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真没了,”胡炜明想摇头,但又怕脸会蹭到更多东西,竟然带了哭腔,“哦对,还说什么让他小心点儿,平时在宿舍多穿两件儿衣服捂严实点儿……他没细说,真的,我都记不太清了,你松手吧,我要吐了。”
一股海啸般掀起的冷和怒把陈林虎兜头浇了个透彻。
他咬着牙,听见自己喘气儿的声音,进入肺部的消毒水气味像污染源,把理智一遍遍给抹掉,让茫然失措的烟腾起,充斥胸腔。
胡炜明连哭带吐的动静让陈林虎回过神,他松开手站起身,胡炜明的气焰已经彻底没了,连滚带爬地扶着水箱呕吐。
“以后,”陈林虎说,“咱俩就算翻篇儿了。别找我和307那帮人的事儿,我也当不认识你这人,明白没?”
胡炜明用袖子擦着脸。
“明白没。”陈林虎冷冷道。
胡炜明扶着水箱,第一次理解什么叫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他本来也不是什么硬骨头,都是拿笔杆子学文化上来的学生,手头那点儿小权利在陈林虎这种光脚的人面前,连个屁都算不上了。
“知道了,”胡炜明低声道,“翻篇儿了。”
陈林虎拉开厕所隔间的门走出去,门口站着刚才跟胡炜明一道进来的两个大二的男生。
刚才俩人还以为里边儿都打开瓢了,一直在疯狂敲门,等听清里边儿的对话,敲门的动静就停了。
陈林虎看了两人一眼,点个头:“学长。”
“嗯,”俩人尴尬地扯扯嘴角,其中一个跟陈林虎面儿熟些,干巴巴道,“回去啊。”
俩人看了看隔间里的胡炜明,见他毫发无损,就是浑身都是汗,再想想刚才那句“又没说你抄袭,觉得像就说了有什么问题吗,不算污蔑”,表情有点儿微妙。
陈林虎站在洗手池前把重新洗了洗手:“嗯,回。”
“那我们也得走了,”跟陈林虎面儿熟的那位拉了拉另一个,“也得准备比赛来着,得多检查检查,免得跟谁过度借鉴了。”
北方的冬季是干燥的冷,灰白的树干像倒立插在地里的尖刀,没有温度的灿烂的阳光穿过树梢,刀锋反光般照在从艺术楼里走出来的陈林虎身上。
他手里拎着一盒炭笔,被这光亮晃得眼花。
手机铃声响第二遍时他才回过神,接起来“喂”了一声。
陈兴业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最近降温挺厉害的,你走的时候带没带羽绒服?没带赶紧买。”
很长一段时间陈林虎都没跟陈兴业好好说过话,上一回平心静气的谈话,好像还是在他跟林红玉离婚的时候,跟陈林虎解释两人是和平分手,但都还爱他这个儿子。
可那时候陈林虎觉得是放屁,他那会儿叛逆期已经悄悄到来,鬼摸头一般掌控着他本来就觉得世界非黑即白的脑子,固执地认为他们都把自己当可以随便哄两句的小兔崽子。
目睹过父母歇斯底里的争吵,因为鸡毛蒜皮就能上升到婚姻正确与否的高度后,陈林虎不相信什么和平分手。
但他习惯不给这个一生气就血压升高的爹找不痛快,也不给那个风风火火忙来忙去的妈找麻烦,所以沉默地接受了陈兴业的解释。
可能是处于愧疚和一点儿心疼,陈兴业难得拍拍他肩膀,还像对待他朋友那样跟陈林虎碰碰拳头。
这个举动带来的安抚效果一直持续了很多年,最近两年才渐渐有点儿褪色。但今天,陈林虎离开弥漫着消毒水洁厕灵的洗手间,站在冷太阳下又想起来了。
“爸。”陈林虎对着手机喊了一声。
他想把刚才的倒霉事儿都跟陈兴业说说,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也不知道该不该把他高中同学跟他现任室友交代“在宿舍多穿两件儿免得被占便宜”的事儿跟他爸说。
“嗯。”陈兴业也愣了愣,等了两秒没等到下文,背景里又响起陈童欢呼雀跃的呼喊,他只好先说自己的话,“你之前比赛的事儿我从你爷那儿知道了,我看你也别在这种事儿上浪费时间了。多准备准备,问问老师什么的,看看能不能跨专业考研。”
陈林虎的话像是刚燃起就被一捧土给浇灭了的火苗,顷刻间只剩一缕青烟。
他从梦里回到现实,只觉得现实里到处都像镜面,里边映出滑稽的自己。
挂断陈兴业的电话,陈林虎得庆幸这回没视频,不然让他爸看到他脸上让胡炜明挠出来的口子,又得暴跳如雷。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梦游似的给林红玉打了个电话,还开的是视频。
但响了几下,那边儿就挂断了。
林红玉回了条信息:闲了回,爱你~
还加了个表情包。
