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虎的脸色慢慢缓和,低低“哦”了声。
“别玩太晚啊,”小冯太太拢了拢外套,又伸头看了两眼屋里,“哎虎子呀,你跟张训玩儿的好,他有没有交女朋……”
陈林虎对她无奈之余又有点儿好笑,打断道:“晚安。”然后挥挥手,直接带上门。
门外小冯太太踢踢踏踏地上楼,不乐意地叨叨:“哼,问两句就没耐心,现在的年轻人,哼。”
年轻人陈林虎把小米粥放桌上,还是热的,可以趁热喝,想了想,又把炒饭封好放进冰箱。
出乎陈林虎意料,张训的冰箱里东西不少,除了蔬菜瓜果外,陈林虎还认出来廖大爷的腌菜跟老陈头蒸的馒头。
可以,老大不小了还吃百家饭呢。
陈林虎有点儿乐,心里又有点儿软。
他知道,张训很好,不然也没这一冰箱的百家饭。
把东西归拢好,陈林虎边往卧室走边嘱咐:“炒饭我放冰箱了,桌上的粥——”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张训正揪着一件套头衫往身上穿,因为脑子不清醒,动作也有点儿笨拙迟缓,扯着卡在脖子上的衣服往下拉。
台灯的光线打在他身上,勾出宽肩窄腰的轮廓,背脊挺直,已经是成年男性所具有的结实稳重,没有半点儿拖沓的线条,只有肩膀和胸口上有一些碎疤。
跟上回张训洗澡栽倒的闹剧相比,这回的光线虽然不怎么清晰,陈林虎却仿佛看到的更多,更难以言喻。
张训估计是还懵着,没留意陈林虎,皱着眉费了老大劲儿才把衣服穿好。
好像是飘来片云般一点点儿将身形在陈林虎的视线里抹去,擦掉,掩藏,却留在他视网膜上一个清晰的被日光勾出的轮廓。
陈林虎咳了一声。
“操,”张训一个激灵,口齿不清道,“你走路能不能带点儿响?!换衣服呢你没看见啊?”
“看见了,”陈林虎把目光移开,“不然我咳什么。”
张训这会儿理不清陈林虎的混蛋逻辑,只感到哪点儿不对,瞪了他一眼。
“你肩膀上有疤,”陈林虎脑子也有点儿乱,下意识找话题,“打架留的?”
张训抬手摸了摸肩膀,又看看陈林虎脑门儿上挂的彩,忽然笑了:“不是。”顿了顿,反问道,“你记得你挨打最疼的一次是哪次吗?”
见他站着都有点儿头晕,陈林虎走过去把他按椅子上:“忘了。”
是真忘了,打的架太多了。
“我想也是,”张训坐椅子上,又伸手去够烟盒,“因为那些疼都是不重要的人给的。”
他声音很含糊,也小,陈林虎没太听清,略弯下腰:“什么?”
张训没够着烟盒,眼前陈林虎俯身下来,下唇上落着台灯的光。
酒的后劲儿上头,张训难得松了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他抬手摸了摸陈林虎的眉梢,拇指跟着短促的疤描摹了一下。
“这儿的疼你迟早都会忘,”张训说,“最疼的伤口,是打在身上,疼在魂儿上,还让你分不清对错。”
陈林虎只看见张训的嘴唇开合,说的话都像是隔了一层膜,他盯着他的脸,感觉张训指腹的体温顺着他额角的缺口,往里头钻。
他摸我的疤,陈林虎心想,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转念一想,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但陈林虎的脑子还是执着地转个不停,半晌才把张训刚才的话过了一遍,隐约琢磨出点儿不对味儿。
他还弯着腰,跟张训凑得很近,能感受到对方带着酒味儿的呼吸。
张训被陈林虎热浪一样压下来的感觉搞得有些混沌,意识到自己动作有问题,手猛地抖了抖,缩回去狠狠揉了揉自己视线模糊的眼。
“……猫在叫,”张训开口,声音有点儿哑,“你帮我开个罐头给它,它吃饭的盆在客厅。”
陈林虎还没从这暗昧光影和覆在脸上的温度中回过神儿,死死盯着张训的脸,想从上边儿看到一些表情变化。尽管自己并不知道看到什么才算满意。
橘猫又叫了几声,愈发撕心裂肺,陈林虎才缓慢地直起腰,眨眨干涩的眼,觉得自己跟神经病犯了似的,向后退了两步:“罐头在哪儿?”
