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莉登时又羞又恼,怒道:“你不许说了!”
经由春桥这么一闹,众人那几分愁绪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这一场分别倒变得难得的轻松。直至这顿饭吃完后,春桥已醉得趴在桌沿睡着了,何凌山见青蓉正与杏蒙谈得融洽,于是向她们打了个招呼,径自搀起春桥,带对方回房休息。
刚上了二楼,原本趴在他肩侧的春桥忽然抬起头,左右望了一望,这才看向何凌山。
何凌山才发现对方醉得并不厉害,春桥目光清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乎是有话想说。何凌山自若地任他打量,道:“想问我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有话想问你。”春桥无奈地一晃头,然而说完这句,他又不再出声了。直至何凌山把他带到房门口,他才探出身子,一把抓住门把手,顺势往门上一靠,盯着何凌山问道:“你和我说实话,你和温鸣玉,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皱起眉头,语气很苦恼,也带了些惭愧:“你之所以从燕南逃到这里,千辛万苦地为何凌山这个身份打出名头,都是因为他吧。但你和他不像亲人,也不像朋友,何至于要为他出生入死?凌山,不要怪我多心,大哥实在担心你。”
春桥只和温鸣玉见过数面,还都是年前那个人来邑陵拜访时的事,见面时这两人连交流都没有过,居然被他发现了其中的不寻常。何凌山神情陡然沉了下来,想不好要怎么回答,他不情愿撒这个谎,又怕说真话会给温鸣玉招来麻烦,倘若问话的人不是春桥,他必定会使些手段让对方再也不敢提这桩事。
春桥也是头一次接触到小弟如此阴郁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多少说中了一些,当即露出十分复杂的神色,好在其中看不出半点鄙夷的意味。何凌山稍稍松了口气,松开扶在春桥身侧的手,终于回答:“我看重他,多过看重我自己,请你不要再过问了。”
听他说得这样不近人情,春桥不由苦笑一声,点点头:“只要你不是受到胁迫,我就没有什么可多说的。”
他转身去推门,却好几次都摸错方向,没能把门打开。何凌山不知他是醉了,还是被自己方才的态度伤了心,刚想解释一句,却见春桥对自己摆摆手,口中喃喃:“你不用管我,我只是想不通……哪里都想不通。”
何凌山只好咽下未出口的话,默默望着春桥。自己只是隐约透露出这个秘密的一部分,就让春桥如此困恼,要是让他知道自己与温鸣玉真正的关系,还不知春桥会有什么反应。
他本以为这件事会让春桥耿耿于怀好一阵子,谁知第二天两人相见,春桥却照样像以往那样对他谈笑,像是把昨晚的谈话完全忘却了一般。何凌山心知对方是在体谅自己,也十分领情,他并不指望春桥能够想通自己与温鸣玉之间的关系,只要他不干涉,那便是最大的帮助了。
离登船还有两天,何凌山早早就整理好行李,又给珑园打去一通电话,想要向温鸣玉报告行程。不料十分不凑巧,温鸣玉此时并不在家,代接电话的老管家听闻他要回来,也十分高兴,一径絮絮叨叨地嘱咐他路上要照顾好自己。何凌山正听得走了神,忽见门房拿着一封信走进门来,对他鞠了一躬,在旁等他把电话讲完。
何凌山以为对方有什么公事要汇报,当即与老管家交代一声,挂断了电话,对门房道:什么事?”
门房把那封信递给他,垂着头说:“今天一大早收到的,我看信上是您的名字,特地送了来。”
他接过信一看,心中顿时有些失望。上面不是温鸣玉的笔迹,也没有注明寄信的是哪门哪部,信封薄薄的,拆开后里面仅有薄薄的一张纸。何凌山将纸片取出,发现上面的字迹方正密集,居然是从报上剪下来的一块。
登在报上的不是新闻,篇幅不长,仿佛是则人物小记。何凌山莫名其妙地扫了几行,脸色陡然一变。
这报上尽管没有指名道信,但所写的对象“年轻有为,仪表堂堂,年过三十而秉持独身主义,有权又有势”,但凡知道那个人一些名头的,都能猜到他身上去。写文章的人笔调诙谐,内容却字字诛心,宣扬主人公少年与烟花女子有染,早早就有了一名私生子。可惜那烟花女子红颜薄命,芳魂早逝,主人公与她相恋不成,竟转而与酷似爱侣的亲生儿子产生不伦之情。
其间真真假假,竟把十分荒唐的情节写得颇为可信。何凌山按捺着将最后一个字看完,终是盛怒难消,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捏在手里,扯过门房问道:“你是从谁手上接到这封信的?”
