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训忽然理解为什么陈林虎当时不跟他说这个事儿,而是轻描淡写地给遮掩过去了。
因为在陈林虎的认知里,这件事儿让那小孩儿很难堪,陈林虎做不到让闲言碎语停止,他只能做到在他这里,这事儿会被他压到底。
他跟袁预那帮人迟早都得干起来。
“我没看过那个信,但事儿被抖搂出去之后,袁预那几个兄弟也就不遮掩了,能把其中两三句给背出来,大声背,他妈的唐宋词他们都没背的那么顺过,”陈林虎扯扯嘴角,“你知道什么叫‘乐子’吗?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就因为男的喜欢男的,连送个情书都成了‘乐子’。”
张训的呼吸短暂地停止了几秒,内脏仿佛在钉板上滚了一圈儿。
“我就跟袁预打了第二回。”陈林虎放下筷子,嗓子干涩,低声道,“就开始有人说我是跟那个不来上课了的男生搞到一块儿去了。只有同类会这么不要命地帮同类,所以我也不正常。”
这种粗暴的划分手段竟然能找到自圆其说的逻辑,不得不佩服一部分人的逻辑自洽能力。
陈林虎当时很是纳闷了一段时间,他搞不懂什么才叫“正常”,但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里,这样戳别人脊梁骨的事儿是绝对干不来的。
他不明白,明明所有人都是接受的同样的教育,为什么就是有人可以堂而皇之地做出这种事儿。
“就因为跟大多数人不一样就成了不正常,”陈林虎说,“因为不正常,所以不管他碍不碍着别人,都是可以被耻笑、被瞧不起的了。那人干嘛还得当分好坏呢,只分合群和不合群不就行了?”
张训答不上来,他坐在座位上,心却直往下跌。
他分不清是因为陈林虎说的事儿太膈应,还是因为他也是“不正常”的一份子。
这种需要隐藏的感觉愈发扩大浓烈,不安和烦躁让张训费了半天劲儿才咽下嘴里的粥。
“可能因为有了更确切的议论目标,所以这种八卦传得更快更广,”陈林虎撂下筷子擦擦手,淡淡道,“老师也知道了,把我爸喊到学校聊了聊,放了我几天假。等我再回学校,又把袁预打了一顿。这事儿差不多就这样吧,方清估计是从袁预哪儿知道的。”
张训终于找到开口的方式:“你爸得气够呛吧?”
“差不多,我被勒令回家反省的时候他来接我,骂了我一路,”陈林虎说,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还问我是不是同性恋。”
陈林虎回想起那个下午,他爸坐在驾驶座上,从后视镜里看他的那个眼神。
警惕,探究,狐疑,指责,恼怒,失望。
一连串儿的词让陈林虎惊讶的发现,好像如果他是,那他在陈兴业的眼里就是个错误。
这个发现让陈林虎如坠冰窟,他愤怒且绝望,甚至在这涛涛的情绪之下生出前所未有的自嘲。
那天他问陈兴业,如果我是,你想把我怎么办?
陈兴业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从此没在父子之间提起过,只是从那天开始,陈兴业对他的人际关系开始了排查,试图从里边儿揪出一个对象,又唯恐真有这样的存在。
张训看着陈林虎,看他年轻且对这个世界充满困惑的眼睛,心里起起伏伏,仿佛在孤岛上听到遥远的一声渡轮汽笛的鸣响,无端生出一丝诡异又歇斯底里的希望。
他听见自己问,声音像是走在钢丝绳上那样轻,那样不堪一击:“那你是吗?”
陈林虎猛地看向张训,神魂都跟着抖了抖。
同样的问题,但和面对陈兴业时的愤怒不同,这一次,陈林虎的心跳倏然加快,血液冲上头,冲得他找不着东西南北。
在高中的那几个月里,他对这个问题没有存在过一丝半点儿的疑惑,坚定不移地全盘否认。说穿了,他根本不理解人为什么会对他人产生感情上的弧光。
但此刻陈林虎看着张训的脸,脑内急速闪过的是火苗窜起的红,是张训脚踝硌过掌心的触感,是夜晚从身后环住他腰的那个拥抱。
他还不知道张训会不会把环他腰的那个动作当成是拥抱。
他希望张训当成是拥抱。
这念头电光火石间划过大脑,爆炸般轰平了陈林虎思维里的所有“坚定不移”。
他忽然心虚得够呛,曾经斩钉截铁的回答说不出口,盯着张训,脑内被炸得一片空白,讷讷道:“我……”
刚吐出一个字儿,张训忽然笑了笑。
“你肯定不是,”张训说,他暗暗讥笑自己,觉得真是三魂六魄走错了躯壳,才会对一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小孩儿问这种问题,“不还谈过女朋友吗——虽然人家把你蹬了。”
陈林虎的话被打断,茫然不知所措,刚才还有一点儿的勇气此刻只剩下一缕不甘的烟灰,昏了头地问道:“你在意这个?”
