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虎紧绷的后背被张训拍得有点儿麻,没想到张训竟然能比自己大八岁,这人长得跟刚步入社会的待宰羔羊似的——虽然是披着羊皮的黄鼠狼——鼻梁上架个眼镜,就跟第二天要参加四六级考差不多。
“八年也没多长,”陈林虎说,“眨眼就过了。”
张训一顿,笑了:“是,眨眼就过了。”
谁十八岁往后的日子不是眨眼就没了的呢。
这对话好像又让两人站在了同一个起跑线,陈林虎古怪的自尊心得到了一点儿安慰,但他还是对张训那个“今天的梁子明天见”的理论记了很久。
不是因为这个理论的正确性,而是因为这个理论几乎没花几分钟就得到了印证。
陈林虎跟张训推开八公寓307的大门,看到屋里站了满满当当的人。
从七大姑八大姨中突围出来的男生跟陈林虎对上眼,两人双双愣住。
“壮壮,我问过你舅老爷了,你这床位风水是这屋里最好的了,”男生他妈边看手机边嚷嚷,“就这个吧,我寻思天时地利都到位了,你跟你室友努努力人和一下,四年这不就放个屁似的顺利过完了吗?”
张训默默把嘴里的烟拿下来,在陈林虎耳边小声道:“你愿不愿意努努力,把‘人和’落实一下?”
陈林虎的耳朵被张训说话时带出的热气儿熏得发烫,也不知道是因为张训凑的太近,还是跟刚才遮阳棚下险些一战的对手遭遇,几乎当场戒备全开,每根头发都炸了起来。
带了一众亲戚来开学的男生此刻也回过神,底气十足地冷笑一声,点了点陈林虎:“新来的是吧?”
话音刚落,他妈一巴掌扇落了他指着陈林虎的手指:“妈教没教过你别用手指人?!欠打玩意儿,你脚才沾地几分钟啊,还搁这儿论新旧啊?”
男生的气焰被一巴掌拍熄火了,眼神羞愤,强装着挺着胸,试图用肢体动作挑衅陈林虎。
张训本以为陈林虎会直接莽上去,没想到陈林虎只是扫了一眼,一挑眉,继而无视了对方,若无其事地走进宿舍,随便挑了个靠门的床位把行李箱放下。
新校区的宿舍环境还不错,上床下桌,陈林虎的行李箱就直接放在了桌子下。
被无视的男生鼻子都气歪了,隔着爹妈亲戚朝陈林虎疯狂眼神攻击,陈林虎丝毫没接收到男生的电波,放好箱子跟张训说话:“累吗,坐凳子上歇会儿。”
张训夹杂在一方怒意似火和一方冷若冰霜的中间地带,硬着头皮摆出笑脸:“不累,我现在能跑一千米。”
他现在就想脚底抹油走人。
“同学,你就这一箱行李啊?”挑衅男生的妈好奇,得到陈林虎肯定的点头后,立马转头教训儿子,“周壮壮!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半个家当都快让你掏过来了,袜子你都带了二十双……”
“妈!”周壮壮嚎道,“您能少说点儿话吗?!”
他脸上的气焰从愤怒之火转为了闷红,脸红脖子粗地看着自己家亲戚跟他刚结的梁子打招呼问东问西,梁子本梁面无表情,态度冷淡,周壮壮觉得此人格外欠揍,但他妈显然有别的看法。
“多稳重!”周壮壮他妈跟拍自己家孩子似的拍拍陈林虎的手臂,“这么老大个儿嘿!”
在遮阳棚下面险些一战的周壮壮听见他妈用“稳重”形容自己的对手,悲愤交加,心痛如绞。
陈林虎没见过几个这么自来熟的,强忍着才没后退,扫一眼身边的张训。
张训没接收到陈林虎的眼神,他被当成了送弟弟来报道的家属,周壮壮的亲戚们为了周壮壮未来四年的“人和”而跟他客套一两句,但架不住来的人太多,一人一两句也够张训应付的。
也得亏今儿站这儿的是张训,能同时跟三四个人交流,脸上的笑越堆越厚,陈林虎竟然有点儿感觉到了他的不耐烦,伸出了救人水火的手。
他一把拉住张训的胳膊,跟张训诧异的目光对上,声音不带起伏道:“买被褥,吃饭。”
张训寻思这人刚才还说不让他帮着买,这会儿又变了卦,“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就被陈林虎带到了门边儿。
宿舍里其他人没见过陈林虎这样强行结束客套的人,一时有点儿尴尬。
“饿了,”陈林虎拿出自己成年人的态度,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个恰当点的理由,并且堵住了张训的话头,“走吧哥。”
张训以为自己跟陈林虎磕头之后的脑震荡后遗症到现在才显现,开始幻听了。
周壮壮他妈热心道:“赶报道没吃饭是吧?对面儿就是食堂,便宜!”
