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凌山仍是半信半疑,根据对方以往在此事上的态度来看,这句话实在很难教人信任。他犹豫一阵,忽然跳下床,对温鸣玉道:“我去问一问医生。”
语罢,真端着药出门去了,温鸣玉没来得及叫住他,眼看着何凌山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外,那串急促响亮的脚步声倒能很清晰地传进房间里。温鸣玉支着下巴听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低下头,静静地笑起来。
几分钟后,何凌山又携着劈里啪啦的脚步声回到他身边,刚坐下便迫不及待地开口:“医生也说不需要喝这些。”
他的眼睛亮盈盈的,居然是比他这个不必再吃苦头的人更加高兴,温鸣玉捏了一下他的鼻尖,笑道:“傻子。”
何凌山却像得了夸奖一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着一只枕头趴在他身边,不说话,只专注地打量他,仿佛看他是一桩难得的乐趣。温鸣玉拿起那本放在身侧的书翻了几页,又转头看向何凌山:“是官衙那边的麻烦事?”
“别怪我讲扫兴的话,”见何凌山的嘴仍紧紧闭着,几乎把不情愿写在了脸上,温鸣玉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我也会记挂你,你什么都不与我说,不是让我更担心吗?”
何凌山这才出声:“谁告诉你的,是不是许叔?”
温鸣玉没好气地捏他的脸:“我问你问题,扯上别人做什么,是我自己猜出来的。如今我与岳端明都管不了手底下的事,这样一个好机会,那些人绝没有放过的道理。近年以来华京颁过数次禁烟令,对烟土的管制越来越严格,他们想要整治谁,多半要在这个由头上做文章。说说看,那些人拿住了我什么把柄,让你忙得连见我一面的时间都没有。”
最后一句显然是玩笑话,可何凌山不敢把它当作玩笑,这个人一谈起正经事就格外有长辈的威严,致使他不得不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前因后果。说完后,他一直垂着眼,先前处理那些事时的底气全部不见了,像是个踌躇满志交完考卷的学生,想得到夸奖,又更怕自己的一番见解在考官眼里全是笑话。
然而对方听完,竟也伏下/身,与他脸对着脸,微笑道:“你应对得很好,我该夸你才是,你怎么反倒心虚起来了?”
何凌山以为他特意问起这件事,总会有许多话要交代,谁知温鸣玉说完这几句,却坐起身,再度看起那本书,许久都没有与自己搭话。
他不解地靠过去,小声道:“你只想说这些吗?”
“既然你不想让我管得太多,我只好从命了。”温鸣玉一本正经地答道:“寄人篱下,合该学会看主人的脸色。”
这本该是句赌气的话,但经由温鸣玉口中说出来,倒让何凌山忍俊不禁,觉得这个人的小脾气亦是可爱的。不过如今的他不会像从前那样,老老实实地任由对方取笑了,闻言只道:“药可以不喝,但是不可以不好好休息。”
温鸣玉瞥了他一眼,很有些想教训他几句的意味,然而没等到开口,却被一阵叩门声打断了。何凌山先前就嘱咐几位佣人,让他们没有要紧事不要来打扰自己,也不知外头又发生了什么麻烦,让他们把门敲得这样急。
他唯恐温鸣玉会把人叫进来问话,抢先下了床,道:”我出去看看,要是遇上急事,晚上我再过来。”
温鸣玉怎会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仅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等到何凌山推开门后,等在外面的人似乎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匆忙呵一呵腰,压低声音道:“小少爷,秋岳公馆传消息过来,说是码头那边又出事了。警察截了一艘上午刚到的船,在里面搜出十几箱子的红土,现在正与咱们的人闹开了,金叔爷还……还说,这艘船是从邑陵来的,想问问您是怎么个说法?”
