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训跟陈林虎听出话里的不对劲儿。
“你就朝我这儿努力就行,”宁小萌扭头跟他说道,“我下回想吃八宝饭,你就想着这个就行。”
段乔敬个礼:“yes,sir!”
“真好,”张训给陈林虎递了串羊肉,“我的狗粮分你一半儿。”
陈林虎笑了:“那你伙食还挺好,没饿着过吧。”
宁小萌强忍着没笑喷:“张训,人小孩儿没你说的那么不经逗,这嘴也够贫的,你俩指不定谁逗谁吧?”
“老张不行,”段乔说,“老张就怼我还比较在行,你看这就接不上话了。”
张训“啧”了声:“以前只有我在这儿吃粮的时候你俩可不这样,有了新食客,我这个旧的就只能拿破碗儿蹲角落了是吧。”
三个人正争论有没有喜新厌旧的问题,陈林虎却抓着宁小萌的话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
张训私底下跟别人提过他。
怎么提的,什么就不经逗了。
我觉得我挺经逗的。
那是不经逗好点儿还是经逗好点儿。
除了这些,张训还有没有提过别的什么?
陈林虎嚼着肉串儿,浮想联翩。他还没在意过这种问题,在以前的生活里,他不用怎么费脑子就能想到大部分人对自己的看法。
要么是刺儿头,要么就是暴力分子。
张训肯定不一样,陈林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但就是不一样,他很肯定。
“别光吃肉啊,”宁小萌把几盘蔬菜也推过来,“你怎么光捞着眼前儿的闷头吃,这一桌都是你的,学校食堂哪儿有这个好吃啊。”
段乔两手各拿着一根串儿:“就是,我看你又瘦了,不是瘦了就是又长个儿了。”
“长了吗?”张训立马回头看。
“长了一点儿,”陈林虎说,“体育课的时候测的。”
张训咂舌:“天天搁我眼前儿晃,还真没觉得。别长了,憋着吧,太高了我伤自尊。”
“……”陈林虎默了默,“你知道增高鞋垫吗?”
宁小萌和段乔哄笑,张训气乐了,又搓了把陈林虎的脑袋。
饭桌上气氛不错,宁小萌和段乔都能唠,话题多的不行,陈林虎都接不过来,心想这俩人结婚也挺好的,生个孩子从小就能学相声。
没一会儿,宁小萌的同学、烧烤店老板拿着三瓶啤酒上来了:“我先拿三瓶过来,不够我再拿。”
“哎呦,忘了跟你说我们今儿不喝酒,”宁小萌让了个座儿给老板,“你也够行的啊老项,四个人你拿三瓶?虽然我们不喝,但你这多少有点儿不够分啊。”
老板老项也愣了:“不是你们说有个小孩儿来吗,我寻思寻思,小孩儿不能喝酒,我喝不了酒,这不就拿了三瓶吗。”
“那儿,”段乔一扬下巴,“小孩儿。”
老项跟陈林虎打了个对眼,笑了:“嚯,不好意思啊,我还以为是跟桌板儿那么高的小孩儿呢。”
“也差不多,”陈林虎很谦虚,“桌子竖起来,估计能够着我鼻子。”
三瓶酒最后分给了宁小萌和段乔,张训也拿了一瓶,因为老项一喝酒就头疼。
老项本来只是坐下来聊两句就走,没想到几人说得投机,干脆也坐着吃了起来,还又让加了几串店里的特色猪鼻筋。
一开始陈林虎还算能跟得上话题节奏,越往后走就越插不上话。
人一旦步入社会,开始学习摸爬滚打,对世界的认识就不太相同了。
陈林虎的世界还处在学业、游戏和人工湖边儿拉个手抱一下就得害羞的小情侣的爱情观里,桌上另外三人的世界却已经步入房子、工作婚姻和奶粉钱的等级。
不说已经谈婚论嫁的段乔和宁小萌,以及有了孩子的老项,就算平时跟他聊得来的张训这会儿也能在这些话题上扯出以前的经历和经验。
陈林虎模模糊糊的感到,他跟张训之间的八年是真的很长。
长到张训可以就业、辞职、只身去陌生城市且依旧能月入稳定,从容生活。
而他连自己将来要做什么都没想法。
“你这小伙计话不多啊,”老项跟张训没一会儿就聊熟了,以茶代酒跟张训碰了一杯,看看陈林虎,“再点些什么不?”
张训回头看看陈林虎,他这会儿已经喝了半瓶啤酒,眼里浮着层酒光,笑了笑:“还想吃什么吗?”
