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都知道!何凌山霎时变了脸色,他最不愿让温鸣玉知晓的最终全然没有瞒住对方,若说他先前只是怕得无法思考,那现在的他则完全是一个认罪伏法,无话可说的犯人了。他看向温鸣玉,还是有一点不敢置信:“这些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话一出口,何凌山才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多余。尽管来到邑陵之后,他改变姓名,一直竭尽全力地遮掩自己的行迹。但温鸣玉想或不想要发现,只看他愿意为这件事花费多少工夫而已。
何凌山不敢细想对方究竟花费了多少工夫,他低着头,主动道歉:“对不起。”
他的歉意大致仅是想安抚温鸣玉,而非是对自己把性命置之度外的行径悔过。之后过去了许久,何凌山都没有再听见对方的声音,耳边只余雨点接连扑打在窗上的簌簌轻响。宣判前的沉默是最难熬的,何凌山悄悄朝温鸣玉看去,想要打探出一个结果。
不料他刚刚抬头,恰好不偏不倚地,迎上了温鸣玉冰冷的目光。
温鸣玉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可以和在意的对象分离三年,对他一面也不见,对他的安危置之不理,半点也不想知道他的消息?”他扣在何凌山肩膀上的手紧了紧,后面那句话说得艰难了许多:“盛欢,就算你不把我当做父亲,而是当做一个和你两情相悦的人,你这三年来对我的所为,难道不觉得过分吗?”
就算何凌山再迟钝,都听得出来,对方这句话不仅是责问,更是一种破天荒的、前所未有的示弱、温鸣玉的示弱比他的怒气更加难以让何凌山承受,他终于被问得全线溃败,再也没有反抗的力气。何凌山一直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能为对方不顾生死,付出性命,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是自己当真那样做了,对于温鸣玉来说又是怎样一种境况。
何凌山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没有用,他匆忙抬起手背来挡。这道认知不但没有让他高兴,反而使他前所未有的难过起来,他抽了口气,用沙哑的嗓音为自己辩解:“我、我来见过你的……”
温鸣玉听得一怔,旋即才理解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这一次他倒真正显出了一些讶异,问道:“什么时候?”
何凌山并不太情愿让对方知晓来龙去脉,可眼下他不得不说了,黔驴技穷,何凌山竭力想要取悦对方:“两年前……”说出这三个字时,他哽了一下,似乎是逼着自己往下讲述:“过年的那一天,我等到你坐汽车回来。”
仿佛是怕温鸣玉不相信一般,何凌山难为情地补充:“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你身边没有别人,只有许叔叔来过一次。”
他不敢告诉对方,那次他冒着大雪,在珑园外守了整整一夜。原本何凌山害怕被发现,只打算看一眼就离开,不料一见到温鸣玉,这个念头立即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足足挨到第二天凌晨,才堪堪鼓动自己返程。
坦白之后,何凌山忐忑地望了温鸣玉一眼。对方的神情看不出任何被取悦的成分,何凌山不禁一阵沮丧,又听见温鸣玉问:“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肯见我?”
何凌山敢断定,对方是知道答案的,可他非逼着自己亲口说出来。他的脸颊宛如被一阵熏热的蒸汽拭过,一阵阵地滚烫发麻,数次的失败后,何凌山求饶般地看着温鸣玉,只吐露出一半的真相:“我不敢见您。”
因为一旦相见,他就再也没有勇气离开第二次。这是何凌山唯一一次对自己的不忍心,在这份不忍心即将变为现实之前,他又前所未有地对自己狠心了一次。
温鸣玉一定猜到了他的弦外之音,因而什么都没有再说。良久之后,温鸣玉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伴随着这声叹息,他的视线落回了何凌山脸上。灯光过分地柔和了温鸣玉的眉目,以致何凌山仿佛在对方眼中看到一缕纯粹的难言的情意。温鸣玉又恢复他惯有的做派了,就连动情亦是克制而疏淡的,倘若被他看着的人不问,他便可以一直隐藏下去。
