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栋,”陈立旺叫儿子的小名,没人应声,于是再叫一声,“陈家栋,怎么不答应?睡着了吗?”
“你不要骑这么慢,再快点儿。”陈淮水却说着别的事。
“听我的话了没?”陈立旺没多少耐心,但还是压了压脾气,他说,“你晚上就留在姥姥家吃,吃完了自己坐公交车回来。”
“知道了,你说八遍了,”陈淮水歪着头想了想,又说,“我妈也说了好几遍。”
“去了就认真写作业,千万别一整天都在玩儿,你要上初中了。”
“我知道我知道。”陈淮水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闭了眼睛,脑子里没想什么正经的,最关切的是书包里的报纸还没看完,他喜欢看科学相关的报道,喜欢化学,喜欢生物。
进了巷子,陈立旺骑车在前面,而陈淮水斜跨着军绿色的书包,在路边慢悠悠地步行,他要花几秒钟围观巷子口的孩子玩玻璃球,还要看别人拎出来的鸟笼子,看完这些,陈淮水再走了一段,他看见拐角处的空地上,一帮孩子围在一起。
陈淮水只瞧了两眼,就认出了一周前砸姥姥家玻璃的祝富华。
祝富华看着挺皮,他头发剪得精神,站在一群高孩子里滴溜着眼睛,其他孩子翻他的裤子口袋,他就皱着眉去捂,后来,又心甘情愿地把钱掏出来。
这次是崭新的两张一元纸币,旁边孩子说:“看,我的是三张,你的是两张,我用多的换少的,因为我们是朋友。”
虽然是不光彩的勾当,但那精明的孩子语气诚恳,还友好地拍着祝富华的肩膀,陈淮水躲在拐角的另一边,偷偷瞧那孩子几眼,再瞧祝富华几眼。
又听见另一个孩子说:“虎子,你别跟他说三啊两啊,他不识数,根本听不懂。”
随即,哄笑声响了起来,祝富华愣了一下,随即,也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笑,他绷着嘴角,把钱递了出去。
即将要得逞了,虎子忽然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几个人全都转过头来看着陈淮水,陈淮水也看着他们。
最后,陈淮水的视线才落在祝富华身上,他说:“他们在骗你,你的钱能买十几斤米,他们的钱连根油条都买不来,要是你不相信,可以回去问爸爸妈妈。”
虎子一行看情况不妙,已经打算溜了,高个儿皱着眉对陈淮水挥拳头,但被大头拦下了,几个人做了亏心事,所以还不敢太嚣张。
陈淮水揪住了大头的领子,说:“把钱还给他你们就可以走了,以后要是再发生这种事,我就去你们家里告诉你们爸妈。”
“你哪里来的?”大头抹不下面子,于是没底气地质问。
“还钱,”陈淮水说,“不然我告诉我爸,他是空军的司令,专门抓坏人。”
“我们又不是坏人,我们是小孩儿。”高个儿推了陈淮水一把。
高个儿力气很大,陈淮水的手搁在大头肩上,才不至于摔倒,他毕竟是个十岁孩子,也没做过几件出头的事,只能借一借陈立旺的威风。
他说:“小孩儿也抓,只要做了坏事的都是坏人。”
陈淮水的额头出汗了,一阵风刮过来,弄得脸上温凉,那几个小子撒开腿跑了,走之前不忘对陈淮水示威。
而祝富华呢,攥着那两张捏得皱巴巴的钞票,盯着陈淮水看,一言不发。
他犹豫了好半天,才颤颤巍巍地把钱递出去,一鼓作气,说:“给你们家……买玻璃,不然冬天的时候冷。”
陈淮水没接钱,他问:“他们骗了你几次?”
