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阵过去,姜黎才摘下眼镜,抹了一把沾满泪水的睫毛。何凌山从口袋里找出手帕,将好友的眼镜取过来,默不作声地替他擦拭沾满水汽的镜片。姜黎看着他的动作,不知为何有些局促,忙低头将地上的东西都收拾好,刚刚站起,何凌山就把擦拭干净的眼镜戴回他的脸上。
何凌山神情难得温和,又问:“这三年来,你过的好吗?”
听到这句问话,姜黎慌忙一抬头,望向身前身形挺拔的何凌山。从前一直缠绕在对方身上的阴霾不知何时消散了,现在的何凌山不再是一副阴沉沉的模样,顾盼之间锐气十足,俨然一派贵公子风度。他悄悄地把一只脚往后藏,企图遮住那只沾满泥水的皮鞋,又空出一只手,不住拉扯自己皱起的毛衣下摆,笑道:“很好,倒是你……”
他轻轻地叹一口气,现出满脸担忧:“一个人在外闯荡那样久,也不肯带上我和姜岚,担心死我们了。”
离开燕南后,何凌山只与姜黎兄妹通过数次信,不过他们毕竟是从小到大的朋友,交谈起来分毫不觉得生疏。何凌山早从姜黎口中得知,这几年来,姜黎两兄妹的生活都是温鸣玉在替他照料。姜黎坚持要一份工作,不肯白白受温鸣玉的恩惠,那人便亲自替姜黎选了个在大学里处理杂事的闲职,
燕明大学的校长与温鸣玉很有几分交情,不敢怠慢他推过来的人,薪水给得也很丰厚。姜岚进了一所女子高中就读,比起以往寄人篱下的日子,两兄妹现今的状况,简直可说是天上地下之差了。
“温先生事务繁忙,我与姜岚不敢轻易去打扰,你回去后要是见到他,就替我与妹妹向他重重地道一次谢吧。”姜黎领着何凌山往楼上走,他的宿舍就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掏出钥匙开门后,姜黎忽然将何凌山与许瀚成拦在门口,结结巴巴地开口:“里面、里面有些乱,你们等一等,我去收拾收拾。”
“你的房间就算再乱,我也不会怕的。”何凌山听得好笑,忍不住道。
姜黎的笑容一滞,再度瞥了何凌山一眼,此刻他的模样,终于让何凌山觉得有些陌生。姜黎的目光里藏着些许没有来的心酸、惆怅,拘谨得仿佛他们之间有道分明的界限,何凌山暗自一惊,还以为是自己的神情太过冷淡,才让姜黎难以适应。他立即补充道:“姜黎,你我之间,不必介意这些。”
“怪我,我这处很少有客人来,才总以为它见不得人。”姜黎挠了挠头发,抓住何凌山的袖子把他往里带,他打量跟进来的许瀚成,疑道:“这一位先生该怎样称呼?”
因他是何凌山的好朋友,许瀚成很和气地反问:“剃掉胡子,就不认识我了?”
“啊!”姜黎惊呼一声,这才反应过来:“您是温先生的下属,请、请坐,我马上就去烧茶。”
他仍旧有些害怕许瀚成,一等对方落座,即刻就像是只受惊的兔子般逃走了。何凌山跟在姜黎身后,含蓄地打量这间一室一厅的宿舍,姜黎说得太过夸张了,里面陈设整齐,半点都不杂乱。阳台上摆着几盆花,角落还有只小煤油炉子,窗帘有一处打着颜色稍深的补丁,漂洗得很干净。
何凌山绕回客厅,忽见靠墙的台几上放着几枚精致小巧的发饰,显然是女子才用的物品。他起初以为是归姜岚所有,不料等到走近一看,竟发现旁边还立着一幅相框,里面是姜黎与一名陌生女子的合照。那女子穿一袭短旗袍,单眼皮小脸盘,发式与妆容都很摩登。她挽着姜黎的臂膀,两人背后是燕明大学的公园。
照片中的姜黎姿势略显僵硬,笑得腼腆又快乐,那女子脸上虽同样有笑意,但她微微昂着头,抬起下巴,让这个笑容现出几分不自知的傲慢。
这名女性与姜黎的关系一定非同一般,不过让何凌山意外的是,他没想到好友心仪的对象,居然是个娇贵小姐。
姜黎端着果盘与茶水从他身后经过,发现何凌山在看什么后,登时满脸通红:“这、这位小姐是……我新结识一个朋友。”他像是在遮掩什么一般,着急地补充:“她在这里读书,是个很好的人,哪天……哪天我介绍你们认识。”
何凌山没有揭穿,他强行接过对方手中的东西,姜黎要抢,他就道:“你还要与我客气?”
