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淮水问:“家里还都好吧?”
祝富华抿着嘴摇头,说:“我爸没了,过完年没的,我和妈一起挣钱给奶奶买药,我不想让奶奶死。”
十七岁的两个人,都快要变成大人,但也显得稚气未脱。他们处在天差地别的境况里,陈淮水才从英国回来,不久之后又要离开家,继续去那里求学,可是祝富华呢,连一件合身的、体面的御寒衣服都没有。
“我原来不愿意挣钱,”祝富华哆哆嗦嗦地拿起筷子,深吸了一口气,说,“去三姐家吃饭的时候被三姐夫打了,我怕他再打我,就出来找工作。”
很多的时候,祝富华都是笑的,他毫不做作、毫不保留,眼睛里写满了难得的纯真,却也混杂着苦痛,难堪的事说出来了,似乎变得不难堪了。
说完那些,祝富华再挑起了一口面,进嘴之前突兀地问了一声:“你吃不吃?”
陈淮水摇了摇头,说:“你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这天,沙发上看电视的卓家老两口被外孙子吓了一跳,陈淮水顶着满头满身的雪进来,把菜篮子放下,然后不知所措地站在门边喘气,半天才说了一句话:“姥爷,今天烧鸡吃不成了。”
“去这么早都没买着?”姥姥问。
雪化了,弄得头发湿漉漉,陈淮水脱掉外衣蹲了下来,最后席地而坐,他一边解着靴子的绑带,一边说:“你猜我遇着谁了?”
“我遇着祝富华了,就那年夏天在老房子的院子里踢球,砸了咱家玻璃的那个孩子。好几年没见了,刚才在市场外面遇见他,很可怜,没见过这么可怜的人……连件合身的衣服都没有,我把买的烧鸡给他,他不要,我就跑了。”
陈淮水还是岔着腿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整个眼眶都变得通红。
他的视线落在地板上,后来落在自己腿上,然后,就抱着膝盖嚎啕大哭起来,一种极致的难过在心底堆积起来,陈淮水目睹了祝富华的境况,像是目睹着人世和岁月的无情。
明明那一年,他们还是奔跑在巷子里的、无忧无虑的玩伴。
没那么烈的阳光了,没浓密的绿色树荫了,并不要紧的儿时回忆像电影一样播放,陈淮水把眼泪擦在毛衣的袖子上,蹭得脸颊泛红。
姥姥对姥爷说:“家栋从小就这么懂事。”
后来,陈淮水惹得姥姥也掉了眼泪,他去洗了把脸,姥姥把衣柜深处半新的冬衣翻出来,有三件。
她说:“家栋,都是你不想穿的,一点也不旧,也不知道那孩子穿不穿得上,你给他送过去,明天去吧,明天雪就停了。”
姥姥还说:“别去家里了,街里街坊太多,人家可能不好意思收,你能不能把他叫出来,让他在哪儿等你。”
“那我明天去市场周围转转。”陈淮水说。
雪到午后止住,第二天的天幕变成晴明时候特有的瓦蓝色,路上被踩脏的雪先变成水,带着一些泥污,在太阳底下反射光泽,陈淮水中午到了昨天的面摊,一直等到下午。
第二天又去祝富华家找他,但家里的房门紧闭,看起来不是有人在的样子。
第三天,陈淮水几乎在市场附近待了一整天,他冷得直跺脚,但没见到祝富华,也没打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第四天,第五天……
这个假期被等待消磨,让人焦急,后来,就是绝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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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第7章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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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富华换了工作,正到天最热的时节,城市里仿佛只剩下浓密高大的树冠,还有带着热气的微风。
对面就是一家卖电视机的商店,有个戴蛤蟆镜的漂亮女人踩着高跟鞋站在路边,从一群等活的搬运工里选中了祝富华,她弯着嘴角,轻声细语,问:“小伙子,我买了台电视机,帮忙搬上楼要花多少钱?”
“大姐,我不干那个,我们是做重活的。”
祝富华还是笑的,汗水从他头上一缕一缕往下流,晒得有点黑了,留着小时候那种寸头,眼睛还是那么亮,他露着精瘦的肩膀和手臂,穿了一件洗得发皱的绿背心,上面印“胜利”两个字。
“多给你钱,”女人依旧温柔,她问,“你想要多少?”
祝富华蹙着眉思考,然后,笑着挠了挠头,说:“你家远不远啊?你得找个有摩托车的人,不然带不回去。”
“没事儿,我开车过来了,你跟我一起过去,帮我搬上楼就行。”
女人看起来很气派,穿着白色丝绸衬衫和洋红色裙子,头发挽起一个精致的髻,她在前面走,祝富华跟在后面,抱着她买的大电视。
小轿车摇摇晃晃上了路,祝富华在后排扶着电视机,窗外树的枝叶落下倒影,正印着祝富华的脸上。
女人主动和他搭话,问:“小伙子,家是这里的?”
