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蒙向来温柔恬静,很少有这样言语讥诮的时候。对于女人间的心思,何凌山当然不能如她猜得一样准,只好问:“怎么回事?”
“我这一个猜测,实在有些毁人名誉的嫌疑。”杏蒙想了想,答道:“不如你以谈生意的名义,找那所公司的董事会一次面,我想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说完,她又思索一阵,补充道:“约见那人时,你先借一个他人的身份,不要让他知道你是何家的五少爷,见面之后再道明吧。”
她会这样吩咐,一定有她的道理,何凌山没有多问,见次日下午正好有空,索性就去办了这事。
那董事原本有些不愿相谈,言辞间多番推辞,何凌山没有功夫与他推让,索性令手下将那人半拘半请地带到了茶室里。
在数名大汉的簇拥下,一名个子不高的男人缩手缩脚地进来了。他年纪不过三十,打扮很登样。一身湖青色缎袍,外罩黑绸马褂,梳着分头,发丝溜光水滑,一张面孔也很白净秀气,倒有点阔人样子。隔着一道珠帘,这人隐约看见了里面的何凌山。
何凌山坐着的地方原是一张烟榻,只是摆设在上面的器具全被他扫到角落里,让他一双长腿得以叠放在身前一张椅子上。他正在审阅手里的一张卡片,几眼扫完之后,何凌山随意将它一抛,终于注意到战战兢兢站在帘外的客人。
“吴先生到了?”何凌山把腿放下,却不起身,径自招呼道:“进来说话。”
不等吴瑞石出声,身后的人便在他背上一推,让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何凌山面前。这样盛气凌人的态度令吴瑞石十分不快,他脸上浮起一缕红晕,气冲冲地道:“阁下请人作客的手段,未免太没有礼貌。我虽是个小小生意人,可也不是阁下能够随意侮辱的。”
何凌山并不在意他的态度,仅抬手打了个榧子,即有几名丫头上前,撤了椅子,换上一张矮几,同时端来杯盏泡茶布点心。何凌山道:“请坐。”
吴瑞石本不想理会他,可见识到何凌山的派头后,心知他的身份大有来头,怕招惹不起,也就板着脸坐了。或许是对方配合的缘故,何凌山神情倒很平和,说道:“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姓何,是家里的老五,你叫我何五就好。今日唐突请你来,是有几句话想要问你。”
听到何这一个字,吴瑞石的双手猛地一哆嗦,直将杯中的茶水泼出一大半。他痛得脸都皱了,却顾不上被烫红的手背,迅速立起身,对着何凌山深深一鞠躬:“何五爷,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方、方才冒犯了您,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他目光落在地板上,恰好瞥见方才被何凌山丢弃的卡片,原来是自己的名片。这发现又让吴瑞石打了个寒颤,一颗颗冷汗沿着额角滴下来。
“不必这样紧张。”何凌山敲了敲桌沿,言简意赅:“坐,我问什么,你尽管答就是。”
吴瑞石绷直身子坐下了,两手放在膝盖上,把那处的袍子抓得乱七八糟。他对何凌山讪讪一笑,点头道:“您……您想问些什么?”
何凌山道:“你的公司名不见经传,钱倒是筹了不少,是在做什么大生意?”
听他问的是这个,吴瑞石似乎松了口气,小心地答:“不怕您笑话,我开的是电影公司,钱自然是投在演员与拍片子上。做这项事业向来花费大,而片子还没有开拍,自然没有风声。等到有几分眉目之后,您在报上也会看到消息的。”
他说得有板有眼,教人挑不出错来。何凌山脸色不变,随口说:“既然是拍电影,十万块的投资大概不够吧。”
吴瑞石又是一惊,不由掏出手帕,胡乱擦拭脸上的汗水,口中胡乱道:“为稳妥起见,投资方当然——当然不止一个人。”
“吴先生倒很擅长交际。”何凌山冷冷地盯着他:“开办这所公司前,你不过经营一所照相馆,生意似乎也不大好。这才几个月,你从哪里认识了许多阔人,肯为你投这许多钱?”