陈林虎拨弄了一下刘海儿,顺势垂下目光:“没事儿,够吃了。”
“我才发现啊,”段乔忽然乐了,“哎虎子,你这刘海儿哪只狗啃得啊,挺艺术,不知道还以为是理发了呢。”
陈林虎因为懒得跑远,基本上都在学校最近的理发店剪头发,其他人都已经习惯他的发型了。
“还真是脸长得好什么发型都能拿捏,你不说我都没看出来,”宁小萌也笑了,“这要在我大学那会儿,追你的都得排个双位数了。”
老项笑道:“是,都大学了,也不算早恋是吧。”
“别说大学,”段乔敲敲碗,“我跟老张高中那会儿,追老张的都已经双位数儿了!”
张训撑着下巴笑:“是吗,我怎么不记得。”
“你天天就惦记干架,记个屁,”段乔不屑道,又扭脸儿问陈林虎,“谈过恋爱吗虎子?”
这几位估计是又想起了自己的青葱岁月,拿陈林虎当自己忆往昔的由头。
陈林虎犹豫犹豫,下意识想往张训那儿看,但忍住了,道:“高中谈过。”
“哎呦,”段乔很八卦,“你还真……你可不像会违反校规的那类人啊,这事儿怎么闹得?”
张训也侧头看他,想起裤兜里翻出来那个卡片儿。
“有个女生跟我表白,就谈了,”陈林虎没什么表情的叙述,“没一个月她又跟我提分手,就掰了。”
张训被他这干瘪的叙述方式逗乐了,桌上几人都笑得够呛。
其实这事儿陈林虎也是稀里糊涂,他实在是闹不清为什么有人喜欢自己,也闹不清为什么喜欢还可以淡掉。
就像他不知道喜欢是什么,该做什么。
“那你可赢你训哥一把了,”段乔指着张训说,“他高中,除了学习打架闹事儿之外就是睡觉,伤了多少人的心。”
陈林虎有点儿惊讶,看了张训一眼。
发现张训也在看他,眼里浮着想笑又有点儿复杂的亮,跟陈林虎对上视线,不着痕迹的移开。
“你怎么比我记得都清楚。”张训试图用一串儿猪鼻筋堵住段乔的破嘴。
“我认识你多久了,”段乔哼哼,“我连你第一次打架斗殴都参与了,什么不知道。”
陈林虎问:“打架斗殴?”
“啊,可凶了我跟你们讲,”段乔把签子往盘上一扔,“这得从我不知道第几回挨打开始讲起。”
段乔小时候妈就死了,跟着酒鬼爹过日子,衣服脏了臭了都没人管,被收保护费的几个小混混抢劫也没钱,只能抱着头挨打,祈祷下回自己走这条路撞不到这帮臭傻逼。
有一回打得最凶,石头都快落他脑袋上了,打他那人却突然被一板儿砖撂倒。
段乔抬头一看,隔壁班的张训神兵天降,手里还拎着附近工地摸来的红砖。
“那天开始,”段乔拍拍胸脯,“我就发誓,只要张训不嫌弃我,我保证随时帮他一块儿摸板儿砖!”
老项听得有趣,追问道:“那后来打赢了没?”
“哦,那没有。”段乔说,“人家好几个人呢,都是十七八岁的,我俩才初中,差点儿被打开瓢了都。”
陈林虎听的发愣,但板儿砖这个信息他倒是非常自然的接受了。
拍黑砖这事儿张训真是从小干到大。
张训猛地想起后续,跳起来要捂段乔的嘴。
“最后还是一环卫工大爷,抄着那种扫大街的大扫帚,助跑着过来把带头那小子掀翻了,”段乔已经秃噜出来,“我俩跳上大爷的环卫小三轮,大爷骑车就跑哇,我们仨跑出去三条街,车链子都快给蹬掉了,那会儿还是脚蹬的三轮呢。”
从别人嘴里听到张训兵荒马乱的青春是件很神奇的事儿。
陈林虎有点儿说不出来的滋味儿,一边有点儿想笑,一边又觉得远。
年代遥远,人也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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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没吃太晚,宁小萌和段乔第二天都有事儿。
在宁小萌的强烈要求下,张训又打包了一份炒饭带走,以免晚上饿了或者第二天懒得做饭。
陈林虎记得段乔说过张训的酒量奇差无比,在张训干掉一瓶啤酒后观察良久,并没有发现此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走路走直线,吐字清晰,连脸上都没起红。
“你骑车吧,车我放这儿不放心,这片儿经常丢电瓶车,”张训弯腰去开车锁,还有空关心自个儿的小电驴的安全问题,“而且我喝酒了,算酒驾,不能骑车。”
陈林虎被当小孩儿对待,滴酒未沾,理所当然地包下驾车任务。
等了一会儿,张训还弯着腰摸来摸去。
“怎么了?”陈林虎问。
“没事儿,”张训冷静地回答,“我车锁的眼儿怎么没了?”