“是,是本地人。”
“多大了?”
“十八岁。”
“我儿子也十八岁了,上个星期才过完生日,你别叫我大姐了,叫我阿姨就行。”
祝富华愣了一下,乖巧地说:“阿姨。”
女人的家在空司大院里,车驶过了一段较为安静的路,再向前走,就是雄伟肃穆的大门,还有带着枪站岗的哨兵。
祝富华没来过这附近几次,但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把电视从车上抱下来,这时候,路另一边来了两辆自行车,骑车的人和气派女人打招呼,说:“卓教授,要不要帮忙?”
“不用了,找了人,谢谢你们啊。”女人自如地回应。
“不用谢,卓教授。”
“卓教授……”祝富华轻声地问,“你是卓教授吗?叫卓晴吗?”
“对。”
“我知道你。”祝富华站在烈日下,缓缓地抬起了嘴角。
卓晴与他开玩笑,说:“我这么有名吗?”
“我们以前是邻居,你的爸妈住新院子,我住老院子,我们那时候老去新院子玩儿,”祝富华深吸了一口气,跟在卓晴身边朝前走,他想了想,才小心问道,“陈淮水他……去英国了是吧?”
“你认识陈淮水?”女人像是很惊喜。
开始爬楼梯了,纵使再有力气,抱着个庞然大物还是有些累的,祝富华一边喘气,一边说:“我们以前一起玩儿过,也不算是很熟,但我一直记得他。”
“他想家了,放了假就回来了,今天早上和朋友出去,也不知道回来了没。”女人说着话,从手提包里掏钥匙。
上了三楼,女人将家门打开,房子是气派又整洁的,有个系围裙的女人从厨房里出来,说:“卓老师,回来就敲门呀,我一直在的。”
“春梅,不用,我带钥匙了。”卓晴取了墨镜,她的脸和祝富华许久之前的记忆重合,于是,隐约能记起她更年轻时的样子。
祝富华把电视机放在地板上,站在进门的地方,额头上全都是汗珠,他喘着气,说:“阿姨,我不进去了,鞋太脏了。”
“进来,没事儿,进来,留下吃饭,春梅你多准备点儿,”卓晴把高跟鞋脱掉了,对祝富华说,“这是我家的保姆,春梅。你来坐一坐,陈淮水待会儿就回来了,说起咱们巷子,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是哪一家的。”
“我叫祝富华,我爸叫祝有才,以前是团结化工厂的工人,厂房着火了,他被烧死了。”
卓晴脸上的笑凝固,她叹了一口气,说:“那件事我知道的,听说死了三个人?太可怜了。”
卓晴从钱包里掏着钞票,祝富华换上了春梅拿来的干净拖鞋,他拘谨地站在客厅里,春梅给他倒茶、拿干果,热情地说:“坐吧,孩子,中午饭吃烙饼,你先喝口水。”
“来,阿姨先把钱付给你,五块钱,你收好。”卓晴拿出五张崭新的一元纸币,整理好,递给祝富华。
祝富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抽了一张钱,说:“太多了,我不能要这么多。”
“不多,大热天的,你又是个孩子,再说了,咱们是老邻居,又不是陌生人。”
善良的卓家二老教出了卓晴,卓晴教出了同样善良的陈淮水,他们的全家福摆在电视柜上,一张是卓晴小时候和爸妈拍的,一张是她和丈夫儿子拍的。
钱是卓晴硬塞进祝富华裤兜里的,她劝祝富华留下吃饭,说:“要是你就这么走了,阿姨一晚上都睡不好觉,现在就是吃饭的时候,不耽误干活的。”
没一会儿,门被敲得“笃笃”响,是陈淮水回来了,他一头洗得干净的黑发,白衬衫的襟子塞在浅灰色短裤里面,系着皮带,穿着白色球鞋、白色长袜子。
陈淮水只喊了半声“妈”,就楞在了原地,他看着祝富华,祝富华站在沙发旁边看着他。
“别这么盯着别人,”卓晴拍了拍陈淮水的脊背,说,“你还记不记得他?小时候你们一起玩儿过。”
“当然记得,”陈淮水说,“我们去年还见过一次,在四海路那边的市场见的,怎么……他怎么在咱家啊?”