“你失踪的第一年和第二年,”不料这次他竟主动开口:“我就决定,假若找到了你,就算是绑,也要将你绑回来。”讲到这里时,温鸣玉微微一笑,似乎真当先前的那句话是个玩笑一般:“但等到真正再和你相见之后,我又不想要你回来了。”
他将何凌山的发丝往鬓边拢去,抚上身前人那双惊慌的眼睛,静静地端详他。这一刻的温鸣玉既似一个心事重重的父亲,又似一个温柔沉默的情人,何凌山急于出口的那些话霎时全被对方的目光堵在了喉间,只能听他继续往下说:“你已经可以习惯没有我的生活,这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盛欢,我不知道往后我究竟可以陪你多久。”
“或许可以很久,也或许……”温鸣玉没有再说下去,他难得犹豫了一回:“我没有把握,更不能拿你来试验。如今看到你长大,我很高兴,这也就足够了。”
这不是一时兴起的念头,早在三年前,在他因病导致盛欢出走的那一日,温鸣玉就如此地思虑过。若说那时只是个不成熟的设想,眼下看见已成人的何凌山,他便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将它实现了。不想话音未尽,温鸣玉没有等来对方的回答,却等来了一个迎面扑来的拥抱。
何凌山的全身都在发抖,抽气的声音又急又重,像是怕到了极点。他蛮横地将温鸣玉霸占在怀里,用脸颊沿着怀里人的额头蹭下去,上面满是温热的湿痕——原来他不是害怕,是哭得太厉害了。要不是保留着几分理智和顾忌,何凌山恨得简直想要咬对方一口,他恨温鸣玉分明对自己有情,却还想做一个尽职的父亲,事事都在为他的后半生计算。何凌山宁愿温鸣玉是自私的,就算对方使用强权禁锢他,剥夺他的自由,都比说出这一番宛如将他心肝肺腑都凌迟过一遍的话好。
“我不管你可以陪我多久。”何凌山的嗓音完全沙哑了,尾音拖出呜咽的腔调:“你陪我一天,才算是一天。”
怀里的人微微地挣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些责怪的意味,似乎觉得他的话太过孩子气。何凌山不肯再看他,只贴在温鸣玉额前低声道:“你总是在为别人作打算,可要是把我赶走,谁又来为你打算呢?”
温鸣玉着实没有料到这孩子还藏着如此的野心,他往后仰了仰,去找何凌山哭红的眼睛:“你要怎么为我作打算?”
何凌山的胆子又大起来了,居然敢明目张胆地瞪他,不过这个瞪视毫无威势,甚至可说是软弱的,何凌山的眼眶里满是透亮的泪水,两颗眼珠被洗成了无辜的纯黑色,他就这么无辜地瞪了温鸣玉好一阵子,才哑着嗓子回答:“我本来都想好了。”
他说得心不甘情不愿,大概是因为这个计划过早地就透露给了被计划的人:“等我在邑陵站稳脚跟,彻底变成另外一个身份,就回来找你。”
温鸣玉的眉头轻轻一抬,道:“这就是你离开三年的原因?”
“我不能让你替我背负任何罪名!”何凌山的声音变得大了些:“倘若我以盛欢的身份继续待在你的身边,迟早有一天,我会变成你的把柄。你与我不一样,不管我挨多少骂都没有关系,但你不可以!”
他想起自己先前看过的报纸,懊丧地咬了咬嘴唇:“你不知道那些写文章的,诋毁起一个人来有多厉害……”
温鸣玉怎么会不知道,燕南就有数家报社依附在温家的势力之下,替他们打笔墨官司,传扬消息。他好笑地替何凌山拭去一颗挂在下巴尖上的泪珠,轻声道:“他们不敢的。”
“嘴上不敢,心里未必不敢。”何凌山说这句话时,那份被岁月消磨得所剩无几的戾气又从神情里浮现出来:“他们想都不许想!”
然而在道出最后一个字之后,他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地一低头。温鸣玉看见几颗水珠顺着他的动作从脸上摔落下来,这次何凌山哭得好像更凶了,就算他难为情地不停抬手去抹,眼泪仍像雨点一样,无声地沾满了他藏在阴影里的小半个下巴。
“都没用了。”片刻之后,温鸣玉才听见何凌山含混不清地挤出几个字。
在该哄一哄眼前的人,和解决自己的疑惑之间,温鸣玉还是选择了后者,他实在不知道有什么事能让何凌山这样地伤心,疑道:“什么?”
何凌山的不甘在这两个字的催化下终于爆发了,他抓起温鸣玉的手,带着哭腔道:“我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您都快要结婚了!”
