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他又在临字帖,书房里留有不少温鸣玉废弃的信件公文,温鸣玉给了盛欢随意翻阅的特权,盛欢倒不客气,直接抽了一张作范本,对着它一字一句地临摹。
温鸣玉的字和他的作风极为相似,遒丽秀逸,锋芒毕露。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颇具难度。盛欢刚艰难地写了半张纸,一名下人忽然来传报,说是有客人拜访。
来访珑园的客人,八成是来找温鸣玉,两成是佩玲的牌友。不过现在温鸣玉出门在外,佩玲又早早地与人看电影去了,盛欢猜不到还有什么人执意要留下,还特意通知自己,便问了一句:“来的是谁?”
那下人倒是对那人很熟稔似的,立即答道:“是岳家的七少爷。”
盛欢在温鸣玉身边待了许久,知道他有个姓岳的好朋友,这岳七少爷,或许就是那一位的家里人。然而知道了这一点还是无济于事,盛欢思索片刻,还是去了。
珑园建的极大,从东苑走到最前面的会客厅,盛欢竟花了数十分钟。他刚进去,就见一名身姿笔挺的陌生青年坐在沙发里,捏着勺子搅弄一杯咖啡。那青年眉目英朗,眼角微微下垂,显出几分邪气,他抬头一看见盛欢,便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
对方的笑容莫名有一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不等盛欢细思,那青年先一步站起身,走向盛欢,笑道:“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你忘记了吗?”
一听到对方的声音,盛欢顿时记了起来,他被温咏棠骗去晚宴的那一次,这人正是站在温咏棠身边看戏的那位。盛欢脸色一沉,冷声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那青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嗳,我又不是咏棠,没必要处处为难你,不用对我这样凶吧。”他慢慢向前一步,伸出一只手:“我是岳尚英,今天只是奉家父之命,来探望探望你。从前的事,我先给你赔个不是,好不好?”
盛欢不回应,尚英就将手一直悬着,半点都不觉尴尬。两人对视半晌,盛欢懒得再计较下去,便道:“抱歉,我不喜欢握手。”
尚英无所谓地把手收回去,又低下头,视线从盛欢受伤的那条腿上掠过,随口道:“听说你受的伤要比咏棠严重,可好的倒比他快许多。”说完,他又露出了笑容:“咏棠现在还不敢一个人睡呢,每天晚上都做噩梦,一直在喊叔叔,真可伶。”
他的语气仿佛藏着一缕模糊的恶意,就像毒蛇倏然吐出了信子,又快如闪电地收回去。盛欢瞥了他一眼,漠然地回应:“关我什么事。”
尚英道:“温叔叔的生日,咏棠必定是要回来的。要是那一天他又来找你的麻烦,还请你包容他一点。”
这是句毫无道理的话,温咏棠数次纠缠盛欢,都是对方不依不饶,盛欢从未占过上风,要说包容,简直是过于抬举他了。刚到珑园的那几天,盛欢从管家的口中得知咏棠已回晋安念书,倒松了口气,对于那个骄纵的少爷,盛欢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
想到这里,盛欢回道:“与其劝我,你不如管束好他。”他摸了摸手心的伤疤,认真地开口:“他要是再来惹我,我不会再客气了。”
尚英眉头一挑,有些惊讶。比起初见的那一次,眼前的少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顶多是瘦了些,其余的还是和从前一样,漂亮冷淡,看似顺服,实际藏着满身的戾气。可如今听到他说这句话,尚英终于发觉,盛欢的确变了。
他的锋芒看似更加明显,但从前那身看一眼都要扎人的戾气却收敛许多,就连这句威胁,听起来都很平和。
至于变化的原因,尚英也可以猜到。
因为盛欢有了底气,他不需要再用这最后的一线锋芒来保护自己,至于他的底气从何而来,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你就那么笃定,你的父亲会给你做靠山吗?”尚英问得自己都有一点怀疑:“咏棠可是在你父亲身边待了十一年。”
但盛欢好像并没有同样的困扰,他神色不改,只道:“不需要靠山,我只要讲道理。”
这一句话瞬间扎中了咏棠的死穴,咏棠的确从来都没有道理,只是一味仗着长辈的纵容和宠爱胡闹。那个人天生就没有骨头,从前咏棠靠温鸣玉的袒护才能立起来,假使温鸣玉抽身而去,那他还会目中无人地站着吗?