姜黎不好意思地对他吐了吐舌头,终于放松下来,微笑道:“小盛,你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何凌山侧头看他。
姜黎支支吾吾,似乎找不出一个适宜的形容。半晌后,他才道:“你与我们不同,你的父亲是大人物,就算没有在他身边长大,你也注定是该做少爷的。如若没有你,我和姜岚或许还在春华巷里呢。”
何凌山没有料到他会这样想,不禁道:“就算我没有今日的身份,我也会尽力把你和姜岚带出去的。”
“我知道。”姜黎怕他误解,连忙解释:“但看到你的父亲十分在意你,你不用再过从前那样的日子,我……很为你高兴。”
听到对方提起温鸣玉,何凌山忍不住笑了笑,声音轻轻的:“我与他,并不是什么父子。”
姜黎没有听清楚,问道:“什么?”
何凌山却没有再说下去,他抬起一只空闲的手,捏了一下好友架在耳后的眼镜腿,道:“怎么戴起这个了?”
“你别笑话我。”姜黎将眼镜往上订了顶,讪讪道:“雅如在学校里念书,我免不了陪她读读书,一没注意,就……”
他无意道出了另一名女子的名字,何凌山猜测,她大概就是照片中的那一位,看来姜黎对她的确是无比上心。他们分别整整三年,不止是姜黎看出了何凌山的变化,何凌山同样察觉得到,自己的好朋友也与往日有些不一样了。
就算是血脉相连的至亲,经由数年的分别,同样需要重新熟悉一番,何况是朋友。何凌山并不在意姜黎的改变,只要对方还把他当做好朋友,三年前的姜黎与三年后的姜黎,与他来说并没有任何分别。
第六十八章
何凌山回到珑园时,已是第二天傍晚了。夕阳的颜色很好,柔和地被檐角勾着,在长阶上打出一片倾斜的影子。
他路过外厅,并没有在门口看见温鸣玉的汽车,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对方有三百日是要迟迟回来的。倒是管家得到下人的传报,很快就找上门来,给正在喝茶的何凌山递上一串钥匙。
何凌山没有立刻接过,反问道:“这是什么?”
“少主人书房里的钥匙。”管家道:“少主人上午出门前交代,近来他有许多事要忙,家中事体先由您处理。”
那是他们还在船上的时候,何凌山刚从午睡中苏醒,睁眼就看见半躺在自己身侧看书的温鸣玉。对方被他缠着闹了一阵,似乎心情很好,便在那时玩笑般叫过他一声太太。可惜何凌山被这两个字惊得不轻,等到他慢慢开始赧然,温鸣玉却不再这么称呼他了。那个人的孟浪与不庄重仅是兴之所至的短短一念,何凌山总被弄得措手不及,越是措手不及,就记得越清楚,连温鸣玉说出这两个字时的笑容也纹丝不差地拓了下来。
不过他没料到温鸣玉开过那句玩笑后,竟真的要把内务交给自己,仿佛是真要他去尽一个太太的责任似的。想到这里,何凌山脸上隐约露出一点笑意,他倒不介意对方在自己头上安置一个女子的名分,天底下的多数男子一旦陷入情爱里,总是甘愿无条件无底线地纵容,他不知不觉也做了其中的一员。
管家又道:“小少爷,现下是年底,珑园今年的大小账务都等着您去过目呢。”
一到没有旁人的地方,管家就如同许瀚成一样,固执地叫他小少爷。何凌山已经懒得再去制止,他将钥匙接过来,放在手心轻掂一下,旋即起身,道:“走吧,带我去看看。”
管家原本只是想要提醒提醒这位小主人,没料到他会立即动身,不禁劝道:“今天有些晚了,您刚刚回来,明日再去处理也不迟。”
何凌山道:“不必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他并不是在说大话,在何宗奎身边的后两年,他一直掌管着何公馆保险箱与账簿柜子的钥匙,已经做得很熟练了。如今把何公馆换做珑园,想必也不会有太大差异。管家见他坚持,便径自跑了一趟,将珑园几个账房全部叫到书房里,供何凌山核问。
等到真正比对起来,何凌山才发现,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了。珑园的主人虽只有一位,但下人却比何公馆多得多,人一多,各类支出就显得五花八门起来。何凌山头一回领受这份差事,因而遭遇了许多阻碍,几乎翻看一页,就要发一次问。他处理得小心谨慎,几位账房亦是如履薄冰,他们都受过管家的训诫,对何凌山恭敬有加,不敢显露出一点油滑样子。
这些账房都是头一回见何凌山,还以为眼前这位年轻漂亮的男子是日后即将接任老管家的,温家的新管事。趁何凌山低头翻阅账本,他们三三两两地对视一眼,目光里满是无声的嘀咕——这位新来的少管事,究竟是什么来头。
何凌山早早就发现了他们之间无声的交谈,但懒得干涉。他对待事物总是肯抱十二分的认真,越是生疏,做得越专注。几位账房不知不觉陪同何凌山一直坐到了夜幕低垂,何凌山按亮台灯,手里握着一支钢笔,在核对好的地方做记号。他的问题已比方才减少许多,几位账房试图跟他套近乎,结果都受到沉默的应对,便也不再自讨无趣,一齐闭上了嘴。
又不知过去多久,何凌山翻出一张绸缎庄的收款条子,头也不抬地问:“这一笔款,怎么不见记录?”