陈林虎走过去看了看,张训正拿着钥匙往车胎上扎。
“幸亏你没找着眼儿,”陈林虎把他拉起来,“找着了今天车得骑咱俩回家。”
张训有点儿发愣地站在原地,任由陈林虎把他钥匙拿走,干脆利索地开了锁,从一排车里推出来,这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自个儿也笑了:“哎,你好会讲冷笑话。”
“嗯,”陈林虎坐在车座上,看着张训笑得嘴上叼着的烟都快掉了,“你好会喝酒,下回去小孩儿桌。”
“啧,我没真蒙圈儿,”张训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儿上头,在后座坐下,“就是有点儿晕,头晕。”
陈林虎见张训坐好,这才拧动油门往前开。
地上还有下午下雨后积出的水坑,陈林虎开的慢。虽说饭馆就在文化宫,但他们住的地方却在文化宫另一个门,骑车还得一会儿。
“坐好,稳重点儿,”陈林虎老感觉后座的张训不太老实,“一会儿给你甩出去。”
张训这会儿酒意上头,晕的有点儿厉害,左右歪斜,又找不到一个地方把着保持平衡,但觉得陈林虎这话很有他训丁宇乐时候的意思,咂舌道:“一大街上要揍人的还管我稳重不稳重呢。”
陈林虎不吭声了。
这话出口,张训悔得肠子有点儿青,下意识抬眼看看陈林虎。
陈林虎的头发被风吹起来,身上就穿这件儿卫衣,外套还套在张训身上。
“哎,我不是……”张训的嘴有点儿不听使唤,“我就有点儿想知道,上午你跟那小子是怎么回事儿。”
小电驴在路上平稳行驶,头顶的路灯一盏盏过去。
当张训以为陈林虎不会再回答时,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跟他打过三回,”陈林虎说,“第二回的时候,我脸上多了道疤。”
张训的酒意猛然醒了大半儿,好像酒精的蒸发掉,涌进些别的,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隔了好一会儿,他长长的吐出口气,把更加昏沉的额头顶在陈林虎的后背上:“那我这不是做错事儿了吗。”
“什么?”陈林虎没听明白。
“我就不该拦你,”张训说,“我应该帮你一块儿揍他一顿。”
后背上传来温热的暖意,直透到前胸。
陈林虎的眉眼在路灯下柔软下去。
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想要什么泄愤什么出气儿,他就是想要以前没有过的跟他往一块儿站的感情。
“其实我也没吃亏,”陈林虎忽然道,“第三回的时候我打掉他一颗牙,不过被其他人镇压了,不然早就凑双数了。”
张训笑了笑,顶着陈林虎的头略微震动:“你是生的憨啊,就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再动手吗?”
这种话从张训嘴里说出来,不知怎么让陈林虎觉得特别好笑。
“笑什么笑。”张训拍了他一下。
“笑你第一战,”陈林虎说起段乔那段儿他俩的回忆,“就是在小路被堵了,人少的地方,要不是环卫工大爷助跑,你俩就被开瓢了。”
这段回忆张训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今天被段乔提起,本来觉得非常丢人,但时过境迁,竟然多出点儿感慨和好笑。
那会儿他如同青春期里的一条流浪狗,住在好像不属于他的窝里,满心委屈烦闷,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就恨不得把积攒的一切都拍在那一板儿砖上。
“是,所以从那之后我就学到了两点,”张训也笑,“第一,揍人要找没人的地方。第二,挨揍要往人多的地方跑。”
陈林虎被他这血与泪的经验逗乐,自己那点儿不开心都跟着倒退的路灯丢在脑后,只顾着笑。
后座的张训被陈林虎乐得直抖的后背烦得不行,抬手给陈林虎后脑勺一记:“你小子笑个屁……卧槽!”
他抬手的时候正赶上陈林虎拐弯儿,一个没把住,差点儿甩飞出去。
“怎么?”陈林虎赶紧刹车,扭头一看,眉毛拧起,“说了让你坐好。”
“坐好了,”张训心有余悸,给自己找理由,“就是没把着的地方,失误失误。”
陈林虎歪着身子瞪了他一会儿,刚才要是真给这醉酒的王八蛋甩出去,脑袋磕马路牙子上,他就能体会当年没能体会的开瓢了。
“行了,”张训嘴里的烟差点儿掉,伸手扶了扶,拍拍陈林虎,“走走走,这回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