“对。”
“我是问骗了你多少次。”
“我算一算,”祝富华不识数,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因此,陈淮水的问题弄得他有些窘,于是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说,“好了,我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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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第3章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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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第一回,又见了第二回,第三次见面是在附近的菜市,陈淮水和姥姥一起买菜,祝富华被三姐带出来吃早点,三姐身边是她的对象,叫秦子湘,俩人一个十八,一个十九,女的弱柳扶风,细声轻笑,男的内敛斯文,沉默少言。
祝三女是个天生的小姐身子,附近读过书的人都说她像黛玉,可她比黛玉爱笑,笑起来露一排白白的牙,冬天的时候,她脖子上总戴着毛织的蓝围巾,是最爱的二姐给她织的。
而夏天,祝三女总穿着一件洗得发皱的浅黄色衬衣,麻色裤子,她张开小嘴咬油条,又伸手帮祝富华把油条撕开,仨人一人一碗豆腐脑,一旁的油纸上还放着给祝富华买的绿豆糕,祝富华遇见了陈淮水,把绿豆糕拿给他吃,姥姥在摊子前边等油条,陈淮水乖乖跟在旁边,一手拿着绿豆糕,一手拿着待会儿放油条的盆。
秦子湘不是个富裕的人,现如今进了城里一家没钱的小学,当了一名没钱的老师,他付了一顿早点钱,又把找零的分票数了两遍,然后,放进钱夹子里。
祝三女说:“等我攒了钱,请你吃好的,你就那两个工资,还要养活全家人,就别再给我花了。”
秦子湘模样倒是俊朗,鼻梁上还驾着银边的眼镜,他白衬衣的摆子塞在裤子里,系着皮带,整个人高瘦。
陈淮水咬了一口绿豆糕,说:“我每个星期天都来姥姥家,放暑假的时候也会来,放寒假的时候说不准了,天太冷了。”
想了想,陈淮水担心祝富华搞不清楚什么是星期天,又说:“天气暖和、不用去学校的时候我都会来。”
“你会踢球吗?你有毽子吗?”祝富华想起自己那堆宝贝,便开始自豪地罗列,他说,“我还有弹弓和火柴枪,都是我爸爸给做的。”
陈淮水想了想,说:“我爸爸有真枪,能打死人的那种,比火柴枪厉害多了。”
祝富华还准备说什么的,但被祝三女叫走了,他跟在祝三女身后,祝三女走在秦子湘的旁边,俩人的指头勾在一起,总在说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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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里见过好些次面,陈淮水吃了祝富华给他的糖和苹果,祝富华吃了陈淮水从家里带来的饼干和巧克力,两个人算不上什形影不离的好朋友,顶多是见面的时候才记起彼此,单纯要好地玩玻璃球,玩羊拐,玩叮叮当当满街跑的铁环,玩祝有才给祝富华削的木陀螺
跟巷子里的孩子疯跑了一个暑假,陈淮水的小白脸蛋晒得黢黑,回了大院,他蹲在家里沙发下面吃西瓜,把刚进门的爷爷奶奶吓了一跳。
卓晴一边倒茶一边解释:“妈,爸,没什么事,在我妈那里一直住,满巷子疯跑,晒的。”
“我都不认识了,像包拯一样,”奶奶从前也是部队里做官的,她去苏联念过书,什么都懂,又会讲话,问,“家栋,知不知道包拯?”
西瓜大得像月牙,陈淮水穿着裤衩背心,脸上黏着好几粒瓜子,他抬起头,说:“我不是包拯!”
后来,陈淮水还因为像不像包拯的事哭了一次,从此,全家再没人敢提,初中开学,天气渐凉,一个多月以后,陈淮水又逐渐白了回去。
读完文言版的四大名著,陈淮水也过完了十二岁生日,这一年总是下雨,祝富华终于要上二年级了,他总去卓家找陈淮水玩,但陈淮水总不在。
从前,陈淮水每星期都来的,现在,隔几个星期才来。
祝富华和巷子里的孩子一起疯跑,每天都开心,新仇旧恨都有,被欺骗的时候有,被欺负的时候也有,但这是孩子的世界,童真的滤网让既往不咎成了常事。
陈淮水有半年没来了,正月初三来了一次,踩着初春的薄雪,和爸爸妈妈坐汽车来的,他还专程去祝富华家里找他,给了他一包外国糖,一个在口袋里捂得热烘烘的橘子。
陈淮水说:“我那天在街上看见你三姐了,和一个男的。”
“我三姐嫁人了,现在不在我家了。”祝富华把一块糖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
陈淮水长高了,比祝富华高一点,他模样随妈妈,眼睛生得漂亮有神,眼尾轻轻扬起来,他微笑的时候,眼底和脸颊都在笑。
又过了两个月,春天真的来了,暂且不会下雪了,巷子里的树又快添上绿衣服,而新院子里那棵树也是的。
但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新院子里就没卓家老头老太太了。
他们搬走了,房门口的花和鸽子都搬走了,古朴雅致的房子空荡荡,门紧紧锁着,第一个星期没开,第二个星期没开,第三个星期没开……
新院子里杂草长出来了,腼腆地躲在角落的砖缝里,没孩子再去那里踢球了,祝富华偶尔路过,会探头进去看看,后来,就不再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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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那年的夏天,祝富华读完了小学,也算是读完了这辈子所有的书,旧自行车是二姐夫王江送他的,修了四次还是面目全非,骑上去“叮叮咣咣”地响,祝富华穿着衬衫和阔脚牛仔裤,和那群狐朋狗友鬼混,在街头巷口乱串。
从小到大,十几年过去,这座繁华的北方城市变得更繁华,街上人们穿起各色的时髦服装,汽车多起来,各色店铺多起来,夜里的彩灯也多起来。
祝引男十九岁了,不在家里住了,她租了个小房子,自己支起个小摊子,卖得都是广州产的服装,她独身一人,现如今是祝家上下过得最滋润的一个,去过远地方了,见过世面了,人还是小时候那样猴精,还是当着祝富华的面直呼“傻瓜”。
录音机里放着台湾的歌曲磁带,祝富华趴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听,祝引男穿着一条红黑暗格的裙子,一件白色坎肩上衣,坐在沙发上摆弄她自己的指甲。
浅蓝色鱼缸里养着几块圆石头、几块大尾巴的金鱼。
“哎!傻瓜,你问没问老太婆,她扣扣搜搜这么多年,给你攒了多少钱?”