不料良久过去,他都没有听见回答。何凌山皱起眉头,刚要再问一遍,忽闻一道含着些微沙哑的声音响起:“绸缎庄的账务每三月结一次,其余的单子应是并结款那日的账目订在一处了,你往后翻一翻。”
何凌山手里的钢笔险些滚到地上去,匆匆往对面投去一瞥。那四名账房不知何时齐齐起立,在座椅旁站着,披着大氅,单手支起下巴的温鸣玉就坐在他对面。灯光映出对方一双笑眼,那笑像是揶揄,又像是某种的亲昵的暗示。何凌山如同一个在大人面前出了洋相的孩子,红着脸将手里的账本往桌上一抛。
“你回来,怎么不提醒我一声?”何凌山反倒因此生出勇气先发制人。
温鸣玉将大氅解下,随手递给一名跟进来沏茶的丫头,自己则懒洋洋地往后摊在座椅中,道:“你这样认真,教我怎么好打扰你?”
他一边说话,一边将何凌山手边对好的账簿取来,垂下眼睛翻阅。何凌山见他看得这样认真,心里忽然没了底,简直想要把对方手里的东西夺过来。这个念头是无稽的,他做这些,原本就是要交给温鸣玉检查,就算成果不甚完美,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碍。
温鸣玉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页,把账本合上之前,他先看了一眼何凌山的脸。何凌山的下巴绷得很紧,神情看似沉着,然而等到两人的视线一发生碰撞,那青年就把背脊一挺,两眼睁大些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温鸣玉险些失笑,这孩子摆出一副虚心接受训诫的姿势,却企图用眼睛来向他讨赏,唯有在想要讨要些什么的时候,何凌山才会显露出一点难得的天真。
他并不急于给予评价,而是转头对身后的账房先生们与佣人道:“你们都出去。”
账房先生们连连点头,其中一位大着胆子发问:“三爷,稍后还有需要传唤我等的地方吗?”
“都回去吧。”温鸣玉罕见地打发了他们:“明日再说。”
其余人得到主人的放行,二话不说就遵命了。等到房间里最后只剩下两个人,温鸣玉才稍稍支起身子,对何凌山道:“过来。”
何凌山正等着评价,没料到等来这么一句话。他愣愣的,但还是听话地起身,走到温鸣玉身边,略带疑惑地看向对方。
温鸣玉笑起来,像摸小猫小狗似的摸了一把他的头发。何凌山满心的懵懂,好半天才回味过来,对方的动作相当于是含蓄的夸奖,这是在肯定他呢。然而何凌山意外地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他想要的明明已经得到了,心情却和没有得到前毫无分别。
所幸他很快就想通了这是怎样一回事,何凌山盯着身前的人,道:“我不要这个。”
对方朝他一挑眉,仿佛在问“那你要什么”。他不说话,只看着温鸣玉,对方又笑了笑,道:“你啊,脑袋里成天不想正经事。”
语罢,他拉住何凌山的手,将青年扯得俯下`身子,才轻轻在何凌山的额头落了一个吻。
何凌山默不作声地想,自己在旁人面前,大抵是再无趣不过了。可假使对着心上人也如此循规蹈矩,那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况且温鸣玉总是在嘴上责备他,然而从未真正地拒绝过自己,可见那些责备并不全是真心话。倒不是温鸣玉有意口是心非,他生长于典型的旧式大家庭,有个严厉得不近人情的父亲,温鸣玉从小所受的管束让他变得内敛端重,对于感情的表述,注定不能像自己一样肆意自如。
他的视线不慎溜到那叠账本上,不放心地问:“我真的没有错漏的地方?”
温鸣玉刚故意做出沉吟的神态,就见何凌山连手都攥紧了,顿时不忍再逗他,答道:“没有,不过——”他将话锋一转,等到何凌山脸色又起变化,才忍着笑说:“如若你明天还要继续,可以让我来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