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温鸣玉看向盛欢,见他依然瞪着自己,嘴唇抿得很紧。仅是短短一刻,他脸上竟有汗水滚落下来,缀在眼角下,像极了眼泪。温鸣玉握着那只手,久久都没有松开,最后是盛欢先把头扭到一边,不肯再看他。
盛欢还肯闹别扭,倒让温鸣玉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今夜有些着急了,话说的太过明显,盛欢是无法接受的。这孩子的性情极为刚烈,太过决绝的态度,反而容易引起反弹。他叹了一口气,从房间里找来药和纱布,又问:“还在生我的气?”
他牵过盛欢渗着血的那只手,见那几根指头白里透红的,忍不住轻轻地捏了一下。盛欢这才回过头来看他,仍是那副执拗的神情,又重复了一遍:“温先生,我所欠的,已经还给你了。”
温鸣玉垂着眼,一心一意地替他换药。他不懂得伺候人,做这种事却很利落,待到伤口包扎好了,才抬起头,扫了盛欢一眼,微笑道:“如果真是这么简单,那倒好了。”
他的语气竟似隐约含着一点遗憾,让盛欢险些怀疑自己没有听清,但温鸣玉也不会再说第二次了。盛欢被对方按倒下去,温鸣玉坐在床边,哄孩子般拍着他,说道:“睡吧,我就在这里陪你。”
盛欢仍想将话题继续下去,但又怕把话说的太明白,就失去了转圜的余地。思来想去,他终究是屈服了,只问:“你不睡吗?”
温鸣玉再度轻轻地笑了笑,那声音在夜色中轻柔得像一根羽毛,悠悠地转落下来。隔了一阵子,盛欢才听到他的回答:“我还不困。”
第三十三章
蝉声隔着窗子,一阵一阵地在外响着。盛欢坐在沙发上,伸出一只手,给对面的医生一圈一圈地解开绷带。
那医生看过了他的左手,又捉着右手仔细翻看一阵,便笑道:“小盛先生到底是年纪轻,恢复得真快。今天以后,就把绷带去掉吧,你行动时多多注意,双手不要使太大的力气,没有多久就可以完全愈合了。”
盛欢听他说话,就把手掌举在胸前,垂下眼睛仔细地打量。手背上的皮肉因为许久不见天日,变作了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而正中央,又有一片暗红色的疤痕盘踞着,凹凸不平,像是枚扭曲的印章盖在上面,丑陋得触目惊心。他忍不住在伤疤的边缘抠了一下。
“瞎胡闹!”站在后面的温佩玲匆忙抓住盛欢的手指,护住那块地方,她到底是心软,看了那块疤一眼,立即有些受不了,皱着眉道:“你可真是受了大苦了。”
她曾向兄长询问过盛欢的事,温鸣玉只说是遭受过绑架,事情已经解决了,让她不要再过问。但温佩玲很清楚,光凭一场绑架,根本不足以打动温鸣玉,从而使他接受这个原本厌弃的孩子,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别的缘故。这些天她看盛欢和温鸣玉相处,她的兄长待这孩子,总透着些不一般的意味,和他对待咏棠时完全不同,但究竟不一般在哪里,佩玲也说不出来。
佩玲又叮嘱了盛欢几句,让他不许再碰伤疤,就送着医生离去了。他们刚走,盛欢再次把手拿出来端详,他试探着握了一下拳,掌心的皮肤顿时被那块疤绷得紧紧的,牵扯出丝丝缕缕的痒意。盛欢刚想去抓,又听见一串脚步声从走廊临近了,一名男佣在外面叫道:“少主人!”
随着这道声音,就有一人迈过门槛,不紧不慢的进来了。温鸣玉应是刚从外面回来,帽子还拿在手上,披着外套,一名佣人跟在他身后,一样一样地接过他的衣帽,抱去挂了起来。盛欢很难得见对方回来得这样早,立即问:“你等等还要出去吗?”
“我才刚回来,你就要打听我什么时候走,这话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温鸣玉在他身侧坐了下来,见盛欢着急地要辩解,忍俊不禁道:“跟你开玩笑呢,我忙了这些天,还不许我给自己放一个假吗?”
说话时,他的目光恰好落在盛欢的手上,又道:“医生已经来过了?”
盛欢闻言,飞快地把手往背后一藏,点了几下头。温鸣玉正想看看他的恢复情况,见盛欢这番举动,还以为是出了什么问题,便直接抓住对方的胳膊,拽出了那只躲躲藏藏的手掌,沉声道:“躲什么?”
