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死了。”她说。
“不容易,”我感慨了一声,“撑到今天,上帝开眼。”
毒品侵蚀过后的身体每况愈下,五脏六腑都是问题,送进来的时候,也就说最多五六年的时间,现在不知不觉快七年了,阎王已经很给面子了。
她轻轻道:“总算要去陪葬了,你爸等得够久了。”当年她就该和他一起离开的,活下来才是意外。
她看着我,人都说是母子连心,你想什么,逃不过你母亲的眼睛,可是她不行,她看不懂我,也不了解我,到现在还要问我,“你恨我吗?”
我抬起眼睛,她好像还期待什么似的,何苦露出这么在意我的目光,我知道那不是她的心中所想。
“你觉得呢?”什么答案都不够好,不如回给她,让她自己去相信得了,她期望什么答案,就自己去满足,我的答案不会好。
“多余的问题。”我妈自暴自弃,随后道:“说回来吧,你要问我什么?”
“跟你的差不多,”我说:“我想问,你觉得,我该恨你吗?”
我妈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问题,她的表情和拧起的眉头都在表达着她的意外和不解,“你应该有答案。”
“当然,我当然有答案,”我脑子里回荡地全是顾铭的声音,我的眸光灰暗,迷茫,“但是好乱,就跟他说的一样,为什么?我恨你,我想让你去死,为什么我现在还要照顾你?为什么偶尔……我还希望你抱抱我?为什么,我会希望你再撑一段时间?你能告诉我吗?我到底是怎么了。”
以前,我妈疼爱我的目光是时时刻刻地,那让我记得很清楚,可是经历这一切后,她再如何看我,也不让我觉得那是疼爱,爱变质了,她对我的疼爱不再纯粹了。
她会带走她爱的人,她不希望我活着,我常在深夜里挣扎,纠结,无数次,我找不到答案。
我妈的眼睛可真是温柔,我好些年没看见的温柔了,她伸出手,用打着点滴的手,轻轻捏住我的手掌,她的手上没肉,身材枯瘦,血管都清晰可见,和我的手交叠在一起时,不看脸,恍若是二十岁的人和七十岁的人在交谈。
我妈加重了些力道,紧紧攥着我的手,是小时候我刚学会走路不久,她抓着我时的力道,生怕我摔下去,亦步亦趋跟在左右。
“恨妈妈,好不好?”我妈比我脆弱多了,她的眼泪不值钱了,说流就流,“不要这么纠结,不要矛盾,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恨我,你应该恨我。”
“那我现在在做什么?”我看着她,很不解,“我恨你,应该把你一起留在那里,让你死在那里,我现在在做什么?”
把她从戒毒所里接出来,把她安置在这里,给她最好的医疗条件,不曾让自己休息过,不管医疗费是多么庞大的数额,我都没有说过不给,不停地换工作,不停地泯灭良心,选择违背道德底线的工作,我什么都做过,就是为了保障她和温知栩的生活吗?我不是该恨她吗?
“因为责任,”我妈果断地说,我对上她的目光,她坚定而怜惜地望着我,“因为我是你妈,你对我好,你觉得自己对我有责任,因为你善良,你没有弃我于不顾,因为你还在期望,你期望我们能……”
我妈声音弱了下来,“回到小时候那样。”
人经历的是非越多,越怀念小时候的时光?不,不够准确,人怀念的,只是那段温馨无害的日子罢了,那时候感情都是纯粹的,谁也不必防备谁,纠结什么,她怕我摔倒,跟在我身后,我想照顾她,什么都想学,仅此而已。
“阿行,妈知道你这些年都过得不好,现在妈快死了,妈没有别的心愿,我只想你和栩栩好好的,不要为了谁而妥协什么,工作,感情都是,我只想你去为自己而活,你被我们牵绊了半辈子,该死的人是我们,”我妈的情绪激动,“我知道我说再多都是无用功,发生的事情我们改变不了,如果我死掉是你想要的,我会……”
“不用,”我突然站了起来,感到头痛剧烈,是她的情绪太激动了,感染了我,害我神经被拉扯似的疼痛,“不用。”
不用什么?不用死?我花了好多钱,不是送你去死的?真乱,说起这些就好乱,我抬步想离开。
我妈的声音在后面还没有消散,“我这辈子造的孽,阎王容不了我的,我该在下面服尽酷刑,永生永世不能投胎做人,我的孩子,你解放了,你永远不会再碰到我这个母亲了……”
我出了病房,她的声音好像还在耳畔,靠着房门,我心跳加速,她的声音好像一种诅咒,在耳边经久不散。
直到我旁边来了一个护士,看我情况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推开她的手,觉得碍事,快步离开了医院。
站在外面的阳光下,我才觉得呼吸顺畅。
我后悔过来,后悔问她问题,她的答案不是我想要的,责任和善良什么的,不是我还愿意养着她的理由。
算了,得不到答案的事太多了,每一件都要问明白,我早该累死了。
电话铃响起来。
我一边向医院大门走,一边接听。
是顾铭。
“请问,你上班,还得需要请的吗?”顾铭说:“谁他妈是少爷?”