“哪个?”张训双手抱在胸前,遮住点儿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
“别人是不是GAY。”陈林虎问。
“我?”张训没忍住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儿又觉得自己无聊,索然无味道,“怎么可能。”
陈林虎得到了一点儿安慰,他在张训的脸上左看右看,确认对方没有扯谎敷衍,才埋头咽下一口温吞的粥。
一顿饭吃完已经下午三点多,张训得回书咖,陈林虎一想到回宿舍要见方清那狗脸就膈应。
这跟跨没跨过心里的坎儿不搭边,实在是方清把自己做成了别人生活里的一道坎儿,还会移动,还有思想,烦上加烦。
张训看出陈林虎的焦躁:“你下午没课?不回宿舍?”
“已经迟到了,不去了。”陈林虎看看时间,“不想回,怕给他打医院去。”
张训知道这说的是方清,想想那小子不堪一击的体格,还真觉得陈林虎能给他揍得喊120。
“你可真是愁死我了,”张训看着陈林虎,无奈道,“行吧,你跟我一道回书咖。”
“不了吧。”陈林虎想想,“等会儿人多了,我占个座打盹不太好。”
张训笑了:“走,哥带你找个睡觉的地儿。”
俩人回到书咖,张训跟武月打个招呼,把陈林虎带到员工休息间。武月被陈林虎脸上多出来的俩血道子吓了一跳,也没敢多问,没一会儿送来一小瓶碘伏跟几根棉签。
员工休息室不大,除了一个换衣服的柜子外就摆了一张简陋躺椅,以供体力不支的员工在这儿打个盹儿。
“老板人挺好的,他朋友跟武月朋友都在这儿休息过,”张训指着躺椅跟陈林虎说,“你闭会儿眼,宿舍门关前走就行,省的又扣分啥的。”
陈林虎道了声谢,坐在躺椅上试了试。
“坐不塌。”张训笑道,“喝点儿什么?”
“咖啡吧。”陈林虎下意识说。
“我给你瓶红牛吧。”张训“啧”了声,“让你眯会儿你跟我搁这醒神儿呢?得了,你喝牛奶吧。”
陈林虎受人照顾,早给捋顺毛了,乖得很,张训说什么都点头。
等张训关门出去,陈林虎才放松身体躺在躺椅上。
小房间的门一关,安全感就非常足。陈林虎这大半天过得实在够呛,但跟胡炜明和方清的找茬比起来,张训那句“那你是吗”此刻却更占据他的思维。
陈林虎躺在椅子上闭上眼,手机上的消息懒得回,碘伏也懒得上,只恨不得跟外界全部失联,只剩他一个人。
——“那你是吗?”
陈林虎不知道。他带入了一下问这个问题的人,周大头,尚清华,高一等,甚至还带入了高中后桌,他都觉得自己能坦然地说不是。
但张训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答不上来。
心虚之余,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和悸动。
这种走钢索一般的感觉难以形容,仿佛只要钢索那头的张训随便拨弄一下,他就得掉进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深渊。
员工休息室的门又被推开,张训走进来,陈林虎没敢睁眼,他觉得自己前一秒在思考的问题让自己在张训面前抬不起头。
估计是以为他睡着了,张训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把带进来的喝的放在旁边儿充当桌子的小板凳上。
又拉开衣柜,从里边儿翻出什么,陈林虎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身上覆上轻绒的一层。是午睡毯。
张训的动作很轻,一直把毯子拉到他胸口盖好。
陈林虎只觉得仿佛有什么劈头盖脸地覆盖在他的心上,跟随着他的心跳剧烈起伏,偏偏还要装作无知无觉。
他不敢睁眼,也不想睁眼。耳边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没等陈林虎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脸颊那两道口子上就碰到点儿冰凉,一股药味儿窜进鼻腔。
沾着碘伏的棉签触碰过他的脸颊,但很快陈林虎就感觉不到那点凉,因为有带着丝温度的气息蹭过他的皮肤。
那是张训的呼吸。
这个认知让陈林虎攥紧了午睡毯下的一只手,他几乎要睁开眼,看看张训的表情,看看他的眼神。