门房被他勒得喘气都十分艰难,手脚软成一团,哭道:“就……就是往常送信的人呀。”
何凌山一把将他甩开,重新展开纸团,翻到背面查看。另一面都是报上刊登的广告,租房子征友人密密挤成一堆,他耐着性子把那些地址扫过一遍,心顿时凉了一大半。
这是燕南的报纸,寄信的人将它从燕南送到这里,势必要耗费好几天。温鸣玉显然早已看到了报上的东西,他简直不忍心去猜测对方此时的心境,更不要提其他看过报纸的人会引发怎样的议论,更让他气恼的是,这个人竟半个字都没向他提起!
第八十四章
夕阳下的港口漂亮得好似一幅风景画,天边的云絮已被日光晕成一片橘色,海水被风一吹,立即泛起大片鳞片般的金彩。何凌山下了船,却毫无欣赏好景的兴致,径自催着许叔和去找珑园派来接待他们的汽车。
许叔和领着两个提行李的佣人在前面开路,再回来时那两个佣人却没有跟在后面,他对何凌山笑道:“少爷,请您去那边的茶棚坐一坐,有人在那里等您呢。”
何凌山以为珑园来的下人自作主张,想让自己先歇歇脚再动身。偏偏他一心只想回去查问那则谣言,颇为不耐烦地皱起眉,道:“我没有空,让他们回去。”
不料许叔和这次很没眼色,坚持道:“那人也是有急事找您,您就过去看一眼,不会耽搁太多功夫的。”
看对方说得这样认真,似乎真是十分要紧的事,何凌山只好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茶棚藏在街边一个十分不起眼的角落,旁边是间小药铺,陈设简陋,生意倒很红火,摆在外面的几张桌子都围满了人。在这里喝茶的大多是码头上的工人和挑夫,何凌山衣冠楚楚,站在旁边很是突兀。招呼生意的伙计好几次都没有胆量招呼他,直至何凌山在一旁看了半晌,伙计才犹豫着上前:“两位大爷是来喝茶的?”
不等何凌山开口,许叔和已抢先回道:“小少爷,您在这里稍候片刻,找您的人马上就到。”
何凌山听得莫名其妙,要不是许叔和一贯为人老实,他简直要觉得对方在戏弄自己。他被伙计引着来到靠墙的一处空桌旁,扫了跟过来的许叔和一眼:“你搞什么名堂?”
许叔和被他看得也有些脸红,若不是有许多人在旁,他恨不得对何凌山作好几个揖,好让这位难应付的少主人放过自己。等到何凌山落座后,他才偷偷暗松了口气,对何凌山道:“您先喝杯茶,我去把司机叫来。”
语罢,许叔和像是怕被追究一般,急匆匆地走了。
何凌山干坐一阵子,实在无聊,便没好气地往后一靠,仔细去听周遭客人的谈话。不知是不是过去好些天的缘故,其他人的话题里并没有出现他牵挂的那个名字,这算是一件好消息。散播流言的幕后主使的确有些胆量,殊不论他此举能得到什么好处,光是事迹暴露的后果,就足以让他在刀尖上走一回。何凌山大致能猜到这个人的身份,却没有把握抓住对方,毕竟在三年之前,他就此人手底下输过好几回。
他正想着怎样压下那些流言,桌子忽然轻轻一晃,有片影子投下来,恰好遮住前方的夕晖。
何凌山迅速抬起头,便看到自己的茶桌旁靠着一个人,对方半身都笼在昏黄暖融的阳光中,又带着帽子,完全看不清眉眼。视线相对后,那人屈起手指,将帽檐顶起些许,漆黑的眼睛与勾起的嘴角立时显露出来,原来是在对他笑。
思念了许久的对象忽然出现在眼前,让何凌山一时连话都忘了说,仅是愣愣地盯着对方看。先前他还心烦意乱,满脑子都是这样那样的烦恼,然而一与温鸣玉会面,看到他笑,只觉得眼下这一刻再好不过,连烦恼都变得可爱了。
温鸣玉的身段原本就极为漂亮,眼下穿了一身猎装,腰杆收束得修窄,笔直的长腿裹在靴子里,模样飒爽又倜傥,倒像个年轻活泼的公子哥。何凌山很喜欢对方这副新鲜的打扮,又被那双含笑的眼睛望着,几乎想扑过去抱住温鸣玉磨蹭一番。然而他们身后就是人来人往的大街,报上前不久还登出过那样一则谣言,让他只能生生压下这个念头,对温鸣玉道:“你怎么没有在家里等我?”
