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海风刮过来都带着凌冽的糙钝感,夏也穿着美观有余保暖不足的羊角扣大衣,却对体感温度浑然不觉,发呆般注视了会儿茫茫的海平面。
直到身后传来稚嫩清脆的童声,才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夏也循声望去,只见遥远明亮的天光里,一大一小朝着他走来,这个场景陌生又瑰丽,美好得如同镜花水月。
怪怪穿得很厚实,棉袄配上毛线帽,像是年画上的娃娃,又仿佛一颗圆滚滚的球。
“夏叔叔,夏叔叔!”那颗球迈着小短腿,终于艰难地滚到了夏也面前,继而便兴冲冲地举起手里的东西。
夏也这才发现怪怪怀里抱着一大捧粉色的玫瑰,花朵沾着晨露,娇艳欲滴。
“这是送给我的吗?”他有些惊讶地半蹲下来,和怪怪平视。
小朋友用力地点了点头,献宝般把玫瑰往夏也面前推了推,咧嘴笑道:“是爸爸送给你的,他说希望你喜欢。”
粉色玫瑰的花语并不隐晦,夏也之前也略有耳闻。
它比张扬的红玫瑰含蓄温和,除了表达爱意,还有一个特殊的象征——初恋。
夏也讶然片刻,接过玫瑰,低声说:“谢谢怪怪,我很喜欢。”
“哦吼,不用谢!”怪怪雀跃地欢呼了一声,转过身朝缓缓走近的汪西迩重复道,“爸爸,夏叔叔说很喜欢。”
“嗯。”汪西迩笑了笑,在他们跟前站定,垂眸望着夏也,意有所指般道,“喜欢就好。”
空气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直到不远处传来小李他们呼唤怪怪小朋友的声音。
午后阳光暖融融的,落在海边停泊的渔船上,混着残雪,到处都显得晶莹剔透。
出生以来就始终待在内陆的怪怪眼睛都看直了,跃跃欲试般想要过去玩,又碍于爸爸和夏叔叔还在这边,不敢轻举妄动。
注意到儿子的纠结,汪西迩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先去找其他叔叔阿姨玩吧,注意安全,我们待会儿就过去。”
“嗯!”得到应允,怪怪登时撒开腿跑过去,在雪滩上留下两串兴奋的脚印。
目送着那颗球滚进人堆中,夏也才放心地收回视线。
电灯泡走了,原本轻松愉悦的气氛却也跟着僵硬了几分。
夏也是在捧着花站起来时意识到的,几天前所设想的,捅破窗户纸直接快进谈恋爱的流程远远没有那么顺利。
阴差阳错分离的这些年,实在无法用寥寥数语带过。
正是因为难以释怀,太多话在心底翻涌,临到嘴边,却反而什么也说不出了。
怀里的粉玫瑰还散发着清雅香气,氤氲开来,围绕着面对面而站的俩人。
半晌,还是夏也忍不住,先嘀咕了句:“为什么要送我花?”
汪西迩像是没料到他沉默良久是在憋这句质问,思索片刻后,才答道:“因为想讨你的欢心。”
这句话直白而未加掩饰,不像汪教授平日待人时淡漠简洁的风格;但又因着纯粹到极致,才更显得面前这人是特别的唯一。
夏也被这记直球敲得晕头转向,同时心底漫开一片酸涩,半晌,才别别扭扭地说:“那你那天还不告而别,又这么久不找我……哪有你这么追人的。”
大抵是确认了对方是真的也喜欢自己,夏也便不加掩饰地把心里话往外掏,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样俨然称得上是恃宠而骄。
他将玫瑰花挨个戳过去,戳完一轮,才听到汪西迩沉沉的嗓音响起来:“抱歉,那天是因为接到临时的会议通知,我当时也有点乱,时间紧急,就直接离开了。”
“这几天没找你……是因为忘记问你的联系方式了。”
说来不可思议,但仔细考究,却又合情合理。
哪怕再理智冷静的人,在遇到心爱之人时,或许也会变得笨拙匆忙吧。会在告白后陷入稀里糊涂的状态,甚至连个联系方式都忘记去问来。
夏也想说那你为什么不问小李,话到嘴边却又明白过来,因为那样不够郑重。
追人要送花,联系方式要当面问,这些藏匿在小事中的细节,却是独属于汪西迩的浪漫。就好像当时签订契约时会给自己也列下条条框框,结婚后会说“没关系,可以循序渐进”。
别人不知道,夏也却知道,这人看似冷淡极具距离感的外表下,藏着怎样无微不至的温柔。
毕竟此刻人多,有些话不适合一口气全部摊开来讲。
未免磨蹭太久显得异常,他们没在原地停留太久,就也过去和大部队会合。
因着是大庭广众,夏也和汪西迩并肩走过去时,距离并不算近,但他怀里的玫瑰花实在抢眼,见者无不面露惊讶,想问又不敢问。
而其中最为机灵的小李,则是看看夏也,又看看汪西迩,忽的想起什么,又猛瞅了怪怪几眼。
紧接着他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目光在夏也和怪怪之间反复逡巡,一副万事皆在掌控中的了然。
夏也被他看得颇为不自然,皮笑肉不笑地咬牙道:“可以开始了吗?”