尚英忽然地微笑起来,竟有一点期待。他是看戏的人,无论结局怎样,他只要安然等待谢幕,说不定其中一位伤心失意的演员,就要因此投进他的怀里了。
尚英道:“那就祝你早日康复,我们下回见。”
盛欢无意挽留,只尽了一点主人的责任,把人送至门外。尚英离去时,两人各自点了点头,客套的很。等到汽车开走了,一个老妈子捧着大大小小的礼盒,询问盛欢该怎样安置。
倒真的像是一次礼貌的探访,盛欢打发了那老妈子,独自回到书房里。他抽了一张崭新的稿纸,却不急着落笔,只想着方才和尚英的对话。
盛欢原以为尚英和那位在绑架事故中惨死的矮少年一样,是咏棠的拥护者。可是经过这次接触,尚英完全打翻了这个印象,他刻意告诉盛欢咏棠即将回来,是让盛欢做好准备,他期待咏棠打一场败仗。
不过盛欢对尚英的目的没有兴趣,也不想变成台上的一只斗鸡,用输赢去取乐观众。他照着温鸣玉的笔迹写了一个字,这次像了一些,盛欢又写下一个,他很清楚,自己心中在意的,也只不过是那么一个人而已。
几天很快就这样过去,盛欢练字所用的纸张不知不觉已堆了厚厚一叠。放在温鸣玉的书桌上。盛欢预备着什么时候拿去销毁掉,他练字时理直气壮,然而想到可能会被那个人发现,一张一张地翻看——那又是很难为情的事了。
星期天的下午,佩玲又打扮得明艳光鲜,紫纱长裙,拥着披肩,雪白纤细的肩半露,耳边两颗钻石耳坠光芒四射,正准备出门去。她从包里取出粉镜子,朝着它左右顾盼了一番,又拂了一下鬓边卷曲的发丝,对正准备回书房去的盛欢道:“小朋友,你要吃奶油蛋糕吗,我回来时给你带呀。”
她像温鸣玉一样唤他小朋友,纵使盛欢已经比她高了。不过温鸣玉叫这三个字时,总是带着一点玩笑般的亲昵,佩玲仅是因为她不喜欢这个“盛”字。盛欢不怎么计较别人对自己的称呼,于是轻轻应了一声,当即看见佩玲娉娉婷婷地远去了。她这几日常常出去约会,总是满面春风地出去,半夜才回来,家里的佣人们偶尔会偷偷议论,说五小姐一定是新交了男朋友。
但五小姐交男朋友就和吃饭饮水一样平常,没人会惊奇。盛欢更加不会好奇佩玲的感情生活,他去了温鸣玉的书房,今日时候尚早,盛欢连着练了数天的字,不免有些无聊,便在几个书架子间转了几圈,想要找一本书看。
他选中了一本小说,那本书置在最顶层,盛欢行动不便,要取它花了些力气,不料刚把书抽出来,他用的力气太大,不慎将旁边一本厚厚的册子一并带出,那册子哗啦一声,在空中摊开了,灰头土脸地扑在地上。
盛欢连忙弯腰去拾,捏着打开的两边翻转过来,不由一怔。
那册子竟是一本相簿,黑白泛黄的照片贴在漆黑的底页上,左右共四张,都是位年轻女子。照片有些陈旧了,那女子的美貌却依然粲然夺目,宛如一朵不会谢的花,盛放在薄薄的相片上。盛欢看了两眼,无端地感到心惊,这女子看起来颇为眼熟。
她手持团扇,半掩起一张雪白细致的面容,乌发盘了个光洁的髻,眉眼细长,睫毛浓黑,那双清艳的凤目含着微笑,光凭这一眼,都可以觉察出她的温柔。
盛欢翻了一页,还是那位女子,侧坐在沙发椅中,双手交握,搭在膝盖上。她长裙的下摆有几尾荡曳的鲤鱼,是几十年前的款式。
再看了几张,盛欢蓦然醒悟,抓住了那缕似有若无的熟悉感。
她有一双和温鸣玉一模一样的眼睛!
盛欢的心跳又快了起来,他做贼似的,捧着那本相册转入内室,里面有张供人休息的床。盛欢踢掉鞋子,往帐子里一缩,继续翻看那本相册。
再往后,相册中就出现了一个幼童。三四岁的年纪,玉雪光洁,玲珑可爱,唯独冷着一张脸,被女子抱在怀里。照片旁题了一行风流端秀的小字,“明月三岁整,与靖珊于豫山摄”。
盛欢不禁抬起手,用手背堵在唇边,咬了一下,既紧张又期待,仿佛窥破了一个极大的秘密,急切地翻到下一页。
那孩子穿锦衣绒袍,站在一丛细竹旁,模样又比前一张小了些,被一只纤手扶着,手的主人在镜头外,这张题的是“明月两岁三个月,珑园”。
他看得全神贯注,浑然不觉时间,正翻了半本,半张脸忽然被光照亮了,有只修长的手掀开了帐子,熟悉的嗓音在外面问道:“大白天的,躲在这里做什么?”