“鞋柜上头的抽屉。”张训打了个哈欠,把椅子转到电脑前开机。
陈林虎见他忽然又跟没事儿人似的,竟然还知道去开电脑了,嘴唇动动,也没吭声,扭头去给肥猫喂饭。
开了盒罐头,陈林虎也不知道一顿喂多少,怼了半拉进饭盆,还没喊,肥猫就饿虎扑食过来一脑袋扎进盆里。
陈林虎蹲在地上,刚才一锅粥似的思维动起来,忽然意识到张训话里哪儿不对劲儿。
又想起张训之前那句“我得被打死”。
陈林虎的心脏抽抽两下,霍然疼起来。
打在身上,疼在魂儿上。陈林虎觉得这几个字儿扎在自己的心里。
仔细想想张训后背那个烟头烫的痕迹,就算是摔地上拧的,那得多大手劲儿才能一耳光把他给扇地上爬不起来,又是多心狠,才能给当时还是个小孩儿的张训这样一巴掌。
陈林虎吸了口气站起身,心里憋得不舒服,还想追问点儿别的,但走回卧室一看到张训趴在桌上的背影,就都咽回肚里。
“张训。”陈林虎喊了一声。
张训没动,陈林虎走近看了看,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酒品还算不错,除了话多之外没什么不好的,喝大了就睡。
“床上睡去。”陈林虎拍拍他的背,“张训。”
张训嗓子里发出几声嘟囔,听着像是脏话,脸反倒往胳膊里埋得更深。
陈林虎挨骂了也没脾气,手还落在张训的背上。
体温隔着衣料传到手心,平稳的热度却让陈林虎莫名想起张训脚踝刮过的触感。
他的呼吸慢慢儿轻下来,落到最低处,鬼使神差地把手向上挪,掌心抬起,只用指尖儿轻刮着衣料,停在记忆里张训后背烟头烫出的疤的位置。
张训的呼吸起伏,带动着衣料去轻撞陈林虎的手指。
若有似无的酥麻,从极小的接触面传开,顺着陈林虎的神经蔓延。
是这儿,陈林虎心想,一个疤。
这也没什么,张训刚才也摸了我脸上的豁口。
这也没什么。
我就想知道,他那时候什么感觉,他是不是也很失望,就像小时候的我一样,怀揣着愤怒、疑惑,却都开不了口。
这仿佛合理又仿佛借口一般的理由像是一记催马鞭,狠狠地抽在陈林虎的后背,鞭策在他的大脑,驱使着他的手指继续向上,如同小人儿爬山一般攀爬着张训的肩胛骨,肩膀。
指尖在肩膀上短暂停留,攀上因为张训低头而翘起的衣服的领口,勾住一缕耳后的发梢。
寂静的小城的夜晚,陈林虎如同旁观者一般,看着自己的手去碰张训的头发。
屋外是夜风刮过树梢的沙沙,屋内是时钟流转的滴答。陈林虎觉得在这只有他还清醒的时间流逝中,有什么在这一刻自心底倾圮,他在心中暗想,是有什么玩意儿从他头上的豁口里钻进去,在他身体里大肆破坏。
可能是觉得有点儿痒,张训偏了偏头,皮肤蹭在陈林虎的指头上。
一小道电流随即窜起,噼里啪啦地炸在陈林虎的眼前,喉管,脊髓,五脏六腑。
陈林虎觉得自己像个贼。
窃取张训的体温,来当让自己血液奔腾的兴奋剂。
趴在桌上的人嘟囔了几句什么,陈林虎闭闭眼,小心地低下头去听。
张训含糊不清道:“……陈林虎。”
听的人反复想了几遍,确认自己就是叫这个名字。
张训又说:“别他妈再……从我嘴里拿烟。”
奔涌的血液骤然冷却,陈林虎猛地收回手向后倒退两步,站在阴影里盯着张训的背影。
对方的呼吸还是很平稳,是真睡着了,在说梦话。
陈林虎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没太理清到底怎么回事儿,只是忽然没来由的一阵烦躁,揪起趴在桌上的张训,在对方惊醒且满脸震惊的表情下把他丢在床上,然后兜头拉上被子。
“到床上睡,”陈林虎听见自己的声音,还算平稳,“桌上有粥,热了再吃。”
张训脑袋磕在床头,疼得面目狰狞,不可思议地看着陈林虎:“犯病了你?”
陈林虎看了他一眼,捞起地上自己装电脑的包和外套,扭头出门。
他几乎是冲出张训家的门,从二楼一路跑回一楼,没搭理坐在摇椅上玩斗地主的老陈头,径直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狠狠地洗了把脸。
冷水将满脸的热和浑身的燥压下去,陈林虎干脆直接把头伸到水管底下浇了一通,才又直起身。
镜子里自己的眼还带着光,带着狠,像让火燎了似的眼眶发红。
陈林虎用拇指摩擦抠弄着仿佛在刚才从自己的身体分离出去的左手食指,指尖却固执地抓着刚才的一切触感不肯放。
-“犯病了你?”