“谢谢。”陈林虎把张训拉出门。
张训梦游一样跟着飘出门,陈林虎拽着他胳膊的手力气很大,像牵着风筝线似的左右他的去向,临出门前还听见周壮壮的亲戚跟周壮壮说:“多礼貌!”
直到关上宿舍门,一路把人拉到楼梯口,陈林虎才松开手,发现张训脸上刚才假的要命的笑一丁点儿都没了,看突变物种一样看着陈林虎。
这感觉就像是不懂人类交流方式的外星人忽然说了句“吃了吗您”一样劲爆,几乎让张训高速运作的大脑宕机了一秒。
实在是跟不上趟。
“嘴闭上。”陈林虎提醒他控制表情。
张训下意识合上自己微张的嘴,正儿八经道:“我刚才幻听了,你刚才喊得什么,再重复一遍发音我确认确认。”
“重复什么?”陈林虎懒得理他,往楼下走。
张训嘴里咬着烟,后他一步往下走:“哥啊。”
走在前边儿的陈林虎不动了,回头看他。
张训盯着陈林虎的目光里好像带了点儿调侃,陈林虎挺不爽,干脆不走了,站在比张训略低一截的台阶上微微仰头,嘴唇动了动。
张训下意识低头,想听清外星人说人话的瞬间。
猝不及防被陈林虎拉过衣领,离他很近地清晰道:“别这么喊,客气了。”
张训先是没反应过来,在短暂的诧异和困惑过后,他从胸口里鼓起点儿惊讶的笑意。
这种明明没有笑,但眼底却跟挤进亮似的表情陈林虎很少在张训脸上看到。
从认识到现在,陈林虎对张训的印象总是笑得眯眼的表情,刨去生活自理能力略差外几乎算是个无懈可击的合格的社交型成年人。
陈林虎不待见他端着从容不迫的大人架子跟自己说话,但又拿这人没什么办法,这份儿苦闷在这一刻忽然得到了解决。
“靠!”张训抬手想给陈林虎后背一巴掌。
陈林虎率先躲开,身体腾起,在张训震惊的目光中从好几层的台阶上一跃而下,落在转角平台,矫健的像头自由自在的虎。
惊掉了爬楼梯的学长的书,吓得几个新生连连后退。
陈林虎对周围的目光视而不见,站在平台上对张训扬了扬眉。
这份儿不动声色的得意,让张训觉得自己是陈林虎戏耍成功的猎物。
作者有话要说:
刺儿头就是这种人,懂了吗各位!
第13章
陈林虎对自己行为的幼稚程度有清晰的认识,但看见张训见了鬼一样的表情,他还是觉得自己幼稚一把非常值得。
他几个弹跳窜下楼,动作敏捷地避开扛着行李往上爬楼的新生,不理会别人的眼光,痛快地落在一楼地板上。
张训跟在他身后下楼,见他两脚站稳后直起身,扒拉两下刘海儿,脑子似乎又恢复了正常,站在楼下等张训,双手抱臂放在胸前,看着过于沉稳,谁过去都想喊声学长。
“下楼梯溜地走费鞋是吧?”张训跟着他上蹿下跳的心脏咽回了肚子里,“周壮壮他妈真是看走了眼,‘稳重’俩字儿用你身上它自个儿都委屈。”
陈林虎扳回一大局,非常宽容地没跟张训计较,只是道:“扫楼道的大爷下楼了。”
“啊,我瞧见了。”张训点头,“从我旁边蹭过去下楼的那个嘛。”
陈林虎淡淡道:“大爷都能超你车。”
慢的跟王八蛋似的,还嫌别人下楼快。
“我发现你这人话虽然少,”张训很费解,“但怎么骂人都一套套的呢?”
卖被褥的地方离八公寓挺远,但跟张训回书吧顺路,观光车似的校车塞得满满当当,两人只能走着去目的地。
新校区也挖了一个人工湖,比照片上看的老校区更大,湖面上架着木桥,方便多对情侣依次排开,而不是都挤在一个亭子里面面相觑。
周围绿化的不错,陈林虎在湖周围的草丛里多看了两眼。
“别看了,”张训说,“这大热天的哪儿有蛤(框)蟆出来遛弯儿,跑一圈脚底板都烫起泡了。”
陈林虎被揭穿了目的,收回目光改看张训:“这么熟练,你大学逮过?”
