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诀脚步滞留,在酒吧门口回头。
陈谴道:“沿最右侧走廊往里走,B区休息室725号柜,密码是我的生日。”
徐诀洗耳恭听:“哪天?”
陈谴说:“大暑当天。”
一个是大寒,一个是大暑。
毫不相关的两个节气,经徐诀在心里反复咂摸,竟品出了不一般的滋味儿,脚下也跟生了风似的,轻快地拐到了门右侧的走廊。
消音地毯吸食了他的步伐声,徐诀寻到休息室,压着门把手将门一推,目光自然地投放到宽阔的室内。
却没料想里头有人,一个施了浓妆的卷发男子正背对他光着腚搔首弄姿,徐诀忙撇脸看向门上的牌子,是B区没错。
“哎你这人进来怎么不敲门,”袁双着急忙慌收起自拍的手机,将卡在膝弯的黑丁拽上去,“你谁啊,不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吧,谁允许你擅自闯进来的?”
徐诀不想陈谴在外面等太久,一门心思全在寻找725号柜上,但巨大的落地镜瞩目,他的视线不可避免擦到那边。
“你这黑丁,”徐诀斟酌了下言辞,“是酒吧里统一批发的?”
袁双感觉被人看扁了:“这是我自个买的!你当谁都有胆子跟我似的穿到舞台上晃呀?来麋鹿的土老帽们还不是为了看我,其他人捂得严严实实的算个屁!”
“哦。”徐诀听了挺高兴,找到725号柜按了密码,柜门开启时发出“咔哒”轻响。
袁双闻声看过来:“你这开的是陈谴的柜子?”
不了解陈谴跟面前这人何等关系,徐诀闭紧了嘴拒绝发言,顾自将东西拿出来,钥匙扔裤兜里,兔绒大衣展开搭臂弯。
刚合上柜门转身,他被凑上来的袁双堵了去路:“我说呢,合着他也没把蒋先生当真爱,蒋先生才冷落他多少天,他就找着下家了?”
因着句“蒋先生”,徐诀生生止住脚步,皱眉看向袁双的脸。
刚刚没细看,眼下徐诀才发现这人面熟,不正是上周五从慕尚副驾走下来的人!
仿佛撞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徐诀呼吸一滞,“真爱”、“冷落”、“下家”等词汇塞满他的脑袋,一刹那所有疑问都涌了上来,叫他心乱不止——
慕尚的主人就是蒋先生?
那个雪夜里陈谴就是在给姓蒋的画心?
所以陈谴是对那姓蒋的开了好几年情窦?
现在那孙子竟敢冷落陈谴?
为了这个到处摇屁股的破玩意儿?
可一切情绪都被他掩盖在波澜不惊的面孔下,徐诀抚弄大衣柔软的獭兔绒,垂眼看人时也表现得冷静:“我说呢,合着你刚才光腚拍照,是要发给人家的男朋友?”
“做这行的还真想找男朋友啊?男朋友会放任他去当小蜜蜂?蒋先生就把他当固炮而已,玩儿腻了就换口味啦!”袁双抖开一条渔网袜穿上,“人啊,总要尝尝山珍海味的。”
才了解过“捡尸”没几天,这段话又多了些个徐诀听不懂的字眼,什么小蜜蜂,什么固炮,他统统不知,只清楚自己指下发狠,在獭兔绒上挠下几道纵向的痕迹。
顾及陈谴还在外等着,徐诀抚平掌下绒毛,临走前轻蔑地扫一眼袁双被渔网袜包裹的双腿:“山珍海味不知道,但你现在跟海洋垃圾确实没多大差别,废物再循环还得靠你。”
来时为一双登对的日期暗自高兴,折返时为满腹心事沉默不语,到了门外,徐诀将大衣递给陈谴,一言不发撑开了伞。
陈谴还有闲心接伞沿坠落的雨滴:“不是说雨下很大吗,地面连个水坑都没有。”
徐诀在公交站停下:“城市排水系统完善。”
“要真下得大,你出门就不会只带一把伞。”陈谴回过头,“我看你就是……”
徐诀握紧伞柄:“是什么?”
陈谴看他半晌,笑了:“就是怕黑,出门时肯定连滚带爬的,什么都顾不上。”
徐诀起伏的心情就像挂在伞骨尖儿摇摇欲坠的雨水:“……你说得对。”
“六巷的电路都这样,年头久了,打个雷下个雨就容易跳闸。”车来了,陈谴推徐诀上车,“你不早说你怕黑,书房的柜子里有小夜灯,你晚上睡不着就开着。”
万灯里这个站上去居然还挺多人,后排有俩连着的空位,徐诀扶着栏杆让后上来的陈谴先坐进靠窗的位置,随后自己挨着他坐下。
“小夜灯可能要充电,数据线在……”
“休息室是只给麋鹿员工用的吗?”徐诀打断他。
陈谴默了一瞬:“是。”
徐诀深吸口气,鼻腔中灌满酒气味儿,似乎好一段时间没闻到陈谴身上那股橡木和晨露混合的香水味了:“我刚刚在休息室碰到了个男的,穿得有点奇怪。”
B区休息室风格迥异的人就那么一个,陈谴想起袁双今晚那一身,起了逗徐诀的心思:“你觉得好不好看?”