陈林虎发了个“OK”过去,把手机揣进兜里,拉好外套拉链,慢慢朝前走。
就像陈兴业不知道儿子带了什么衣服、衣柜里的大衣要不要带、到底喜不喜欢现在学的专业一样,林红玉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闲下来。
陈林虎走在叶子掉完了的光秃秃的树下,阳光被树梢切割成一地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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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训在武月和老板欢天喜地的迎接中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他不在的这几天,老板小侄子打碎了七个碟子八个杯,算错了数笔账,走的时候还宣布跟一个客人在谈恋爱。
来时风风光光,走时喜提女票,留给老板垃圾篓里的碎片和突发的偏头疼。
因此张训回归工作岗位,老板几乎是满含热泪,还允许张训在人少的时候摸个鱼,多休息。
张训发烧已经好了,就是嗓子不大舒服,他跟武月打了个招呼,中午高峰期过后出门买点儿药。
拎着一瓶枇杷露从药店出来,张训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午饭,拐到学校周围那种小吃街上打算买份儿炒河粉。
正琢磨是吃那家油大的还是吃另外那家豆芽多的,就瞧见方清和童翡从旁边一家烤鱼店里出来。
两人似乎正争论着什么,童翡微微蹙眉,方清急躁地一直在讲话。
张训上回已经看出来方清对童翡挺有好感,以为可能有所进展,不打算打扰,咬着根烟挪到旁边儿,避免正面遇到,还得跟他打招呼什么的。
没想到两人走得近了却不走了,在人少的树下站稳,童翡把喝完的奶茶丢进垃圾桶,扭头对方清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我真没别的想法。这回出来也是想跟你好好说明白,大家以后也好继续相处。”
张训打火机还没点上烟就呛了一口,赶紧扭到一边儿小声咳嗽。
这别说是更进一步,看样子方清同学是前路都让人给砍断了。
“为什么?”方清的脸色发白,“我哪儿不行我可以改。”
童翡温言解释:“跟你没关系,就是单纯不来电你懂吗?可能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这就是个非常大的问题了。方清面带颓败,但还是抱着最后一点儿希望穷追不舍地问:“那你喜欢哪类的?”
“不好说。”童翡笑笑,“你不要问啦。”
张训没忍住多看了方清一眼,见他的脸色从灰败转为绝望,最后竟然触底反弹般裂出一丝嫉妒和羞愤。张训皱皱眉,他不大喜欢看这种表情。
“你对哪类的来电?沈新那样的?”方清开口,“还是陈林虎那样的?”
童翡愣了愣,有点儿不高兴:“不要扯别人,我拒绝你管别人什么事?”
“沈新马上就毕业了,到时候就去南方发展,”方清没有住嘴,反倒跟打了鸡血似的,不知道哪儿来了底气,声音大起来,“陈林虎?你不知道吧,他高中时候因为一个男的跟人打架,脸都打烂了,你以为他正常吗?那男的是个——”
话还没说完,肩膀就被人搭上了。
张训动作自然地揽住方清的肩膀,拿掉嘴里刚点燃的烟,跟方清打招呼:“巧了吗不是,我正想给虎子带点儿东西呢,就撞见你了。”
方清原本因为亢奋激动而浮起红晕的脸上表情僵住,挺起的胸膛也像被张训压扁了似的。
“你俩聊完了没?”张训没搭理他不满的眼神,看向童翡,“人借我用用?”
童翡经常去书咖,跟张训也说得上几句话,脸上的薄怒落下去一些,和气地笑:“聊完了,你们忙吧。”
方清急着要挽留,伸手要去拉童翡的胳膊,被不着痕迹地闪开。
“刚才的话就到此为止,以后也不要提,”童翡一向温和的五官间难得露出些许冷淡,对方清道,“背后说人闲话的事儿,我不干。”
如果说之前的拒绝是竖在两人之间的栅栏,那现在这淡淡的一句就可以说是足以让方清心里名为“自尊”的高墙轰然倒塌的重锤。
他几乎要破口喊出刚才没说完的后半句,好做最后的挣扎,但张训搂着他肩膀的力道倏然收紧了。
“走走?”张训笑着说。
方清挣扎着想把他推开,反倒被张训带着往小吃街外走,气急败坏道:“我跟你熟吗?起开,没看我忙着吗?”