“富华帮妈妈搬电视机,挺辛苦的,就请他喝点水,坐一坐。”
被陈淮水盯得有些久,祝富华躲开了他的视线。
祝富华感觉自己有些难堪,腿上一条朴素的铁绀色裤子,一件松松垮垮的背心,再就没别的,而陈淮水穿得那么干净、时髦,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人。
陈淮水觉得祝富华有略微的憨,又有很多的机灵,他笑的时候,总是露出雪白整齐的牙,显得别样可爱,胳膊上瘦瘦的,有点肌肉,眼睫毛很长。
“来,富华,吃肉。”陈淮水把凉切的酱肘子夹进祝富华碗里,看着他,说道。
祝富华明明有时会害羞,但还是坦然地往陈淮水眼睛里看,陈淮水绷不住笑,说:“吃吧,多吃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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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第8章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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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午饭,天更热了,陈淮水送祝富华到楼下,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如果你不忙的话,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趟四海路,有几件衣服送你穿,冬天的衣服。”
“我不要,阿姨给过我钱了。”
“那是你的报酬,不一样。”
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出了大院一直往南走,就到了街边商店多的地方,大槐树下有瓷砖砌面的花坛,一旁是买冰棍的摊子,陈淮水从裤袋里掏钱,皱皱巴巴搜罗出来一堆,他给祝富华买了一根奶油味的棒冰。
说:“你就坐在这棵树下面等我,这儿不热,我坐公交车过去,很快就回来了。”
祝富华想了想,谨慎地点着头,说:“好。”
“千万别乱跑啊,不然我回来又找不到你了。”
“知道了。”
貌似,祝富华还不太适应陈淮水的热情,所以有些愣,他看着陈淮水的背影远去,看他在路对面上了公共汽车,这才缓缓坐下,把冰棒外面的纸剥开。
阳光的明度极尽饱和,树荫下和树荫外是两个天地,路边几辆自行车吱吱呀呀驶过去,打着铃。急匆匆跑了这样一趟,陈淮水的额前和脊背都在流汗,他一手拎着装了三件旧衣服的提包,一手拿着两瓶下了车才买的汽水。
远远地,陈淮水看见祝富华把吃完棒冰的木棍拿在手里,他百无聊赖,东张西望,但很听话地没有走远,可能真的太热了,祝富华用另一只手掀起背心的下沿,露出一小片肚子,在树荫下面吐着舌头扇风……
祝富华有种浑然天成的可爱,陈淮水想起有人说脑袋笨的孩子会长得漂亮,他站在远处大太阳底下,盯着祝富华愣了半天,才继续朝着那边走去。
把提包放在花坛边上,陈淮水也挨着祝富华坐下了,他把一瓶汽水塞进祝富华手里,仰起头把自己那瓶全都灌进嘴里。
喝完了,还在微微地喘气。
“喝的太快肚子疼。”祝富华拽了拽陈淮水的衣袖,陈淮水转过头来,一边擦着嘴角一边看他。
陈淮水笑着说:“没事儿,我太渴了。”
“给。”祝富华把自己手上那瓶也递过来了,现在不着急了,没事情打搅了,他满是疤印的手背落进陈淮水眼里。
陈淮水皱了皱眉,问他:“你手怎么了?”
“冬天在外边干活,冻坏了,留的疤。”
陈淮水看着祝富华,许久了,缓缓叹一口气,想了想,把笑容重新挂在脸上,问:“刚才那个奶油味儿的好不好吃?”
“好吃。”
祝富华的笑漫在眼底,陈淮水也不由得笑了,说:“那就改天还给你买。”
“这里有钱,”祝富华一边念叨一边掏钱,掏出了整齐的一摞,他把那些钱全塞进陈淮水手里,说,“你帮我再买一个,我奶奶病了,我给她吃。”
“病了能吃凉的吗?”
“我妈说她十天不吃饭了,一直躺在床上。”祝富华埋下了头,他着实觉得难过和烦恼,却不知道该对谁倾诉,更不知道该怎么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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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之后,陈淮水得知了祝李氏去世的消息,清早,他站在巷子里那棵树下,听祝家的院子里传来一阵恸哭,再加悲怆起伏的唢呐曲子。
墙根下的大爷说:“老太太还等着抱重孙子呢,就这么没了。”
“有才死了以后她就不出门了,听说那时候就病了。”
“人家四女、引男都没回来,人死了都没落好,还要被几个丫头片子记恨。”
“就该记恨,”大爷重重咳嗽了几声,旋开装过罐头的玻璃瓶,把水上的茶叶吹开,吸溜几口,说,“现在不是大清国了,是共和国了,已经改革开放了,你看看人家新院子卓家怎么养闺女,再看看祝家怎么养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