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时,声音小小的,脸上难得有些赧然。尚英只当他又闯了什么祸,不以为意地答应一声,道:“说来听听。”
“岳伯伯又找我谈心了,说要把你的姐姐嫁给我。”咏棠犹犹豫豫地开口:“我以为他的道理很不错,娶了尚止之后,既能和你一家人成为真正的亲戚,又能对长辈的事业有所助益,就没有拒绝。可是我说给叔叔听后,他却不肯同意,还教训了我一通,你觉得是我答应错了吗?”
说到这里,他扭头看向对方:“嗳,假若尚止真的嫁给我,你岂不是要叫我姐夫了?看你以后还怎么拿辈分压我。”
咏棠自以为开了个很有趣的玩笑,尚英还没有答复,他自己先笑了一通。不料等他的视线落到对方脸上时,才发现尚英神色阴沉,眼中半点笑意都没有,视线冷冷地射在他身上。两人相识十几载,咏棠还是头一回被对方如此对待,不由被吓得往后一缩,连大气都不敢再出,仅是呆呆地盯着对方看。
这阵沉默实在难熬,咏棠不敢先出声,便在心里琢磨尚英生气的缘由。想来想去,只有一条最合理,就是尚英对他有意,不愿见自己另娶他人。然而对方此刻的神情,却完全不像是受了情伤,咏棠就算再没有眼色,也看得出尚英并没有半点难过的意思,他只是在生气,或许比生气还要严重一些。
“你的好处,长辈的好处。”尚英的语调很平淡:“那么尚止的好处在哪里,你想过吗?”
听到这句话,咏棠的第一反应不是反省,却是诧异。自认识尚英以来,他早已习惯了做对方心中的头一位,完全没料到会有人可以挤在自己前面,就算那人是尚英的亲姐姐,他也依旧不能适应。咏棠把头一扭,含着几分怨气说道:“她是你的亲姐姐,我怎么可能对她不好?”
为了表明自己赌气的意思,尚英把目光落在哪里,咏棠就把那一边背转过去,十足像个负气的小孩子。尚英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哄他,仅是静静地坐着不动,咏棠只肯把背影给他看,他就只看咏棠的背影。许久后,尚英脸上的怒气渐渐淡下去,转而变作一番别有意味的戏谑。他主动贴近咏棠,从身后把对方一抱,似笑非笑地问:“你生什么气?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却还让我为你和其他人的婚事做参谋,这天下间可没有第二个比你更加过分的人了。”
咏棠刚想把他挣开,就听到尚英闷哼一声,又道:“还乱动,是想让我的手再断一次吗?”
心知理亏的是自己,咏棠也不敢闹得太厉害,便放低声音回答:“我又没有决定要娶她。”
“那就不要娶。”尚英屈起食指,轻轻沿着咏棠的下巴抚下去:“我可忍受不了你和尚止结婚,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往后就再不管你了。”
咏棠没有看见对方此刻的神情,还以为尚英又在逗弄自己,不禁红了脸,背过手去推他:“说话就说话,你为什么总要乱动?”
没推几下,对方突然低下头,一口咬在他的耳垂上。咏棠痛得叫出声来,又被尚英温热的呼吸刺得浑身发颤,一时全身都软了,想躲都躲不开。尚英沿着他的颈项咬下去,等到咏棠整个人全瘫进他怀里,才含笑道:“你怕寂寞,我可以陪你。你怕失去依靠,我可以管你一辈子,有我在,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实在了解咏棠,再好听的话,都不会比眼下这番保证更称咏棠的心。咏棠听得连恼怒都忘了,怔怔地问:“你真会一辈子都陪着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尚英握住他的手,语调十分温柔。倘若咏棠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尚英脸上的微笑,尚英从未在他面前这样笑过,而此时此刻的尚英,亦是他从未认识过的。
咏棠没有抬头。