温鸣玉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去,终于看见套在自己中指上的那枚戒指。这个发现使他足足怔了好几秒,几秒后,他对着何凌山那张哭得乱糟糟的脸,竟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何凌山猜想过无数种温鸣玉对这枚戒指的解说,却完全没有料到对方会笑得这样厉害,倒像是在看他的笑话一般。他又心急又委屈,反被自己的哽咽堵成了哑巴,一边抽噎一边艰难地想要发声。温鸣玉见何凌山急得脸都涨红了,才堪堪止住笑,可哪里止得住。他微微上挑的眉,勾起的嘴角仍是笑意未散的证明,他瞥了何凌山一眼,竟直接取下了手上的戒指。
“近来我的应酬很多,每逢这种场合,总有人想要关照我的私人生活。”温鸣玉拈着那只小小的指环把玩一下,又忍不住要笑:“我没有功夫应付这种关照,便想借它来堵一堵对方的嘴,哪里知道你也会上当。”
他反握过何凌山的手,将戒指沿着对方的指尖推了下去,继而将那只手拉到唇边,在何凌山手背的疤痕上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就算是在留学时期,温鸣玉也很少有过这种举动。他虽受过先进教育,骨子里却是含蓄而庄重的,比他的父亲更像一个旧时代的人。不过现下的这一刻,温鸣玉并不介意放下架子,来哄一哄眼前这个被误会伤透了心的青年。
何凌山整个人都僵住了,手臂仿佛一下子都不再听从他的指挥,变成了一段与他无关的肢体。他的思绪同样在经历一场大动荡,一时在思索温鸣玉这番作为,是否是原谅他的暗示;一时又在回味温鸣玉亲吻他手背之前的那个眼神,那是足以使他的醉意加深成千上倍的一眼,没有人抗拒得了这样的温鸣玉,何况被看的人是何凌山。
在大脑作出反应之前,何凌山的身体已先一步凑过去,用双臂环住温鸣玉的颈项,毫无章法地一口亲在身前人的嘴唇上。
温鸣玉被亲得笑了一声,何凌山知道对方在笑话自己,便不服气地追着那人又亲了一下。待他第三次再迫近后,两人就没有再分开了,何凌山贴着对方两片柔软的唇,竟然紧张得腿都在微微地颤。然而他越是紧张,越要放肆,宛如要和自己的没出息作对一般。温鸣玉被他强盗般追着亲吻,倏然压着嗓子发出了一声喘息,偏头躲开了何凌山。
他的衬衫不知何时被何凌山撩起一大片,露出一截修韧白`皙的腰身。因为瘦,那腰只有纤纤的一把,可等到何凌山将手按上去时,触到的全是紧实有力的肌肉。何凌山被引诱地又揉了一下,手腕立刻被对方牢牢攥住。
“小流氓。”温鸣玉垂下长睫,轻声细语地怪罪他。
他的声音比往常要沉,格外凸显出那点沙哑的甜意。何凌山耳根发胀,像是由内而外地燃烧起来,连视线都被烫得朦胧了。他撑起发软的身躯,附在温鸣玉耳边,勉力道:“我好想你。”
“你想得,”温鸣玉轻轻一掐他的掌心:“似乎有一点不守规矩。”
何凌山被他取笑得浑身滚烫,为了表明自己有多不守规矩,他仰起头,在对方小巧光洁的耳垂上再度落下一个吻。连何凌山自己都为自己惊异,他不知道自己的勇气从何而来,也许是酒吧。酒是一个无比适用的借口,一切不合理的、冒犯的举动得到它的解释,也就变得合理又情有可原了。
这次温鸣玉格外宽容地接纳了他的无礼,何凌山吻他,他总是回以一个微笑,像是大人纵容顽劣的小孩子。何凌山抱着对方,三年的空缺终于在他的怀里完满,他一时珍爱得不知要做什么才好,便一径地亲吻温鸣玉的脸颊脖颈,像只小狗在试探一块对它充满诱惑的糖。那种新奇的甜蜜反使他变得手足无措,何凌山终于忍不住向对方求助:“明月……”
他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些东西,却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只会难耐地往温鸣玉身上怀里乱蹭,再一次唤道:“明月——唔!”
何凌山只觉身子一轻,乍然失去了重心,不禁吓得发出一声低呼。他竟被对方扣着腰托抱起来,温鸣玉走了几步,忍不住掂了掂怀里的人。笑道:“似乎比从前重了不少。”
“我都二十岁了!”何凌山难为情地替自己辩解,说完后,他也低下头,捧住温鸣玉的脸细细打量。没看多久,他再度伏下`身子,与对方贴靠在一起:“你一点都没有变。”
温鸣玉不置可否,何凌山将下巴搁在他的颈窝里,四处搜寻那点苦涩的清香。就这样被迷迷糊糊地抱了一路,何凌山忽然听见温鸣玉用温软低沉的声音念道:“闻此期振策,归来空闭关。”
何凌山起先没有反应过来,待听到最后一个字,他才飞快挺起身子,着急地去捂温鸣玉的嘴。
他伸出去的手立刻就被温鸣玉制服了,温鸣玉将头一侧,望向他的眼睛里满是促狭的笑意:“相思如明月,可望不可攀。”他将何凌山放在一张小圆桌上,对着青年那张飞满红云的脸,慢条斯理地背出了最后一句:“何当移白足,早晚凌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