第九十六章
何凌山踏入秋岳公馆时,发现温家大大小小的干事竟然都齐聚在议事厅里,一眼望去,尽是乌压压的人头。然而聚集这许多人,厅中却半点也不吵闹,即便偶尔有交谈声,也是低沉短促的,气氛与众人的神情一样凝重。待到他现身,连那正在交谈的几人都不再开口了,许多双眼睛一齐望向他,他们显然都知道刚刚码头上发生的事,投注过来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带着质疑。
金仲铨坐在上首,脸色铁青,是唯一一个对他的到来视若无睹的人。先前陪同何凌山去警局的那名大干事见情形尴尬,主动起身对他点了点头,说道:“小少爷,您来得正是时候。那些警察我暂时打发走了,但眼下所有港口都被衙门封锁起来,恐怕他们不久之后就会起草搜查令,派人来这里调查。船是邑陵派来的不错,可是里面的货都被换过一批,这条水路向来只归您掌管,恐怕还要劳烦您查问一番了。”
他话音刚落,金仲铨便重重地冷哼一声,道:“什么‘劳烦’?谁惹的祸,就归谁一手收拾,事后再问罪,这是旧时传下的规矩。难道凭他是三爷钦定的弟子,就可以格外宽待吗,没这种道理!”
有这位声望极高的老人先开口,其余打算声讨何凌山的人胆气大增,附和道:“是啊,三爷才是真正的当家,出了这样大的事,理应请他出面,不做什么,就算指点几句也是好的。如若三爷当真病得不能起身,也让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去探望一回,见不到三爷,我们还怎么安心?”
还有人道:“这里是温家,又不姓何,所有事体,不能由您一个人说了算吧?”
他们越说越不像话,许叔和喊了数次安静都毫无成效,其余几位大干事要么低头抚摸手上的戒指,要么衔着一支烟吞云吐雾,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许叔和只恨此刻站在这里的不是堂兄,没有许瀚成的威势与大嗓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假装听不见他说话。他看向何凌山,却发现这位小少爷依然安静地坐着,一手搭在交叠的腿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膝盖,样子闲适又无聊。
那些声讨他的人逐渐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一同攥住何凌山,全部在向他讨要一个解释。
“邑陵运来的东西出了岔子,的确是我的过失,我会尽快给各位一个交代。”何凌山终于道:“我虽不姓温,可温先生既然把所有事交托给我打理,那现在你们要做什么、怎么做,当然由我说了算。”
他一抖手腕,一枚被丝线拴住的小巧金印从他袖中坠下,悬在他细长的手指间摇晃。他把那只手摊在金仲铨面前:“认得这个吗?”
金仲铨不悦地捏起印章,稍看片刻,便扬起眉毛:“三爷的印?他连这个都交给你了?”
“温家一切的文书、合同,都要盖过这枚印才能生效。温先生将它交给我,即是许可我往后所做的每一件事。”何凌山收拢五指,把印攥进手心里:“各位明知现在当家的人是我,却仍然坚持要见温先生,是觉得我说话不够有分量吗?”
众人被他的目光扫过,竟无一人敢像先前那样掷地有声地答一句“是”。帮中有帮中的规矩,当家下的命令可以质疑,可以反驳,但绝不能毫无理由地违抗,无故抗命是要受重惩的。温鸣玉把印交给何凌山保管,无疑是给予了他处置帮众的权力,谁都不愿意再冒着受罚的风险出头。
惟有金仲铨依旧不平,瞪着眼道:“你做三爷的徒弟才几天,帮中的事你又知道多少,你当理事只是动动嘴皮那样简单?刚接手几天就连番闹出大事,我非要见三爷一面不可,问问他为什么放着唯一的侄子不要,倒坚持把温家送进一个外人手里。”
说罢,他起身欲走,不料刚有动作,何凌山陡然踩住他的膝盖,生生把他按回椅上。金仲铨平日做惯了长辈,何曾料到会遭遇如此无礼的对待,霎时涨红了脸,喝道:“何凌山,你太放肆了!”
“作为当家,约束下属是我的本分,还谈不上放肆。”何凌山一边把玩手里的印章,一边纹丝不动地踩着对方:“眼下帮中有麻烦,你不想解决的办法也罢,反而挑唆其他人一起闹事,我要你这种干事有什么用?”
金仲铨一怔,不由对上何凌山黑漆漆的眼睛,里面晃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常和生死打交道的人都认得这种不耐烦有什么意味。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多年前金仲铨也见识过相似的情景,不过那时他面对的是不到二十岁的温鸣玉。温鸣玉上任前要了自己亲兄弟的命,反对他的人比如今反对何凌山的更多、更加激烈,争吵得最厉害的时候,甚至有位高权重的大干事指着他的鼻子宣告自己迟早要替温老先生清理门户。
温鸣玉一言不发地从头听到尾,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动的杀心,那名叫骂的人刚放下手指,脑袋就挨了一枪,红红白白的液体溅得满桌都是。其他帮众被吓了一大跳,温鸣玉却在一片死寂中慢条斯理地用手绢擦拭手指,问他们:“还有什么话想说?”