三月初时,何家终于迎来了新年后的第一场好事。
春桥正式将青蓉接回何公馆,尽管婚期还没有定下,但两人将来的关系,已经没有人再提出异议了。他接任靖帮头领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拜会了胡立昆一趟,说动这位大人物把青蓉收作义女。靖帮中的干事自然愿意多一个势大的帮手,不敢去计较青蓉的出身。而家中两个妹妹的思想并不陈腐,都赞成婚姻自由。她们见春桥肯为青蓉做到这个地步,便知道自己再反对就是不体谅大哥了,也就转变态度,同意接纳新上门的嫂子。
何凌山终于了却一桩心愿,心情难得十分松快。在将事务转交给春桥时,他忽然记起义父向自己提起过的那只保险箱,近日事忙,他竟将这件事忘了。怕那里面有紧要的东西,何凌山匆匆找来春桥,与他一同去何宗奎房中把保险箱找了出来。
两人只尝试过两次,就将保险箱的密码试了出来。箱中只有一只厚厚的纸袋,封得很严实,纸袋下还有一封信,信封上干干净净,没有署名,不知是给谁的。
何凌山与春桥对视一眼,都觉得先拆信比较妥当。何凌山将信封裁开,抽出信纸,入目第一行即是:吾儿春桥览悉。
他立即把信递给春桥,道:“义父给你的。”
春桥长到这样大,还是头一回见到父亲给自己写信,显得十分惊讶。他倒不避何凌山,就挨着对方看了下去。何宗奎年少时没有读过几本书,写的信也很不讲究,措辞与他口头言语没有分别。春桥看信时,才意识到自己已许久没有听过父亲说话了,如今凭着这些字句,才能回想起何宗奎健康时的模样。何宗奎在信中一反平日对春桥疾言厉色的作风,将他的满腔担忧来回诉说,光是对子女的叮嘱就占了满满一页,恨不得把他们当成一个十岁的小孩来操心。春桥看到一半,眼眶便有些泛红,不住地叹气。
翻到末尾,又看何宗奎道:你脾气倔强,做事自有主张,即使我作出反对,你也不肯服从。现在想来,我终究无法约束你一辈子,现在你会看到这封信,想必我此时已不大中用。你要是有想做的事,有看中的人,趁还可以办到的时候,就尽管去办吧,我不再干涉你了。
最后一句话说不清是埋怨还是纵容,倒让人格外心酸。春桥不愿在弟弟面前丢脸,勉力把翻涌的情绪摁捺下去了,才道:“他说,你头一回求他办的事,他已经办好了,文件全部在这里。”
他的声音显然有些发哑,何凌山清楚此刻不宜引春桥继续说话,于是重重在对方肩上一拍,拿起纸袋独自走出门去。
即使不打开它,何凌山也知道纸袋里装的是什么。当初他向何宗奎提出这个请求时,何宗奎曾让他多等些时候,毕竟为一个凭空出现的人捏造前尘,建立全新的身份证明并不是件易事。在他重回燕南前,这样东西还没有准备齐全,想必在这一个月里,何宗奎为了办妥它花费了不少心思。
何凌山叹了口气,正想把袋中的文件取出来看看,忽见一人步履匆匆地从院门进来,扭头张望一番,找到他后立即唤道:“小少爷,您有信到了。”
那人正是许叔和,何凌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想他怎么突然担负起了送信这等小差事,只问:“什么信,从哪里来的?”
许叔和露出一个微笑,道:“是从燕南来的。”
听到燕南两个字,何凌山登时连答复都来不及,径自从对方手中夺过信来。好在许叔和是个识趣的人,也不多问,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明明再走几步就是书房,何凌山却连这点时间都不愿等待,在半路上就拆了信。写信的人显然十分用心,连信纸都特意挑选过,上面还沾着些隐约的香气。何凌山凑过去闻了闻,耳根霎时一热,这点香味是他熟悉的,与淡淡的墨水气味混在一起,竟多了点莫名的温存。
温鸣玉写的信不长,前面大半都是他在陈述近况,措词简练,没有半分亲昵暧昧的意思。何凌山倒是很爱看对方说起这些,细细读完后,才见末尾写道:夜半涉足园中,见月色澄明,更胜秋夕。而今与君身隔两地,唯有一轮婵娟可共,可惜月不解人意,夜减清辉,不知来月此时,君归期定否?