无法对视,一切都在闭眼的黑暗中揣度猜测,让陈林虎的觉得擦药的时间过得既长又短。长到他几乎难以继续闭着眼,短到他还希望张训靠近他的时间再多一点。
虽然知道陈林虎脸上的血道子已经结疤,但张训还是给他消了个毒。
陈林虎跟歇菜了似的扭个脸的功夫就睡着了,张训也是挺佩服。
他把用过的棉签丢进垃圾桶,看看陈林虎白皙的皮肤上被碘伏染上一小片儿浅淡的黄,非常具有漫画里不良少年的气质,尤其是他那刘海儿。
乌黑的刘海儿搭在额头,狗啃似的边缘跟它主人的脾气也差不多,起起伏伏,一点儿都不稳定。
张训的手不听使唤地抬起来,指尖儿朝着细碎的刘海儿拨过去。
不属于自己体温的触碰轻蹭过额头的皮肤,晴天响雷般豁然在陈林虎的脑子里划开惊天的一道裂痕,从裂缝里哆哆嗦嗦地掉下润湿一切的雨水,密密麻麻浇在他的理智上。
陈林虎睁开眼,跟张训的视线对个正着,在对方猝不及防露出的表情里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情绪的余波。
没人说话。
张训的手还停在他的额头,半俯下身,怔怔地看着他。
门外传来书咖内播放的轻音乐,柔软朦胧地从外包围了这间狭小的房间。
门内的两人第一次在他人眼里看到自己清晰的轮廓,烙铁般焊在上头,多看一会儿都觉得炫目,却没人肯先挪开目光。
陈林虎心中春雷炸响,炸哑了他的嗓子,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他低声问道:“张训,你是真把我当你弟才对我好的吗?”
张训的魂魄重新归窍,忽然很想落荒而逃。
他脸上扯出笑来,眯起眼,做出平日里做惯了的表情,曲起手指弹了陈林虎一个脑蹦儿。
“睡觉吧你。”张训直起身,指了指小凳子上的牛奶,才拉开员工休息室的门朝外走,“有事儿喊我,就在外边儿。”
屋外的嘈杂声忽然大了起来,书咖外骑车的鸣笛、学生路过时的喊叫,客人们低声的交谈,武月点餐的声音,一切都将那段儿循环播放的轻音乐毁得零碎不堪。
仿佛刚才是有什么屏障,才让陈林虎觉得世界安静下去,只剩下那段儿旋律。
他的心跳在给它打节拍。
陈林虎缓慢地拉起午睡毯遮盖住自己的脸,在无人能看到的毯子下,用手去摸自己的额头,去碰张训残留的触感。
带上门走出员工休息室,张训表情自然地走回柜台,一路走到点餐机前,站了半分钟都没想明白自己那会儿到底是着了什么魔。
胸口里好像被点燃了引信,滋滋响着一点点儿向着庞大不明的可燃可爆物体挪动,他既恐惧又觉得难以阻挡,脱离理智的一切行为都仿佛在加速引爆。
张训锤了好几下柜台的桌板发泄这股上涌的情绪,把送餐回来的武月吓得够呛。
“草,”张训趴在柜台上,把脸埋进交叠的手臂,“疯了吧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应该也算有感情的人之间才会有BGM了吧(狗头
第36章
陈林虎和胡炜明在艺术楼洗手间的那回干仗到底还是被学校知道,俩人被辅导员拎到办公室各大五十大板,这事儿不了了之。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307的其余人没多久也捋清了事情的大概,对同宿舍的人背地里捅刀子这种事儿膈应的够呛。
可能是因为张训的威胁和宿舍人的眼神儿起了作用,整个考试周里方清都埋着头独来独往,消停了不少。
刚开始那几天他看陈林虎的目光里还带点儿忌惮和警惕,宿舍里偶尔打个照面擦肩走,方清都跟被踩了尾巴似的一激灵。
陈林虎连个正眼都懒得瞧他,一个是看了就烦,另一个是他也忙。
除了应付期末考试,陈林虎还尝试着把那个发微博和论坛上的漫画更新了第二话。
画漫画比陈林虎愚象中的麻烦很多,除了剧情和分镜的设计之外,角色的动态、表情和漫画语言的运用他都不懂,背景画起来也不怎么顺手,非常费劲。
好歹是赶在放寒假前画完传上微博,尚清华看完笑的不行,赶紧同步到了校论坛。
陈林虎把第二话发在了朋友圈,又随手把第一话的图从微博上存了一起发上去。
张训被图上满脸横肉的肥猫和秃毛戴眼镜的鸟逗得乐半天,顺着水印摸到陈林虎的微博,参与进转发和点赞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