“让你回家,你一开口就要和我谈公事了。”温鸣玉摘下帽子,扣在他的头上:“但我今天不想谈公事。”
何凌山接住滑下来的帽子,急道:“可是……”
话还没有说完,温鸣玉忽然捏住他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提,强行让他把后半句吞了回去,同时颇为无奈地开口:“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
何凌山尚没有不通情趣到这个地步,匆忙握住温鸣玉的手指摇晃几下,权作是投降。待到对方松手后,他紧张地往左右一望,发现已有不少人把目光投过来,但似乎都不认得温鸣玉,只好奇地在他们身上停留一瞬,很快就移开了。何凌山心知这里不是个交谈的好地方,会过帐后就拉着温鸣玉走出茶棚,小声问:“我们不回家吗?”
见温鸣玉朝自己投来一瞥,他立刻补充:“我……不谈公事。”
温鸣玉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答道:“你要是想带我回去,那就回去罢。”
听他这句话,大有今晚行程任由自己安排的意思,何凌山当然不舍得放过这次机会,也就不再提回去的事,默默带着对方往前走。
温鸣玉的手仍被他握在掌中,也没有抽回去的迹象,何凌山怕被有心人看见,又给对方惹来新的麻烦,便想把手松开。可在这几个月间,他仅仅凭着一根电话线,依靠一张信纸来感受心上人的温存,如今手里的温度和肌肤的触感实在太好,何凌山恋恋不舍,用指尖在温鸣玉掌心来回拨弄,就是不肯收回去。
温鸣玉不胜其烦,干脆将那几根手指捉了过来,道:“谁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没有空闲总盯着其他人看,你何必怕成这样。”
他的语气是笃定的,从容的,好似全然不在意报纸上的那些内容。何凌山看着温鸣玉的眼睛,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他生过气吗?担忧过吗?谁的心都是一块血肉,那段温鸣玉不愿谈及的屈辱往事,如今变成大街小巷流传的谈资,他如何不会因此而困扰。
最终何凌山什么都没有问,那是已经过去的事,就算知道答案也毫无作用。他只想让现在的温鸣玉高兴一些。
街边的路灯渐次亮起,归家的行人愈来愈多,夹道的摊子也趁机开张了。温鸣玉平日事忙,即便有空闲也不会来这种地方闲逛,此刻兴致倒比何凌山还高许多。他时不时停住步子,蹙着眉头打量一株怪模怪样的干药材,翻翻几本蒙满灰尘的旧书,完全不管走去哪里。何凌山不得不充当起一个外行的向导,带着身边人去见识一些他少年时新鲜过的玩意。两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来到一个点心铺旁,店家恰好揭开一屉蒸笼,湿润的热气顿时夹着一阵浓香四处飞散。何凌山乘船时胃口不好,只吃过一碟蛋糕,眼下闻到这阵香,当即扭头看过去。
温鸣玉顺着他的视线一望,不由有些好笑,不管是十六岁还是二十岁,何凌山在意的事依旧没有变。他主动拉着何凌山上前,低头打量那些点心,又问何凌山:“你喜欢哪样?”
锅中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翻腾个不停。何凌山明明饿得很,却无心关注那一锅上下浮沉的云吞。他看着温鸣玉,看着他被路灯映亮的半张脸,直至这一刻,何凌山才觉得自己切实地拥有了他。
何凌山答得一点都不挑剔:“哪样都可以。”
对方似乎对这个答案有点不满意,自顾在一旁挑拣,不想费了半天功夫,还是何凌山替他做的决定。温鸣玉的胃口向来不大,待到伙计一样一样地把碗碟摆上桌后,他只肯要一碗煮年糕,其余的统统推给何凌山。
何凌山显然是饿了,吃得有些快,温鸣玉数次想要管束他,又觉得眼下作出长辈的样子并不合适,干脆不再看他,低头喝了一口碗中的汤。
街头的小店,味道自然不如珑园那样清淡,温鸣玉被咸得微微一蹙眉,不愿再尝第二口,只好拿起勺子去挑碗中的年糕。
他吃得颇为困难,好不容易解决了一小半,刚抬起头,却发现何凌山不知何时停了筷子,正专心致志地盯着这边看。温鸣玉从他眼里捕捉到一点笑意,忍不住也笑起来:“看着我就可以填饱肚子吗?”
何凌山道:“你吃得好慢。”
温鸣玉懒得理会这句傻里傻气的话,继续去对付剩下的半碗年糕。不料他刚有动作,何凌山突然将一块粉蒸排骨夹进他碗中,道:“这个不咸。”
对方的小心思,温鸣玉哪里会不清楚。他叹了口气,把何凌山夹来的东西吃下去。排骨被蒸得酥软,微微有些辛辣,味道的确比年糕好一些。何凌山见他吃得认真,脸上的笑意便再也藏不下去,忍不住又挑起一块排骨夹给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