“是吗,”张训看着前边儿,慢条斯理道,“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我喊虎子过来,你跟他说也行。”
方清的脑内急速闪过陈林虎揪着他衣领时凶狠的表情,自从工学院那个叫袁预的跟他说了陈林虎高中宁可顶着被劝退的风险,也要把人往死里揍的事迹后,方清一边儿觉得这人是个疯子而心中嘲讽,一边儿又觉得陈林虎愈发骇人。
跟他对比起来,张训简直算得上是笑容可掬了。
“这么护着他,”方清低头看着地砖,边不情不愿地被带着走,边低声道,“你俩什么关系啊?”
张训心想,是啊,什么关系啊我这么上赶着给自己找麻烦,炒河粉都忘拿了,钱都付了。
但这想法也只能他留着慢慢儿琢磨,对着方清,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邻居,也算我弟吧。”
“哦,”方清从眼角窥了他一下,并没从这个道行比他深多了的人的脸上分辨出什么蛛丝马迹,喉管儿紧紧的,淬毒一般开口,“那你弟好像是个变态你知道吗?”
张训说:“‘好像’?”
方清点头:“他高中同学跟我说……”
话还没说完,张训揽着他肩膀的手拍了拍方清的脸,这动作里的不屑跟鄙夷让方清愣住了。
“你算什么东西,”张训微微侧过头,笑着问,“也敢跟我在这儿嚼舌头。”
仿佛有无形的压力压在头顶,方清一时间竟然答不上来,脸憋得通红,煮红了的寄居蟹一般缩着脖子,好像要缩回壳里。
说话间已经走到书咖附近,张训还要再说点儿什么,余光却瞥见书咖门口坐着个人。
他下意识抬头看过去,陈林虎坐在书咖的台阶上,正盯着他看。
那眼神儿让张训心里没来由地缩了一下。
陈林虎对自己坐在这儿多久没印象,手里的炭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摔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断了大半儿。
他瞪着从那边儿过来的张训和方清,脑子里乱得如同沸水煮饺子,灼烧翻滚。
他们俩怎么凑一道去了?方清找的张训?
聊的什么,说了什么,方清是不是都告诉张训了。
说以前他们都传我给卓文星出头,说卓文星喜欢男的,说我俩有一腿儿,所以我也不正常。
说我也喜欢男的,说这事儿传的沸沸洋洋,不是真的也是真的,不然我干嘛要为一基佬打架差点儿被劝退。
张训知道什么了?他知道之后怎么想的?他看着我都愣了,他肯定是知道了。
他要是知道了,那就和其他人一样,不会再跟我那么放松地相处了。
他会觉得我碰他一下,就跟我干了件缺德事儿似的。
会背着我拿消毒纸擦手,这事儿我知道,高中那会儿有人就这样。
陈林虎站起身,盯着张训的脸走过去,开口:“他跟你说的什么?”
压根没看方清,方清鹌鹑似地不吭声。
“脸怎么了?”张训瞧见陈林虎脸上两道血印子,已经结疤了,但攀附在他的脸上依旧明显。
看完血道子,张训对上陈林虎的眼,愣了愣。
陈林虎的眼眶红得厉害,第一眼还以为是哭了,但仔细看却没有一点儿水光,就是红,火苗似的烧在眼底,白皙的皮肤快兜不住眼里燃烧的情绪。
“怎么搞的?”张训也没顾得上方清,抬手要碰陈林虎脸上挂的彩。
陈林虎偏头躲开,没回答,只是又问了一遍:“他跟你说了什么?”
躲开的动作过于明显激烈,张训愣了几秒:“还没说几句呢,这不就遇着你了吗。”
陈林虎抿着嘴,他既不相信这句话,又觉得自己非信不可。
“脸怎么搞的,”张训又问,皱着眉,“这两道长的。”
“我见着胡炜明了。”陈林虎隔了一会儿,开口。
方清的表情不太自然。
陈林虎又说:“我俩翻篇儿了。”
这话说完,方清的肩膀猛地垮塌下去。
翻篇儿了就意味着两人都不再计较那些矛盾,甚至包括这次的比赛,包括胡炜明从方清这儿知道的一切。
那些方清以为能让陈林虎感到屈辱的一切,就这么被这个人凶悍且不讲道理地翻篇儿了。
一个人最羞耻的事情,莫过于连自认为有效的攻击打完了,才发现人家翻了个身挠挠痒。
方清脚步发软地向后退,想走人。
张训却从陈林虎整个人的状态里看出点儿不对劲,他没心思再跟方清扯皮,对陈林虎道:“等我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