盛欢挣不过温鸣玉,就把五根指头紧紧地攥着,磕磕巴巴地开口:“不。不好看。”说话时,他还在试图把手往回缩,小声地哀求对方:“我没事的,别看了……”
温鸣玉没有理会他,一下子就把那几根手指掰开了,即刻看见一片暗红的颜色在底下显露出来。由于疤痕还很新,那样子简直像是一汪凝固的血,结在了盛欢雪白的手心里。温鸣玉握着盛欢的五指倏然一紧,想到了几个月前,自己刚救下盛欢的那副情形。此时此刻,他竟前所未有地生出了一点后怕,那时他要是晚到一步,或许这孩子就再也不能坐在他眼前了。
温鸣玉已经很久没有害怕过什么了,这缕感觉于他来说,既新鲜,又像有重量似的,沉甸甸地压着他的胸口。他曾经很反感这种情绪,可眼下这一刻,温鸣玉却从这缕情绪里尝到了十分陌生的滋味,酸苦中又夹杂着些微的甜意。那甜的尾调拖得极长,像黏腻的糖丝,温热地淋在他的心头上。温鸣玉非但不排斥这种滋味,反倒有些难以言述的喜欢。
盛欢许久没有听见对方的声音,以为真是自己的伤疤刺激了温鸣玉,于是极力地一缩手,脱出了对方的掌控。他刚要再次把手背到身后去,不料温鸣玉再一次握了上来,这次对方比上一次还要用力,直拽得盛欢半个身子都倾进了他怀里。盛欢的掌心一烫,是温鸣玉用拇指反复摩挲着那块娇嫩的疤痕,对方道:“没关系,这种东西,我见过很多了。”
两人离得太近,以致温鸣玉说话时,温热的气息便一下一下地拂过盛欢的脸侧。盛欢的心跳又没出息地快了起来,他错开视线,迟疑地开口:“可是……真的很难看,我不想让你看见。”
温鸣玉霎时笑了一声,仍把视线停在那块伤疤上,许久才说:“你怎样都很好看。”
这句话实在过于暧昧了,完全脱离了父子的限度,反而像是情人之间的调侃。盛欢起先都没有反应过来,等到他渐渐体会到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心中登时一空,像是有什么轰然裂开了,震得他整副身躯都重重一颤。盛欢匆匆抬起头,不敢置信地去看对方。
两人目光相对时,温鸣玉的神情却毫无波澜,就像刚刚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一样。盛欢一着急,竟然直接跨进了对方怀里,迫切地问:“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哄哄你罢了。”温鸣玉在盛欢腰后虚扶了一下,此刻他的举止又变得分寸十足,方才的那点暧昧,仿佛已经烟消云散了。 他往后让了让,不让盛欢再贴近自己,笑着斥道:“这样子像什么话,快下去。”
朝思暮想的答案就在眼前,可对方偏偏又不肯说出来,这种感受是十分难熬的。盛欢反握住温鸣玉的手臂,瞪着他,小声道:“你骗我。”
温鸣玉居然面色不改,很坦然地反问:“难道还不许我哄你吗?”
对方越是这副游刃有余的态度,越让盛欢焦灼又恼恨,他一时之间想不到任何逼迫对方说出真话的手段,脑袋被热血一冲,随即作了一个胆大包天的举动。
他倾过身去,对着温鸣玉颜色浅淡的嘴唇,重重地亲了一下。
即便是温鸣玉,都被他这唐突无比的举动震得呆住了,久久没有动作。盛欢逞了这一时之勇,正是骑虎难下的时刻,忽见温鸣玉脸色一变,迅速将他放在旁边,向外面喝道:“谁?”
门扉嘎吱一响,有道人影子飞快地从外面闪过去,盛欢没有看见对方的面目,只听见一连串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凌乱地远去了,那是高跟皮鞋踏在地上的声音。
佩玲这一受惊,都不知道自己跑去了什么地方。她背靠着朱漆廊柱,气喘吁吁的,害怕地回头看,并没有人跟来。有两名抱着木盆和衣服,正要去洗刷的女佣看见她,纷纷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互相打量,其中一个唤道:“五小姐,您怎么啦?”
佩玲挥了两下手,说道:“没事,忙你们的去吧。”
她拍了几下胸口,动作渐渐慢下来,那只手虚虚停在胸前,一动不动。太荒谬了,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所想的东西阴暗又无稽。他们是一对父子,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有点亲昵的举动又算什么。温鸣玉是在国外生活过的,自然不会拘泥于旧式礼教里,她又不是不知道这位兄长的为人,怎么能多这种心!