听陈谴的语气不像是在排斥,徐诀横下心来:“休息室是按工种分配的吗?”
“当然不是,”陈谴正要分析,可话音一顿,倏然明白了什么,“傻子,你以为我是当那个的?”
总算绕到点上,徐诀转过脸。
一场夜雨,让城市灯光像繁星涮在窗玻璃上,又溜进了陈谴的眼里。错落的光影在他脸上浮动,有些表情徐诀看不真切,但是想弄懂。
“他是台上跳钢管的,我不当那个,”陈谴说,“我是当……”
“小蜜蜂”仨字儿堵在喉咙口,陈谴话锋一转:“算了,你听不懂。”
徐诀最不爱听这句:“那我百度去。”
“那你百度。”
“水一百度会开,人一百度会死,”徐诀说,“你不能害我。”
“我就一卖酒的!”陈谴一掌拍上徐诀的大腿让对方闭嘴,不小心蹭到徐诀的手背,“你手怎么这么凉啊?我还是把校服脱给你吧。”
“不用,你别脱。”徐诀本来目的就是要挡住陈谴里面那件半透不透的薄衬衫,眼见着陈谴要脱,他没多想,伸手将两片衣襟一拢——
有什么东西在他虎口轻轻刮过,他借月色垂眸一看,视线聚焦在对方衬衫的衣领尖儿,那两颗圆润的珍珠上。
看清了珍珠紧挨着的位置。
也想起了电话里那句黏黏糊糊的“吃珍珠”。
手一松,徐诀撇过头去,恶声恶气地警告:“卖酒就卖酒,以后少穿这件衬衫!”
第17章 受不了了
公交到站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陈谴先下的车,校服外套和兔绒大衣一并裹着,戳在门外侧等徐诀下车。
六巷灯光稀疏,陈谴走惯夜路不觉得有什么,临近三楼时却刻意放慢脚步,侧身朝后伸出手。
“怎么了?”徐诀在他身后抬头。
陈谴道:“手冷。”
徐诀就自然而然要握上去,陈谴掌心一翻,没牵手,松垮地扣住徐诀的腕子。
谎言在这一刻被拆穿,覆在徐诀腕间的那片皮肤并不冷,甚至比他自己的要暖上几分。
他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买那几只灯泡,商家包不包退货的运费险,但转念想到陈谴醉酒上阶时的踉跄,他又把那些顾虑抛诸脑后。
过了黑黢黢的那段路,陈谴就把手松开了,边上楼边掏钥匙,开门踏进玄关后习惯性摸向墙壁的电灯开关。
啪嗒声响,屋里顿时亮堂,徐诀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还挺智能,一停雨就来电。”
室内暖,陈谴褪下两件外衣:“我猜错了。”
他将校服外套递给徐诀,状似无意道:“真以为停电了你会连滚带爬跑出门呢,原来还记得拍掉开关。”
徐诀有种圆不了谎的虚浮感,避重就轻道:“是怕黑,但也没那么不着调。”
重点是他也理不清自己的心绪,听到陈谴和他人暧昧时的焦躁、想要确认陈谴无恙的迫切、把人拽离酒桌时的鲁莽,他仿佛竭力在对方面前扮演一张干净的白纸,背面其实涂满缠绕的黑线,至于想书写什么,他自己也在寻找答案。
“我赶作业去。”徐诀找理由回避,滴水的雨伞往伞架一插,他顺手将碍手的校服扔上衣帽架空着的挂钩。
陈谴想出声阻止的时候那件搭过他双肩的校服已然稳稳地挂在了衣帽架上,另一端的挂钩缠着的是蒋林声上次没带走的领带。
其余挂钩仍旧光秃秃的,自这副昂贵的柚木衣帽架组装好后他就等着蒋林声成为第一个使用它的人,因为蒋林声的衣服都是不能糟蹋的高定,每次进门他都要琢磨一番该把外衣放在哪里。
如今现实偏轨,陈谴看着霸道占领衣帽架的校服却不能说什么,架子是校服的主人给安的,校服是在雨夜里为他驱过寒的,于情于理都比边上那条束缚过他双手的领带要合适。
茶几那边,徐诀抢救不了湿水后被擦破的卷子,索性痛快地揉作垃圾抛进废纸篓,打算明天早点回学校潜办公室里再顺一张。
陈谴解着腰带进来,经过时瞥一眼:“扔什么呢,那么大一团。”
徐诀说:“草纸。”
一抬眼,他看到陈谴攥着腰带,解扣时勒紧又松开,抻紧的衬衫凸显出珍珠的粉嫩,布料回弹后又依稀只见一点微小的弧度。
徐诀指下用力,在英语书上刮了道指甲痕:“你怎么还不把衣服换下来?”