“哦哦,可以了可以了。”小李一秒切换为社畜模式,狐假虎威地吆喝了声,“兄弟姐妹们,开工咯!”
工作室出外景时通常会带五六个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忙活起来极为默契有效率。
若是平常,给三四岁的孩子拍照实在称得上棘手。这个年纪的小朋友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调皮起来狗都嫌弃,讲道理没用,威胁恐吓也没用。
于是乎,就更显得怪怪这样乖巧又可爱的小天使尤为招人喜爱。
而对于掌镜的夏也来说,这也是个分外新奇的体验。毕竟相较于以往,今日的拍摄对象是亲儿子,除了技巧,自然而然地也注入进大把感情。
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前,怪怪像颗糯糯的小雪团子,笑起来时似乎能治愈所有不开心。
人潮涌动中,汪西迩始终站在不远不近的一侧,静静地注视着夏也。时过境迁,昔日蹲在天台上拍麻雀的omega,已经成长为专业的摄影师了。
他为夏也做着喜欢的事情而高兴,同时又因为没能陪伴在对方身边,而难以控制地有些遗憾。
拍摄进行得很顺利,黄昏未到便收了工。
结束时怪怪还有些意犹未尽,咯咯笑着,抓住夏也的手不舍得松开。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小李将各类器械收拾进后备箱时,忽然如梦初醒般拍了拍脑袋,嚷道:“哎呦瞧我这记性,我待会儿要去约会来着。”
顿了顿,又胆大包天地对汪西迩说:“汪先生,您看您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顺路送送小夏哥?”
说来也是巧,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夏也如今也算老大不小一成年人了,却还是没能考下驾照。
之前在遂省是没钱没时间,回江城了也还是没时间,总归家里离工作室不远,平日要么打车,要么顺路坐同事的。
本来今天是让小李送的,结果他来这么一出。
这里是远离市区的海边,基本不可能打到车,其他几个同事又已经早早离开了,如此一来,似乎确实只能采纳小李的建议了。
汪西迩开的车是江大提供的,颇为豪横,而且还分外贴心地配备了儿童座椅。
上车前夏也想了想,还是跟着怪怪一同进了后座。
车门关上后,汪西迩却没有立刻发动汽车,而是轻描淡写般问了句:“要不要去我们那边坐坐,吃个饭再回去?”
夏也顿了一下,未能马上给出回答。倒是旁边的怪怪难掩激动,晃着夏也的手臂,乐呵呵地说:“去吧去吧夏叔叔,我爸爸做饭可好吃啦!”