“没有。”陈林虎头晕目眩地想,“就是碰了碰你。”
我开关是他妈的装你身上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建议多碰几下试试,实践出真知。
第30章
陈林虎好像忽然间就回到了高三备考的时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只是那时他多半时间是听自己的呼吸声,而今天晚上他听到的大多都是自己的心跳声,连老陈头力透墙皮的呼噜都没能压下胸腔里传来的声音。
到后来他自己也说不清睡没睡着,直到老陈头捞着他的衣领把他晃醒,陈林虎才从半是记忆半是梦境的睡眠里清醒。
眨眨眼,发现梦里火苗打在皮肤上的红,其实是窗外阳光打在他眼皮上的结果。
“哪儿疯去了,半夜才回来。”老陈头大吼道。
陈林虎一开口,嗓子干的冒烟:“没,跟张训段乔吃了顿饭。”
“回来晚就晚嘛,我又不会骂你,”老陈头没听见他说什么,兀自不乐意道,“半夜跟让狗咬了似的窜回来吓老子一跳,牌都打错了。”
陈林虎一晚上没睡好,头疼得想砍人,花了好一会儿才从老陈头的话里找到印证昨晚他从二楼狂奔回家的线索。
并非光怪陆离的梦境,而是真实发生在狭小的二楼的卧室的事情。
他甚至还记得指尖贴在张训侧脖颈时,隔着皮肤传来的轻微的心跳震动。
还有呼吸起伏带起的发梢震动。
陈林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把来喊他准备洗漱吃午饭的老陈头唬得大叫,爷孙俩蹦的像是两个蚂蚱,小蚂蚱蹦进厕所,“咣当”一声带上门。
“疯啦?”老陈头在门外吆喝,“慢点儿,也不怕尿脚上!”
门里传来陈林虎气急败坏的声音:“我鞋落外边儿了。”
爷孙俩又是一通折腾,老陈头从门外把陈林虎的拖鞋甩进去。
被拖鞋砸中脚趾的时候,陈林虎的思绪还停留在昨天晚上台灯朦胧的光线里。
他从未有过类似的经历,心脏跳动也没出现过这种节奏。
更让陈林虎惊讶的是,他除了敢明目张胆地想起台灯的光之外,竟然不太敢回忆其他片段。
他分不清是惊骇还是惶惶,好像在调色盘上调出一个并不知道该不该用在画上的颜色,格外喜欢又下不了定论,竟然有点儿手足无措。
这种茫然和亢奋交织的感觉一直持续到老陈头的麻将战争再次开锣,陈林虎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了二楼,手在防盗门上敲了几下。
跟敲他自己脑门儿上似的,猛地把陈林虎敲醒了,心脏也跟着里边儿传来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
张训估计是刚醒没多久,咬着烟眯着眼拉开门,鼻梁上挂的眼镜都直往下滑。
“你是真踩点儿啊,”张训的嗓子哑得跟拖拉机进泥地似的,“我就刚吃完饭。”
陈林虎乱七八糟的情绪猛地高涨又倏然落下,看着张训和平时一样表情的脸,“哦”了一声。
“陈大爷又喊人打麻将了是吧,”张训让开道,“我今天得赶工,你自己顾你自己行吧?”
想到这茬张训就肝儿疼,发誓再也不让酒精占领自己的大脑。
昨天晚上陈林虎把他往床上一扔撒腿就跑,张训在床上挣扎了三秒就放弃思考直接入梦,今天起床想到自己欠的工作量,捶胸顿足,连着给段乔发了五条绝交短信。
陈林虎绷着脸走进门,跨门槛的动作好像在跨栏,听到张训的话后又憋出一个音节:“嗯。”
往里走的张训有点儿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在陈林虎的脸上溜了一圈。
他俩也算是混熟了,张训知道陈林虎这人表面看着跟茅坑石头似的,其实熟悉之后说话干嘛的也不是很讲究,很少这样连着两三句都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蹦。
张训没来由地想起昨天晚上他断片儿前的记忆,自己是怎么坐在后座上回来的,又是怎么跟神经病似的去摸陈林虎脑门儿,还隐约记得自己抖搂了不少有的没的的破事儿。
他记不太清陈林虎脸上的表情,只记得光影下对方乌润的眼里情绪起伏,但都压在水泥一样糊起的板平的表情下。
酒精作用下张训用手去抠这张好像无懈可击的脸的唯一破绽,他昏了头地只想知道面皮下是不是有跟曾经的他一样的内里——当然是抠不破的,陈林虎的脸跟他的脾气一样,又硬又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