陈谴将腰带捆几圈扔沙发上,动手解了喉结下方的纽扣:“这件衬衫到底怎么你了,在外面你嫌它不保暖,回来还要管我换不换。”
徐诀说:“酒气太浓了,影响我写作业。”
“怪什么酒气,你那是自主分心,我要像你这么学英语,一辈子都不用换头像了。”说归说,陈谴还是脱掉了衬衫,平常在休息室当着大伙的面换衣服惯了,又不似女士矜持,全然没想过要回避。
倒是瞥见徐诀匆促低头对付作业,耳廓却染红,陈谴才觉出乐趣,收回捞睡袍的手,转而勾着裤腰往下一拽。
裤管宽松,唰一下便掉落地面堆在脚边,盖住一双被地毯绒毛包围的脚背。
徐诀就坐在茶几和沙发中间的地毯上,留着余光,该看的都收尽眼底,不该看的也通过想象在脑中丰满成型。
都怪学美术的见一方局部便胆敢构思整体,徐诀以目光追随两只前后剥离裤子的脚掌,再往上是那颗藏在脚腕骨后的浅色小痣,忽而一缕细风擦过颈后,他受不了了:“你吹什么……”
回头却见陈谴睡袍穿得好好的,连腰间绑带都挽得结结实实,估计刚才是衣摆带起的风。
“我不是吹,”陈谴也坐下,指尖戳向英语书上毫无章法的笔记,“你这样是真的很难学好。”
对于英语,徐诀语感差、兴趣浓度低、学习模式不靠谱,陈谴就拿两个厚厚的硬皮本教他归整笔记,一本从前面开始翻页,纸张对折后左边写词组,右边记中文;而从后面翻页,是负责记录课堂要点。
另一本则用作积累作文常用句型,陈谴写字不及徐诀的张扬漂亮,所以没写两句就撂笔,他念,徐诀写,不知不觉两人臂膀紧贴,彼此皆蹭热了一片皮肤。
“那天你跟班任说要督促我学英语,我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徐诀翻着干货满满的笔记本,感觉自己换头像的信心又提了几个度。
陈谴还在翻阅其它学习资料,那么多年了,很多课本都有所改版,但实际内容相差无几,他还记得自己在哪页写过什么笔记,课上分神时又在哪页画过小人儿:“我那是不想让我的衬衫为你学习分心背锅。”
徐诀忆起初来六巷时,秋姑说巷里有个小年轻英语好,看来所言不假:“你以前在班里肯定人缘特好。”
陈谴面色一凝,大梦初醒般放下课本,转头从脱下来的裤子里翻出今晚赚来的小费一张张地数:“怎么说?”
“因为大家都会问你拿作业抄。”徐诀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实话……”
他陡然掐断即将说出口的假设——说实话,如果陈谴是他的英语老师,他学得一定比现在好。
可为什么学习能力那么强的陈谴,会甘愿屈身于一个小酒吧里当卖酒的?
别说卖酒卖到洋人面前的可能性多低,就陈谴挂着谄媚的笑一口一个老板叫得齁甜地给别人添酒,眼中神态就跟对待课本时的完全不一样。
为他阐述知识点的陈谴自信又放松,圈画重点时姿态肆意,可搁下课本,手法熟练数着金钱的陈谴看起来像给自己镀了层市侩气息。
钞票中间夹着张名片,陈谴抽出来扔进抽屉,跟其余设计得五花八门的百来张名片混在一起。
“我先睡了,你别学太晚。”陈谴撑着地面站起,离开时小腿碰到了徐诀的膝盖,只不过这次徐诀没再心猿意马。
隔天徐诀起得早,回教室卸掉书包后就上办公室顺了张卷子,安生坐位置上按着陈谴教的方法认认真真做了完型和语法。
但能力实在有限,早读铃打响时徐诀是怎么都做不下了,他撕个便利贴拍桌面,上面写“今晚开始,不独立完成英语作业扣减一次给CQ买早餐的机会”,然后用草稿本挡住。
白素珍管得严,英语作业一律在早读结束前收齐,徐诀明晃晃把卷子摊桌上,伸手敲卫小朵椅背:“啦美,给我英语卷。”
邱元飞刚回来,还没坐下就给他椅子腿来了一脚:“天天抄,天天抄,未来清华生就这点自觉啊。”
徐诀接过前桌递来的卷子:“抄完这张正式当清华预备役,你甭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