他眉目漆黑凌厉,稍一板起脸,那番艳光就全变作了煞气,足以让人心惊肉跳。吴瑞石原本心中就有鬼,更是个不经吓的,骤然被掀了老底后,他竟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何凌山见对方这副模样,心中已明白了八九成,但此刻点破并不合适,便没有进逼下去。他示意站在一边的丫头扶起吴瑞石,却向他解释:“我那位家人,从未花过这样一大笔钱,我们作为后辈,怕她上当受骗,自然要多加留意。只要吴先生是做正经事情,我们不至于干涉,你可以放心。”
他一看腕上的表,旋即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说道:“我还有事情待办,吴先生请自便。”
说完,居然不多交代一句,就这样带着人走了。吴瑞石似是不相信何凌山就这样放过了自己,在空荡荡的茶室里呆坐良久,直至面前的热茶变冷,才敢起身,推开门往外望去。
“吴先生要走吗?”一直在旁边伺候的丫头见他在门口探头探脑,忽然出声问道。
吴瑞石忙回身看她,见她笑嘻嘻的,模样甜美,才稍微安心,答道:“是、是要告辞了。”
那丫头道:“请吴先生稍等。”
她走到何凌山方才坐过的烟塌边,端起上面一只小匣子,将它递给吴瑞石:“这是五爷的赔礼。”
吴瑞石原本不敢收,被那丫头劝说三四回,终于一咬牙,想到自己今日的确是平白遭受一番惊吓,收下这份礼也不为过,也就接了。
此人的反应亦在何凌山预料之内,他掌管靖帮数年,料理吴瑞石这样一个小人物自然是手到擒来。难怪先前杏蒙不肯对他明说,家中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会觉得脸面大失。何二太太与何宗奎夫妻七年,想不到丈夫才患病不久,她就开始另谋出路——那吴瑞石不久前还秘密地与妻子办了离婚手续,这一男一女真是豁出去了。
他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把这消息告诉杏蒙,她虽在管理家务,但毕竟没有嫁人,处理这种事显然有些尴尬。
可他不说,已然是对杏蒙猜测的另一种证明。她找到何凌山,罕见地发了一通脾气,咬着牙道:“我看在父亲的份上,一直容忍她胡闹,想不到她竟可以不要脸到这种份上!”
何凌山从没遇上过这种事,不知该怎样办合适,要是按照帮中处理叛徒的规矩,他要让何二太太与吴瑞石偿命也不为过。但何二太太并不能完全以叛徒论处,又是他义父的妻子,算得上是他半个长辈。最适合处理这桩事的何宗奎现下卧病在床,倒真的难倒他了。
杏蒙看出他的烦恼,叹道:“这件事你不用再管了,交给我处理就好,我有我的办法。”
她没有告诉何凌山要用什么手段,何凌山也不好追问。送走杏蒙后,他心中仍然不能安定,又去看望了何宗奎一回。
短短半个月,何宗奎就瘦了一大圈,脸色憔悴,老态尽显地躺在床上。何凌山看得一阵心酸,默默替何宗奎拉拢被角,盖住对方露在外面的手背。
不料何宗奎睡得不太安稳,他刚有动作,就立即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紧盯着床边的何凌山。
他已经习惯被义父当做陌生人对待,见状退开少许,压低声音唤道:“义父,是我。”
听到他的声音后,何宗奎眼皮颤了颤,就这样茫然地打量他良久,眼中竟渐渐有了神采。他从被中伸出手,一下抓住何凌山的手腕,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何凌山怕他摔倒,连忙扶住对方:“您想做什么?”
何宗奎吚吚呜呜地说不清话,可抓住他的动作却罕见地很用力,另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比划,似是想表达什么。无奈他的话实在太难分辨,何宗奎口手并用,费了一大番功夫,见何凌山仍是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当即重重地叹息一声,撒气般用力在嘴上打了一下。
“义父!”何凌山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地安慰道:“您别急,慢慢说,我会明白的。”
两人视线相接,何宗奎脸上的筋肉不住颤动,眼眶发红,倏然滚出泪来。
何凌山登时怔住了,完全不知该怎样反应,在这一刻,他竟觉得何宗奎是认得自己的。
何宗奎握紧他的手,艰难吐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又用手在空中划了个方方正正的框。他很着急,似乎是怕自己又变回那副昏昏沉沉,谁都认不出来的模样,迫切地想让何凌山听懂自己想说什么。
何凌山只得按捺住心绪,仔细猜测何宗奎要表达的意思。片刻后,他蹙起眉,试探道:“箱子?”
何宗奎眼中泛出惊喜的光,连连点头,手像握着什么似的,又在空中一转,仿佛是个开锁的动作。
这回何凌山很快就看懂了,便问:“保险箱?”
他猜得似乎没错,何宗奎显得十分高兴,笑着对他不住点头。他望着身侧的何凌山,像是还有话想说,却很快放弃了,只重重在何凌山肩上拍打几下,再度紧紧抓住他的手。
第八十一章
自从吴瑞石与何凌山有过一番谈话后,他便终日难安,很有点做贼心虚的意味,忍不住想法子递了一个口信给何二太太,问她家里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何二太太在电话中听他说完,一颗心也是猛地向下一沉,连忙道:“看你被他吓成这样,没有说错什么话吧?”