这个人在情爱之事上果然含蓄得很,怎么都不肯把心思清清楚楚地写出来。何凌山看得无奈又好笑,拿着信回到书房,取出一张信纸,起头一句,便不加掩饰地写道:“我想你了,事已办妥,马上就回来。”
第八十三章
何宗奎的病况逐渐稳定下来,人虽仍是懵懵懂懂的说不好话,但也不再恶化。知道义父没有了生命危险后,何凌山便把归期定在了下个星期,也许是心情好的缘故,近来他遇事也十分顺利。靖帮中虽有些管事不愿他离开,不过知道要接任的人是春桥后,也就服从了。从此何凌山就可以借着打理温家与靖帮生意往来的由头,正式长居在燕南。说来也好笑,当初何凌山独自远走三年,那三年尽管难熬,却也坚持下来了。可眼下他不过离开燕南数个月,就对远在那一方的那个人牵肠挂肚,连多留半天都撑不住。
何家兄妹们知晓他要走的消息,纷纷提议要设宴为他践行。他们倒考虑得很周全,知道何凌山不是爱热闹的人,只把酒宴办在公馆里,连宾客都没有邀请外人。春桥借着这个机会,把青蓉也带到了众人面前,想让两个妹妹与她亲近一些。
这一天何家人几乎都聚齐了,唯独一人没有到场。那人是何二太太,早在五天前,她闷声不吭地闹了一桩大事,倒是谁都没有料到的。何二太太自从白鹭寺回来之后,作风就比从前收敛许多,连外出都减少了,镇日躲在房间里消磨时间。杏蒙原以为她经不住吓,往后肯老老实实收下心来,岂知何二太太闭门不出,其实是另有谋划。她将自己的私产首饰收拾一空,使了法子联系上自己的情人,第二天下午就谎称自己身体不适,要上医院去看病,实则竟带着情夫,两人一起乘火车私奔了。
何二太太临走前给了院子里的老妈子不少好处,只说自己在何家待得不痛快,要回娘家住几日,让她们不要向何家兄妹提起。恰逢何家近日多事,竟真被她躲过一遭,等到杏蒙发现她逃遁时,事情已过去两天有余。
春桥亦没有想到,自己正式上任当家人的第一件事,竟是去抓捕与人私奔的后母。何二太太谋划得再精细,但毕竟是个平凡妇女,如何都不能瞒过靖帮的耳目。没有多久,春桥派出去的人已送回消息。说是在沪清一座小镇的旅馆里堵着了这两人,又问春桥要怎样处置。当时何凌山看春桥脸色阴沉,就知他心里一定上火得很。春桥虽不喜欢这个后妈,但她背叛病重的丈夫,和另一个男人发展私情,简直是把何宗奎的颜面踩进了泥里。春桥把父亲看得很重,见她这样欺辱何宗奎,要了她的命都有可能。
不过何凌山没想到,春桥不仅没有要何二太太的命,还放他们二人远走高飞了。春桥和他说起这事时,看何凌山的神色,当即道:“你这个人,心要比我硬许多,若是让你来处置,这两人兴许就活不到明天了。”
何凌山不置可否,只说:“我当然按规矩办事。”
春桥想起躺在床上的老父,把脸上的玩笑神色一收,说道:“起先听到她做出这样的事,我的确有了杀心。不过我放过她,远不是想饶过她的意思。你大概还不知道,我让人收走了他们所有的财物,既然这两人要做同命鸳鸯,不妨也教他们尝尝贫贱夫妻的滋味。要是以后父亲想起了她,我自然会想父亲交代,依他的脾气,大概不会反对我这做法。”
说到这里,他冷哼一声:“这女人嫁进何家这些年,我父亲半刻都不曾薄待过她,就算是一颗石头,也该被他养成玉了。如今要让这块玉再跌进泥里,不知她还能不能消受得起。”
这惩处的方式如此刁钻,让何凌山一时找不出评价的话。何二太太肯拼上冒犯靖帮的风险,豁出命去都要和情人远逃,想必也是爱极了那个人。不知道经由柴米油盐的日夜挫磨后,她的这份情意还能留下多少,何凌山此刻也在情爱上陷得正深,如此一思虑,竟觉得她真有可能忍受下来。
他将这个想法对春桥一说,春桥却把手摊开,笑道:“如若真是这样,我除了成全他们还有什么办法?现在男女都有追逐爱情自由的权利,我强行把她抓回来,我们看她碍眼,她看我们也宛如仇人,还更让父亲难堪,我又何苦自找麻烦。”
春桥与何凌山谈完之后,又拿这话说服了两个妹妹,至那天起,何二太太就算彻底与何家解除了关系,再也没有人提起过。今日何家这场践行宴,没有她在倒更让众人自在些。杏蒙向何凌山敬了一杯酒,看着他道:“你我成为姐弟这几年,我没有尽过几分长姐的责任,反而受你不少照顾。我不像大哥,有许多出行与你再见的机会,只好请你闲暇之余,多回来几趟,让我在招待你这件事上能尽一尽力。”
何凌山也知道此次一别,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禁也有些感叹。
杏莉闹了点别扭,不肯看何凌山,只管盯着杯子里的酒,小声道:“才回来几个月,马上就要抛下我们了,哪有你这样做哥哥的。”
她这话说得很不懂事,杏蒙正要教训妹妹,却见杏莉鼻头发红,一抽一抽的哽咽起来,只好握着她的手去哄她。春桥看何凌山被说得颇为尴尬,反而幸灾乐祸地对着他发笑,直至被青蓉瞪了一眼,他才干咳几声,扭过头来逗弄妹妹:“当初爸爸让你叫凌山哥哥,你连爸爸的茶壶都砸了,硬生生地把自己变成姐姐,这回怎么又承认是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