我那会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我只知道那雾霾似的思绪瞬间就被冲刷掉了,我的头脑一下清晰起来,可我就是他说的矛盾体,我现在应该兴奋?还是喜悦?我的这个资本后台还没有倒。
“你是,但我不给你脸,又不是一次两次。”我和他的腔调永远充满火药味,我是不是应该感慨他没有把我丢掉,而去对他说一句温馨感恩戴德的奇言妙语?可是我没文采,脑子里没有墨水,导致倒出来的全是垃圾话。
顾铭阴阳怪气我道:“行,温少爷越发刁钻了,要我亲自去接你上班?”
“不用,我开了车。”我应付自如。
顾铭这就不给我脸了,讽刺道:“你他妈不会真以为我会去接你吧?”
我装作听不懂:“真以为啊。”
顾铭道:“滚,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玩意,六点没看见你人,别怪老子六亲不认。”
“你六亲早就不认你了,有点自知之明行吗?”我刚说完,顾铭就把电话挂了,他能打过我,不一定能说过我,我把柄多,他能吐槽的地方也多,旗鼓相当,谁也不惯着谁,专门找那痛点去戳。
他视我为狐朋,我视他为狗友。
相得益彰。
找到车,我坐进去。
刚拉上车门,系好安全带,一声敲动的声音传来,我转过头,车窗前站着一个眉目几分熟悉,却又让我完全认不出来的陌生人。
“温知行?”他也在确定,我也在确定。
看了大概一分钟,我才恍然大悟。
于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兴奋感涌上心头,唤起多少美妙的回忆。
我抬起手,将手肘撑在车窗上,侧过头,礼貌地对面前人说了三个字,“老师好。”
我的音乐老师,我感情的启蒙者,梦想的引领者,绯闻的关乎者,初恋的终结者,名声败坏的始作俑者。
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上天开眼,我可真是很想他,很尊敬他,很爱戴他。
离婚了吗?我现在能上位了吗?
快告诉我,我想知道。
第82章 热爱
附近有一家餐厅,是我带童妗来过的地方,今天带我的老师也到了这里。
这么多年没见,的确应该好好地叙叙旧。
不过为什么是餐厅而不是酒店呢?
我更喜欢私密,那才是我们俩应该待的地方。
进来后,他请我在一个地方坐下,服务员送上菜单,他转递给我,老师对我还是很好的,你看,多照顾我的感受。
我像模像样地点了几个菜,就赶走了服务员,不要来打扰啊,这可是我的贵人。
“我刚以为,不是你……”老师局促地说:“你模样变化挺大的。”
“那您老也认得出,不愧是我的恩师啊。”我阴阳怪气,他不是小孩子,定能听懂。
他没有看我的眼睛,盯着桌面,对我地暗讽也没有回击,只是关心地说:“你这些年,怎么样?”