那头的吴瑞石自然百般为自己开脱,又向何二太太保证,说自己尽管吓了一跳,但绝没有讲半个对她不好的字。何二太太嘴上没有言语,不过心里倒有几分明白,这个吴瑞石相貌好,性情亦温柔体贴,然而一颗胆子却比芝麻还小,难保不会露出什么端倪给何凌山发现。她此刻正值与情人如胶似漆的当口,不仅不怪吴瑞石怕事,反而恨上了在自己好事上横插一脚的何凌山。一定是不久前她支的那笔款被杏蒙发现,才让他们起了疑心,这几个孩子,也与她在一个家庭中生活了不少年,想不到防她依旧像防一个贼!
当初支走这笔款子时,何二太太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可她有什么办法呢?何宗奎病况不见好转,终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没有他给她撑腰,这个家越来越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吴瑞石是她在娘家姊妹宅中打牌时遇见的,自打初照面起,两人便各对彼此留了心,只是往来得不如现在频繁。自打何宗奎病倒后,他们的关系才真正密切起来,有了年轻英俊的情人,老迈痴呆的丈夫自然愈发面目可憎。何二太太不甘愿日日伺候一个废人,又想到自己没有子嗣,何家就算资产再多,照样轮不到她来分,还不如趁着她还能拿到钱的时候,多为自己的后半生做些筹划。
何二太太许久没与吴瑞石会面,有心想讲几句甜言蜜语,好好腻他一番。无奈对方半句闲话都不敢说,一径让她注意安全,万万不能再让家人生疑。挂上电话后,何二太太心中不免有几分忐忑,怕这个胆小怕事的吴瑞石经此一吓,就此淡了对她的心思,她可不能让这个人从自己手掌心中逃出去。
想到这里,她索性换了衣服,佩上首饰,打扮得十分娇艳,决心亲自去找吴瑞石一趟。
不料何二太太刚走出院子,就撞见杏蒙与几名年轻女子正在花园中吃点心谈天。这几人她也认得,是杏蒙一位亲戚家中的小姐与太太,大抵是来做客的。其中一人看见她,打趣道:“二太太打扮得这样漂亮,这是要去哪里?”
杏蒙虽没有出声,却也脸色凝重地盯着她,那样子与何宗奎很是神似。何二太太不自然地躲开她的视线,回答:“哪有什么地方可去,只不过在家里闷得慌,想要出去走走。”
说话的那姑娘立即笑道:“真巧,我们正商量着要去白鹭山上的寺庙赏桃花,二太太一起来吧。看完桃花,我们可以顺道去寺中拜一拜,听说那里许愿很灵呢。”
“说的也是,”杏蒙竟然附和道:“兰姨,这些天你日夜照顾父亲,想必十分辛苦,假若你不嫌弃,不如就和我们一道走走。”
她难得主动示好,何二太太颇为受宠若惊,哪里还能说不好的话,只好随着她们一同坐车上山去。如今冬寒未尽,寺庙中的桃花还没有全开,何二太太看得没有趣味,干脆撇开众人,独自在寺中到处乱逛。
待她穿过偏殿的后门,发现这里竟然有片小池塘,水面碧绿,对过是丛郁郁葱葱的密林。何二太太在塘边一块石头上坐下,觉得这地方幽静雅致,倒有几分观赏的价值。她捡了块碎瓦去掷水面的枯萍,第三块石头还没有入水,却听身后有人道:“兰姨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来?”
何二太太回过头去,发现是杏蒙扶着门框,正对自己微笑。她立刻同样在脸上扬起一个笑,回答道:“我就是随便走走,觉得这地方清净,不免坐了一会。”
“这处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杏蒙走到她身边,一面理着围颈的皮毛,一面道:“若我说出这里清净的缘故,兰姨肯定会吓一跳。”
何二太太只当她故意来煞风景,嘴里轻哼一声,不以为意地开口:“什么缘故?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还会被你的故事吓到?”
杏蒙望她一眼,笑道:“说起来,这个故事还是爸爸告诉我的。说他曾有一位朋友,年纪和他相仿,也新娶了一房青春貌美的姨太太。这两人平日里相处得很恩爱,他的朋友对这位姨太太,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也肯为她去摘呢。”
“老爷也会讲这样的闲话吗?”何二太太见她把一个姨太太和自己放到一处说,心里十分不痛快,不冷不热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