎注意到了我俩这边不对劲,原本欢快的气氛嘎然而止。b
还是"话匣子"机灵,眼睛一转有了说辞:"以前啊,老人们都在饺子里包几个硬币,谁能在几百个饺子里吃到这稀罕的东西,说明谁来年有福气。但其实啊,这硬币太不卫生,现在也就没人包了。我看1375的饺子够得上这个特点!能捡到的人明年运气肯定差不了!咱得让这些运气好的人给咱演演节目,添添喜气!"
"好!"我也打起圆场,并且尽量笑得喜庆自然,"大家赶快相互看看,还谁碗里有,也一起演节目!"
有"话匣子"的号召力和我的权威,大家纷纷响应起来,一边捞自己碗里的,一边盯着左右人碗里的,屋里顿时又恢复热闹了。
我松了口气,但没敢松开我手里1375那冰凉紧握的拳头。他虽然低着头,但我能感到他此刻还阴沉着脸。
很快第一个发现饺子的人已经被推上台表演了,我虽然看着,也乐着,心思却不在上面,趁没人注意我悄声对1375说:"大度点,别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怎么连句玩笑话都禁不起?"说罢,用力捏了捏他的手。
室内的供暖挺好,可1375的手凉得跟块冰似的。我抓着他的手,忽然想起小时候,我妈常在给捂我手时念叨什么手凉的孩子没人疼......
我脑子里就这样蹿起些凌乱的想法,关于母亲,关于孩子,关于或温或凉的手。有些温暖,有些寒冷,更多的是茫然无奈......
不知不觉中,台上两首歌唱完了,台下掌声笑声响成一片,1375的拳慢慢松开,我的手也不再用力。而我掌中的那块冰,也好像在缓缓融化变暖。
我并没把手收回,似乎希望它还能更暖一些。可是,1375却突然用力的想把手挣脱出来。我不知怎么回事,以为他还想惹事,反射性的用力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动。
"放开!"他急了,小声嚷着,皱起眉头有些恼怒的瞪我,那眼神擦过我的脸后,又落到了我身后。我顺着他的目光侧头看去,虽然我身旁的犯人迅速的转过头装作在看表演,但我还是看到了他脸上来不及收起的暧昧笑容。
我才意识到,刚才这家伙因为鼓掌碰掉了勺子而钻到桌下去捡......那他一定在下面看到我们的手......
尴尬让我的血一下子涌上头顶,我赶紧松开1375挣扎的手,差点想跟那人解释。可理智告诉我,这事要是说破了反倒会越描越黑。
1375没吱声,只是马上用那只手抓起自己的勺子,虽然冷着脸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眉头却没展开,这让我更加尴尬,一下觉得,自己好象里外不是人了!
因为我们队里一共分成五张桌子吃饭,我便起身举杯,向本桌的所有人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然后匆忙换去其它桌"慰问"。
直到窜到最远的一张桌上,我才远远瞄了一眼1375那边。他正低头吃着饺子,恢复了他以往木然的样子,而其他人都在专注的看着节目,我有些乱的心才算踏实下来。
屋里的热闹劲一发不可收拾。从因为"幸运"的饺子而演节目,到后来大家闹开了,想起谁就起哄让他演。我也慢慢融进了这份欢乐,淡忘了刚才的事情。
0902大牛因为歌唱的好自然没被人们放过。在大家此起彼伏的"来一个!来一个!"的呼声中,大牛有些腼腆的上了台。他选了首阎维文唱过的《母亲》,并没出乎我的意料。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尽管年轻时做过些糊涂事,大牛来到监狱后一心改造,这几年一直是我们这的改造模范。根据他的表现,本来这个春节应该让他回家探亲一天,可前不久兄弟单位出了起越狱的大事,省厅下了通报,单位领导谨慎起见,取消了今年的所有的探亲名额。我和他谈过心,他也表示能理解政府的难处,还挺积极的向我保证争取明年的机会。
"......你身在那他乡住有人在牵挂
你回到那家里边有人沏热茶
你爱吃的那三鲜馅有人他给你包
你委屈的泪花有人给你擦
啊,这个人就是娘
啊,这个人就是妈
这个人给了我生命
给我一个家...... "
即使有副天生的好嗓子,情深之处,大牛也控制不住自己感情的闸门。他开始哽咽,声音也走了调。
他没有兄弟姐妹,家里只剩位白发苍苍的母亲,日夜思念着他回家。
泪水混着歌声倾泻出来,感染了在场所有的人。
"CAO!这小子今天怎么唱的......"0943"猴子"一边骂着,一边抹着自己止不住的泪水。
在他边上的0816"土秀才"已经泣不成声,他母亲去年过世了,他不但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就是想为母亲上坟至少还要等上三年。
还有用正袖子捂住脸的1050杨仨,法院宣判那天他妈脑溢血住进了医院,到现在大小便都要躺在床上由他爸伺候。
还有紧咬着嘴唇,却咬不断两行热泪的0933大力,他妈始终认为他量刑过重,这几年无数次的去省城上访,吃了多少闭门羹,受了多少委屈,却没有一天放弃过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