“吃得饱,穿得暖,睡得香,还不错。”我打量着他,眉目间没有了当年的风采,“您倒是变化很大啊。”
曾经他是红极一时炙手可热的音乐人,是校长花高价聘请来的教师,在我们学校享有很大的声誉,他的专业过硬,对音乐也十分热爱,所有上过他课的学生都对他赞不绝口,二十几岁啊,这么年轻,享有这么高的地位,过硬的实力,一度让他不愿意与别人同流合污。
看起来总是趾高气昂的样子。
他那会眉目可是锋利,一个眼神,就能震慑全场,他的课,他的表演,他带出来的学生,不管喜不喜欢他的教学方式,都不会诋毁他这个人,只是会说比较奇怪而已,音乐人嘛,艺术家嘛,总是和平常人不太一样的。
现在不行了,他的眼睛震慑不住人了,别说全场,一个我也不吃了。
“我……这些年挺复杂的。”他的手在桌子底下一定握成了拳头,因为他的右臂看起来突然僵硬。
“妻离子散?”我端起桌子上的热茶,“要不就不能说是复杂。”
他抬起头,印象中二十多岁的面庞在这十年里也老得太多,现在我到了他风华正茂时的年纪,他却看起来比我爸还显老气,脸上有褶子了。
“我知道你没原谅我,”他的右臂稍稍放松了一些,“我这次来见你,是托了人打听了的。”
“想我了?”我不正经。
他好像很难适应我,听话的学生和顽劣的青年是两回事,每一个认识我的人见到现在的我,都要论着我的变化说上两句,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不管他如何不解,也得慢慢想明白,可能是长大了,人就会变得不同,我也一样,只是变化更大一点罢了。
他想明白后,这才继续说:“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我那天喝酒了,所以……”
“所以认错了?”他主动提起来的,不能怪我,我要是不回话,有失礼貌。
“不。”他看着我,好真挚的目光,“没有认错这回事。”
这是什么意思?搞得我很不好接啊。
他好像在做什么心理建设,一个人情绪复杂地沉默着,他抛给我的话让我很难往下接,所以我不打算回复,听他说,看他局促不安的样子,我表示很稀奇。
也很好看。
“我现在已经不做老师了,”他低下头,两手放在腿上,握成拳头,“也没有再碰过钢琴了。”
“呀……不喜欢了?”我道:“犹记得您对钢琴可是真爱呢,这么轻易放弃……”
“是因为你,”老师突然抬头,对上我的视线,他的眸子再也不似之前的凌厉了,“抱歉,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除此以外……”
我怎么觉得,他快要哭出来了似的?
他的声音颤抖,光线下的脸有几分沧桑,配上他这副表情,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流浪的乞丐。
“不知道说什么了,那就听我来说?”我征求他的意见,他保持沉默,那我就当做是同意了。
我望着他,问道:“您妻子知道吗?”
他道:“她知道。”
我继续问:“怪过您吗?”
他没有回答。
我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哦,我忘了,她应该只会怪我,怎么会有人怪您呢?当初学校里流传着我们师生恋的绯闻时,您还是有家庭有地位的名校毕业高材生,而那会,我正在跟一个男生谈恋爱,无论谁听了我们的绯闻,也只会觉得是我不老实,在勾搭您吧?”
他可是有家庭,有师德的教师,清高在上,除了授课方式严厉些没有什么值得诋毁的地方,而我是和全校为敌,别人嘴里不伦不类的同性恋,勾搭杨骁的是我,勾搭我的老师的也是我,还有顾铭,为什么顾铭愿意跟我玩?到后面大家一直认为,我的本事很大,就是因为我会勾搭人呀。
这些声音我都装作听不见,未曾出来否认过,那么多张嘴,我澄清不完啊,何况后面家里出了那件事,我就离开了,正好是和老师地偷情被撞破不久,我的离开等同于潜逃。
名正言顺地坐实了我勾搭别人,没脸在这个学校待下去的传闻。
没被杨骁揭穿之前,就有同学问过我,为什么音乐老师对我格外关照,以及他看我的目光都那么深情,后来这件事一出,他们一定有答案了。
老师保持着沉默,是因为我说中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了。
我道:“真好,毕竟你是老师,还有家庭,你的名誉更重要……”
“我已经离婚了。”他突然说,打断了我,这让我没想到。
他捏紧手,“你不用妄加揣测,这件事已经澄清了。”
他被送进医院,来了这么多的人,音乐室里没有监控,所有的真相只能从我们口中得出。
我没说,杨骁走了。
后来,我离开了学校,就不知道这件事发酵成什么地步了,我想来也知道,杨骁不会说,挺丢脸的,他肯定只字不提,老师又会怎么说呢?总不会说……他是自己摔的吧。
“他们当时来问我,我没说,我有点怂了,我不敢说,我有家庭你知道的,”他艰难地向我说起之后我不知道的事情,“我随便扯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可是后面,大家还是发现了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