况且,温鸣玉名为长兄,实际却履行着佩玲父亲一样的职责。她的花天酒地,富贵逍遥全仰赖着这位兄长,佩玲就算再长出一个胆子,都不敢去触对方的霉头。
她这样想着,眼前又浮现出一双人影。年少的那个坐在年长的怀里,两人只相隔了几寸,几乎是脸贴着脸的。温鸣玉本是个敏锐的人,但佩玲刚走过去,他竟没有发现,或许是那一刻他的眼睛里只容得下`身前的那个人,他们躲在一隅阴影下,躲在独属于他们两人的世界里,如若换做一男一女,这便是一副调`情般的美好画面了。
房间里的两个人亦是相顾无言,盛欢知道自己犯了错,又不甘心认错。他低着头,唇上还残存着那点柔软的触感,他忍不住伸出舌头,悄悄地舔了一下。从温鸣玉醉酒的那一晚,他就看出对方的拒绝并没有听起来的那样坚决,纵使对方现在仍安然稳固,不可撼动,但自己要是一直施加力气,温鸣玉迟早有一天会动摇的。
温鸣玉没有发现盛欢的小动作,只道:“下次不要做这种事了。”
盛欢大着胆子和他对视,不依不饶地问:“你讨厌吗?”
他的目光直白得近乎天真,问的话却很有一番曲折。温鸣玉不能答讨厌,更又不能说喜欢,他第一次被这孩子逼得迟疑了,正想用别的话题遮掩过去,一名丫头忽然匆匆来到门口,朝温鸣玉行了个礼:“少主人,有一位姓虞的客人来访,想要求见您。”
暧昧的气氛顿时被这句话打散了,温鸣玉似乎知道那是谁,随口应道:“让他等一等。”
这个虞字倒在盛欢的记忆里溅起了一点水花,那还是他在芳琼楼里做事的时候,有人宴请温鸣玉,其中就有一位姓虞的青年作陪。时间过去数个月,盛欢竟然仍记得他,是因为那次温鸣玉总对着他笑,两人还有一段旧友般亲切的对话,让盛欢不得不在意起来。
他见温鸣玉起了身,急忙握住对方的袖子,不料这一下没有抓准,直接捉在温鸣玉的掌心里。察觉到那几根修长坚硬的手指动了动,盛欢脸颊一热,方才他亲人都没有不好意思,眼下倒颇为窘迫,直至温鸣玉询问似的挑了一下眉,盛欢才道:“我不想一个人坐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盛欢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任性了,从前他根本做不出这种事的。他才到温鸣玉身边多少天,胆子就被惯得大了许多。而始作俑者似笑非笑地握着他的手,调侃他:“小朋友,你有一点黏人啊。”
盛欢羞愧地把手往回缩,反被温鸣玉抓住,对方将他牵了起来,道:“脸皮这么薄,还想去见客人?”
他总算是应允了。盛欢任对方扶着,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他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幼童,两腿发软,步伐摇晃,温鸣玉耐心地在前面引导,盛欢稍有不稳,温鸣玉总可以先一步架住他。自从盛欢可以行走之后,他便不再把人抱来抱去——这又是温鸣玉另一个体贴之处了。
下楼时,温鸣玉问:“你的腿恢复得怎样?”
盛欢看向自己打了石膏的,笨拙的一条腿,有些苦恼地开口:“还要等一两个月才可以走路,”
“一两个月,倒是很快的。”温鸣玉听出他的不乐意,半是教训半是恐吓地开玩笑:“你年纪还小,要乖乖修养,否则骨头愈合得不好,是想以后都被人扶着吗?”
听到这句话,盛欢突兀地想起了温鸣玉的一双脚踝,还有上面扭曲可怖的疤痕。他断了一条腿,需要用近半年的时间来恢复,那温鸣玉被挑了脚筋,又是用多久才治愈的?他一边思索,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到心中所想的那处去,温鸣玉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很快就猜中了盛欢的心思,微笑道:“我全部都忘记了。”
盛欢疑惑地望着对方,温鸣玉换了只手牵他,回头瞥了盛欢一眼:“伤势早已好全了,我还总记着那点无关紧要的痛苦做什么?不过苦头吃一次就罢了,往后不要让自己再受这种教训,同样的亏吃两次,那是很不应该的。”
他的话貌似在说自己,实则在拐弯抹角的安慰盛欢。那句“全部都忘记了”,恐怕所指的不仅是久远前受过的伤,或许还有和盛云遏的那段过往。盛欢咬了一下嘴唇,不管温鸣玉说的是不是真话,对方的确成功地安抚了他。他收紧了和温鸣玉交握的那只手,一颗心霎时轻盈了许多,答道:“我会好好养伤的。”
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外厅,一名身穿灰长衫,面孔秀丽的青年已焦急地在里面来回踱着步子。他一回头,蓦地看见温鸣玉,顿时举起两手,正待行礼,却发现温鸣玉后面还跟着一个美貌少年。两人牵着手,姿态亲昵,教凤亭着实怔了好一阵、温鸣玉毫不避讳,径自把那少年带到身前,对凤亭道:“我这孩子听闻有客人造访,就要来凑热闹,让你见笑了。”
凤亭这一刻也把盛欢认出来了,听到温鸣玉的话,惊得“啊”了一声,立刻向盛欢郑重的一拜,顾不上脑子里的疑团,口中叫道:“原来是温少爷,方才是我失礼在先,还望温少爷不要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