“我大学那会儿哪有空干这个,”张训叼着烟,说话也跟着含糊,“我都忙着帮人写情书酸诗,促成一对对小情侣,做梦我都光着膀子拿个弓箭,背上还长俩小翅膀,逮谁射谁一带着情书的箭,就是每一箭都按字数收费。”
陈林虎捋清这话里的意思,感情这人大学四年都在发展副业,给人当代写。
“你大学学的是?”陈林虎问。
张训报了个大学名字,随意道:“文学系。”
“哦,”大学是名牌大学,专业陈林虎并不了解,但凭感觉点头,“那也不算不务正业,当练笔了。”
张训被陈林虎认真严肃的表情逗乐,笑了好一会儿。
“你当老师教什么?”陈林虎难得被勾起好奇心,“不能教写情书吧。”
“语文,”张训顿了顿,没回避这个问题,“教之乎者也,阅读理解,以及透露一下数学大题再不会也得写个‘解’的知识点。”
陈林虎觉得张训这会儿是个实在的文化人,他说话都讲押韵。
陈林虎对老师的印象还停留在他高三时期那个走路生风脸黑如煤的班主任的形象上,跟张训自由散漫的模样怎么也挂不上钩。
“怎么想着来这儿,”陈林虎问,“跑宝象来打工?”
宝象市是个小地方,就业机会也相对较少,留在这儿的大部分都端铁饭碗,过朝九晚五一顿三餐的生活,出去的年轻人基本没几个回来。
陈林虎没问他辞职的原因,这让张训拧巴的神经逐渐舒缓下来。
“没别的地方去,”张训笑了笑,“想过跑得远点儿,但又觉得远方有点儿吓人。”
陈林虎莫名有些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能像是他一想到“将来”两个字,就跟没穿裤子似的空虚差不多。
“我当时选这里,”陈林虎低声道,“有一部分原因是我爷爷在这儿。”
他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在开学日的浪潮里,但张训还是听见了。
张训好像从陈林虎没头没尾的这句话里感受到一点儿认同和理解,有点奇妙,类似你跟你认定不会听懂的小孩儿抱怨你今天很倒霉,而他拍了拍你的肩膀,你发现你被他安慰了。
“也是,我要是能选,也选有亲人的地方去,”张训忽略掉那点儿奇妙感,叹口气,“可惜上年纪的长辈都没了,只能将就着找晚辈,所以投奔了段乔这孙子。”
无视掉后半句的调侃,陈林虎从前半句里整理出一个信息,张训可能没有能让他做选择的亲人了。
陈林虎的嘴唇微动,心里有几种猜测,但最后都没问出口。
如果说他从张训身上观察到了什么,那应该就是适度的关心和遮住蜕壳小龙虾装作无事发生一样的保持距离。
玩笑没得到陈林虎的回应,张训有点儿尴尬,幸好卖被褥的地方已经到了,隔老远就看到排着长队。
“真不用我帮忙?”张训看着晒得焦头烂额的人群,问陈林虎,“买完扛回公寓也够呛了。”
陈林虎“嗯”了一声表示不用,抬脚准备往排队的队尾走,余光瞥见张训还站在原地,嘴巴张开又合上,止言又欲欲言又止。
能看见舌灿莲花的人吞吞吐吐,陈林虎颇有成就感,他对自己让张训端不住老大哥架子这件事儿感觉良好,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好几秒张训纠结的表情。
张训对此人一肚子坏水的行为并不知情,半天才找到一个自己觉得合适的突破口:“哎,陈林虎,你那个宿舍风水是真不好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陈林虎的肩膀抖了抖,抬眼一看,发现对方笑得露出一对儿虎牙。
陈林虎猜到张训八成是要说刚才在宿舍跟对手猝不及防打的那场遭遇战,但没想到张训找了这么个封建迷信的话头,非常不符合他前人民教师的身份。
“你这人怎么还偷着吃嘻嘻屁呢?”张训封建迷信的伪装被拆穿,见陈林虎看破不说破的德行,恨不得给他一大脖溜子,忍住了,想起周壮壮那挺胸仰头斗鸡似的挑衅,深刻觉得这人跟陈林虎对上,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没绷住也跟着笑了,“哎,我看你那新晋室友选的床位风水也不怎么样,前脚选了后脚你就进门,你们宿舍这‘人和’估计够呛到位了。”
“你管他干什么,”陈林虎不以为然,“他不行。”
后三个字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一根小指头就能把人头盖骨给撬了。
“我管得着他吗?”张训被陈林虎看谁都跟看废物点心似的态度噎到,心想我是怕你跟人打起来吗,我是怕你把人给打出事,给你爷老陈头省点儿心吧。
陈林虎侧头看看他,表情有点惊讶:“那你要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