汪西迩做饭好不好吃,夏也还是挺有话语权的。几乎没有过多思考,他就鬼使神差般点点头,说了个“好”。
☆、第 23 章
冬季昼短夜长,还未到晚饭时间,天色便已然幽暗下来。
街道上还残留着雪化后泅开的斑驳湿痕,轮胎碾过去时,溅起零星水渍,有种静谧悠远的满足感。
事实上,这种满足感并非源于外在,而是出于主观因素。
正值十二月下旬,临近跨年夜,即便是寒冷的晚间,街上依旧不乏车水马龙。
夏也靠在椅背上,余光里能望见窗外茫茫暮色中,嘈杂温馨的万家灯火。
职业使然,回江城后短短的三年多里,他扛着相机,几乎踏遍了每条或繁华或偏僻的大街小巷,本该熟稔至极,其实却不尽然。
没有父母,江城就不再是家,充其量是从遂省落荒而逃后的避风港。
初时夏也不是没困惑过,这里分明是他幼年时生活过许久的地方,怎么总也寻不到曾经那份踏实安心。
时至今日,他坐在汪西迩驾驶的车里,热空调开得很足,前面是朝思暮想的爱人,身侧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于是就连平日里客观冷漠的高速公路,也显得万分可爱。
夏也这才明白,有种东西,叫作归属感。
小朋友折腾了整个下午,早已筋疲力尽,上车后强撑着和夏也讲了几句话,便无念无想地歪下脑袋,直接囫囵睡到了目的地。
下车时夏也试探着想把他抱起来,只是手刚伸过去,就惹得怪怪拧眉抽搭。
这个年纪的小孩骨子里仍然会很依赖熟悉的人和物,清醒时还好,半梦半醒稀里糊涂的时候,察觉到较为陌生的气息,就很容易被吓到。
怪怪哭个不停,直到汪西迩从前面绕过来把他抱进怀里,才逐渐平息下去,重新陷入沉睡。
夏也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般,亦步亦趋地跟在汪西迩身后,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听他低声哄着怪怪。
担心有动静再度惊醒孩子,乘电梯时,汪西迩侧目望着夏也,欲言又止了好几次,都被他焦急忙慌地用眼神和动作制止了。
因着要住两个月,江大给安排的是公寓式酒店,厨房客厅书房等一应俱全,相应的,价格也会较为昂贵。
把怪怪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后,汪西迩从房间里退出来,就见夏也呆呆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有些打蔫。
“怎么了?”
低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夏也抿了下唇,仰头对上汪西迩低垂的视线。
四目相对,后者有一瞬间的晃神。
灯影绰绰,暖白的光圈落在夏也身上,给他本就柔和的脸庞镀上了层不可名状的迷乱。眼眸很亮,蒙着模糊不清的水汽,神情却是内疚委屈的,昭示着某种茫然无措。
他问:“汪西迩,我是不是天底下最不称职的爸爸?”
“怪怪不知道我是谁,还被我吓哭了,我……我该和他说声对不起的。”
越说越觉得自己十恶不赦,夏也沮丧地搓了搓脸,在车上酝酿出的愉悦幸福霎时消散了大半。
他终于意识到,他不仅仅是和汪西迩错过了这么多年,也是和怪怪,和这个本该圆满的家庭错过了这么多年。
人生,有多少三年呢。
遑论小孩成长的那段时间,一年一个样,咿呀学语、蹒跚起步……这些都不可能再重来了。
汪西迩似乎是缓叹了口气,才伸手碰了碰夏也的脸颊,“他只是不知道而已,你愿意的话,等他醒了就可以告诉他,你是谁。”
顿了顿,又说:“他很喜欢你,知道你是他的爸爸,肯定也会很高兴的。”
“真的吗?”夏也下意识问道,只是还没等到回答,就又自我否决,“不行,还是再等等吧,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嗯。”汪西迩很纵容地笑了笑,说,“你想什么时候告诉他,就什么时候告诉他。”
三言两语间,夏也的焦虑就又被轻而易举地抹平了。
然而,镇定下来后,却终于注意到了些方才未察觉的问题。
比方说,面前这人是什么时候凑得这么近的?再比如说,接下来该讲点什么话,才显得比较自然呢?
酒店隔音实在很好,门窗一关,半点喧嚣吵闹都听不到,也就显得此刻客厅沙发的这寸角落,沉默得有些诡异。
他们两个一坐一站,原本因着汪西迩的居高临下,勉强能维持“好好说话”的距离。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站着的那个微微弯下腰,须臾之间,就打破了这个礼貌距离。
呼吸有片刻的交错,夏也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由于紧张,无意识摁紧了那块骨头。
很奇怪,明明过去和汪西迩住在一起时,尤其是怀孕后,他仗着孕激素的由头,早已肆无忌惮地和对方有过很多身体触碰了。
可现在心意相通,却连这种程度的靠近都会心猿意马。
或许是因为,褪去克制和隐忍后,就算是素来淡漠又温文尔雅的汪教授,也会展露出alpha骨子里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夏也能读出汪西迩静静注视着他的目光深处,不加掩饰的直白和炙热。
他有点受不住,想拉着汪西迩坐下来,伸手却扑了个空,反而被人攫住了手腕。
“夏也,”汪西迩的语气听上去还算沉静,“其实我也有句道歉,要和你说。”
“什么?”夏也从濒临窒息的状态中慢慢缓过来,思索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想说我们之间并不能单纯将对错归咎到某一方身上。
只是他尚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汪西迩凑得更近的声音,像是耳鬓厮磨般喃喃响起:“对不起,该早点告诉你的,我爱你。”
掷地有声,庄重如黄钟大吕。
夏也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继而便有些兵荒马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