几秒钟过去了,祝富华才从歌曲里回神,他还那样趴着,说:“和你没关系,奶奶说了,钱都是给我的,没你的。”
祝引男皱起眉头,冷笑了几声,她放下指甲刀,两步迈到祝富华的身边,用巴掌和拳头打他,说:“都赖你,都赖你,要不是你,二姐不至于后悔一辈子没读书,要不是你,大姐就不会嫁那么早,受那么多罪。三姐从小又瘦又没力气,现在为了养活她那个破家,大冬天地在街上给人修鞋补锅,四姐小时候生了病,想吃一个梨,都没人给她买……”
录音机里歌星的声音没停,祝富华在红色台灯下面抱着自己的脑袋,承受胡乱砸下来的拳头和巴掌。
祝引男气喘吁吁地停手,咬着牙,说道:“还有我,从小背着个晦气的名字,明明在自己家,整天梦想的却是逃出来,我烦死你了,你知不知道!烦死你了!”
祝富华被打得叫喊,可怜兮兮地瑟缩在椅子里,后颈火辣辣地疼。
他一下接一下,倒腾自己的呼吸,一会儿,却听见祝引男小声地在哭。
祝富华走得灰溜溜,出去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在路上遇见了从小一起玩的虎子,虎子给他递了两根烟。
问:“怎么了?你眼睛比兔子还红。”
祝富华靠着巷子口的树,傍晚的暖风吹过来,香烟的火点一闪一闪,他回答:“不红,不红。”
现在,祝富华看上去人模人样,比从前体面了几分,头发长了,梳了一个潇洒的偏分,衣着打扮和巷子里的人格格不入。
“你找个地方打工吧,我妈说,时代不一样了,现在得自己想办法往前冲,没人会帮你。”虎子小时候皮得要命,但长大了也就是个大人了,他诚心地劝告祝富华,说的话十分有道理。
但祝富华不是正常孩子,他的脑子想不明白事,有些时候格外执拗,又从小被偏心、被溺爱,手里的零钱不缺,有九毛花一块,要是真没钱了就回家,找奶奶撒娇。
祝富华深深吸了一口烟,说:“我奶奶舍不得我出去,她说外边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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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第4章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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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三女过得并不好,但她如同一株开在料峭寒风里的小花,多苦的时候都是笑的,她的身体窄窄薄薄,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布衫,在太阳底下晒得满头是汗。
一双皮鞋、一个小铝锅,修好了等人来取,换得几毛钱,看见祝富华推着自行车来了,祝三女就热情地喊他坐下,说:“华,怎么上我这里来了?晚上去家里坐坐?”
祝富华觉得自己的脚很重,几乎要抬不起来,眼前穿着旧裤子满手脏污的女人,正是从前那个天仙般的三姐,她的模样依旧年轻漂亮,可是,再也不会有人说她是黛玉了。
祝富华挨着祝三女坐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问:“我姐夫呢?”
“他还是在医院照顾呗,他爸瘫在床上,他妈又得了那么重的病,还有奶奶和爷爷,都八十多,也需要照顾,大秀大龙才两岁,只能让大姑子先带着,我傍晚去把孩子接回家,早上五点就起,再送过去,”祝三女轻咳了两下,明明说着那么悲惨的事,但从容不迫,一直在微笑,说,“现在放暑假了,你姐夫不上班帮得上忙,开学以后也不知道怎么办,孩子的伯伯去香港了,可能不会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家来?四姐暑假回家了。”
说着话的时候,祝三女从布包里掏出两颗桃子、一块鸡蛋糕,全塞进祝富华手里,她说:“四女那时候哭着喊着要上学,挨了好几次打还是要上,现在才知道她的坚持是对的,我们家就四女一个大学生,上的还是那么好的医学院,以后肯定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