盛欢被这声音震得险些跳起来,不知温鸣玉是何时回的珑园,居然一点消息都没听见。他是真的被吓到了,慌慌张张的,只顾着把那相簿往身后推。温鸣玉立在帐外,一身刚从宴会上归来的装束,头发拢向脑后,眉目冷峻,领带上扣着一枚冷光熠熠的钻石针,正蹙着眉打量他。
帐中昏暗,盛欢只穿着薄薄的绸衣,脸颊绯红,这样子实在不能教温鸣玉不想歪。他见盛欢手忙脚乱地藏着一本册子,更加疑心大起,还以为谁给这孩子看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书,温鸣玉立刻将面孔一板,沉声道:“拿出来。”
盛欢本没有做什么见不人的事,然而眼下他心慌意乱,又被对方这样严厉地一喝,更加害怕了。他拽过薄被,将那相册一盖,挪坐到前面,望着温鸣玉道:“我、我没有看什么……”
温鸣玉怎会被这种欲盖弥彰的举动糊弄过去,对方一弯腰,直接将半个身子探了进来。盛欢来不及躲避,腰间一紧,旋即竟被温鸣玉单手抱起了,对方搂着他,轻而易举地把那本相簿翻出。拿到手后,温鸣玉霎时愣了愣,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盛欢自觉丢脸,又怕温鸣玉怪罪自己擅自翻动他的东西,只把一颗头深深地埋下去。他仍被温鸣玉抱着,两手无处安放,想要搂温鸣玉的脖子,又不敢,唯有局促地放在身前。这里被床帐与外界隔离,自成一个幽秘的,狭窄的世界,盛欢一偏头,就能嗅到温鸣玉`颈间清淡的苦香,似乎还有点酒气,他愈发地不安,像只无处可逃的小动物,只能等待另一个人的处置。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有一分钟,盛欢忽然听见一声轻笑,贴着他的耳畔响起来。
温鸣玉揽着他往床上一放,自己也靠了上来。床榻狭窄,被这样一挤,盛欢几乎和温鸣玉肩贴着肩,腿靠着腿,连一丝缝隙都没有。温鸣玉自顾自地把相册翻了几页,指尖搭在那女子的笑靥上,轻轻抚了两下,动作十分温柔,他问道:“知道这是谁吗?”
语调听起来不像是在生气,盛欢紧绷的身躯慢慢放松下来,先是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打量温鸣玉的面孔。对方微微侧过脸,朝他一瞥,眼神里含着一点怪罪,而这怪罪里无奈的成分居多,也就失去了威慑力。盛欢终于松了口气,答道:“你的母亲。”
“没礼貌。”温鸣玉教训他:“要叫祖母。”
盛欢哪里会不知道这个称呼,他就是不愿意说出口,又怕温鸣玉非要他叫一声不可,便顾左右而言他:“你说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怎么到的这样早?”
温鸣玉把他的心思猜的清清楚楚,却不与小孩子计较,顺着盛欢的话答道:“我怕有人在家里偷懒,不好好练字,于是赶着回来看一眼。”他的声音一顿,又慢慢地补充:“结果真的在偷懒,倒躲到这里偷看我的照片了。”
明明这里不止是他的相片,他非要只说他的相片,盛欢双颊烫得发麻,头又垂了下去,良久挤出一句:“我每天都在练字的。”
其实温鸣玉刚进书房,已经翻阅过了书桌上那叠稿纸。他想到盛欢坐在这里,对着自己的字迹笨拙地模仿,想笑又想叹。盛欢根本不打算掩饰自己的一腔心思,就算他以铜城铁壁来抵御,盛欢亦能在上面熔出一道缺口,气势汹汹地探进来——一探进来,他便束手无策,无从招架了。
有时候,温鸣玉都不知道该拿盛欢如何是好。他知道这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狠下心来,干脆地斩断所有不该有的心思,逼迫盛欢和他做清清白白的父子。但他好不容易把这孩子的逆鳞抚顺,让对方信任自己,盛欢的安全感来之不易,要是再把它摧毁,温鸣玉根本舍不得。
于是只好这样暧昧地相处下去,彼此心知肚明,都不愿揭穿。揭穿的后果,就等到揭穿那天再说吧。
盛欢许久没听见温鸣玉说话,转头看他,发现对方正对着相册里的女人出神。他以为温鸣玉想起了他的生母,正在因此难过,连忙转换话题,指着一张幼童的照片问道:“这是你吗?”
温鸣玉抬了抬眉,不置可否。盛欢又起了新的兴趣,继续追问:“那为什么照片上题的名字——”
说到这里,他自己反而先一步反应过来,霎时住了口,一动不动地望着温鸣玉,不敢出声了。
出乎他意料的,温鸣玉好似并不介意这个问题,坦然地回答:“那是我母亲起的乳名。”
已经很久没有人和他谈论起这个词了,温鸣玉往下靠了靠,又把相册往前翻,说道:“我的母亲十七岁就嫁入了温家,她是名门闺秀,处处完美,却因为爱慕父亲,甘心在他身边,只做一房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