大干事的身躯仍在抽搐,方才抗议的人都没了声音,就连那大干事门下的弟子们也噤若寒蝉,好久才有人挤出一句:“你、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杀人,这不合规矩!”
温鸣玉道:“他不该杀吗?”
众人面面相觑,竟没有谁敢说一句不该,犯上往往是需要一鼓作气的,如今底气一泄,阵仗就再也撑不起来了。
金仲铨此时就像那名被枪杀的大干事,倘若何凌山对他动手,当然会惹上大麻烦,但之后呢?麻烦可以想办法解决,他自己却赔上了命,一个精打细算的生意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的。金仲铨终于相信这是温鸣玉亲手带出来的学生,不过向一个年轻自己几十岁的后生服软并不容易,好半天过去,他才硬邦邦地抛出一句:“你打算怎么做?”
“家中进了贼,总不能任由他继续为非作歹。”何凌山起身整了整袖口,答得无比自然:“从前你们常常与警局打交道,在我查清来龙去脉之前,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务必将他们拖住,以免生出更多事端。”
语罢,他回头看了看鸦雀无声的众人:“办得到吗?”
一名大干事面露难色,迟疑道:“您的吩咐,我们没有不办的道理,但是……但是也请给我等一个期限,好让我们心中有个底。”
“不会让你们等太久。”何凌山拍了拍他的肩,走向厅外,这次沿途的人纷纷为他让路,让得十分心甘情愿,就像他们往常为少主人让路一模一样。许叔和呆立半晌,终于记得追上去,待何凌山把目光投向自己后,下意识地对他笑了笑。
他的笑容里掺着一点不由自主的恭维,何凌山觉察到了,眉梢轻轻地一抬,说道:“要办的事那样多,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许叔和听出这是一句调侃,大着胆子回应:“苦中作乐嘛。”
何凌山竟也微笑一下,笑容很淡,竟有些像是温鸣玉的笑法。不过笑归笑,他再度开口,却已是在吩咐公事了:“邑陵送来的这批货是十天前刚谈下的,路线往来由我亲自部署,文书都存放在我父亲的书房里,外人不可能知道。去查一查,十日前到今天为止,书房都有谁出入过。”
许叔和答应一声后便去了,没有留意到他首次改口使用的那道称呼,毕竟天底下没有谁会在一个儿子提到父亲时觉得奇怪。何凌山独自站在厅门外,他有些意外,本以为叫出这两个字时自己会迟疑的,可到出口之际,竟然毫无一丝别扭。发生意外的那一日,他抱着浑身是血的温鸣玉往医院赶,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需要否认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他们倾心彼此的始末,从来都与血缘无关。
自从温鸣玉负伤休养后,他的书房就成了众人默认的禁地,能进去的人屈指可数,要从中找出可疑的对象原本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怪就怪在,该审问的都审问过了,得到的却都是同样的回答:除去何凌山,这些天再没有其他人出入过那里。
听完许叔和的汇报后,何凌山倒没有太惊讶,那名未知的嫌犯敢做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多多少少有几分不被发现的底气。至于他的底气究竟是技艺高明还是有人包庇,这又是一则暂时得不到答案的谜题了。
看守书房的几名护卫都在温家当了十来年的差,若是怪罪他们不够忠心,那全帮上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值得信任的人。许叔和提议将他们分开,用些手段重新审问一遍,然而被何凌山否决了。对于温家人来说,他仍算是一个外来者,做什么都需要把握分寸,倘若太过强硬,恐怕会适得其反。
当夜他便亲自去见了这些人一面,护卫们面对他的态度都大同小异,很恭顺也很客气,回应的措辞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唯独有一位,看见何凌山时就没什么好脸色,回答问题就更不耐烦了,扬起下巴点点自己的脖颈:“我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温家,对不起三爷的事,无需你动手,我自己先在上面来一刀!”
站在他身后的许瀚成立即大声呵斥对方,让他在何凌山面前注意自己的言行。那人显然很听许瀚成的话,尽管动作摆得很生硬,但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好了,声音从喉咙中哼出来:“怎么连您都向着一个外人,难怪……”
“谁跟你说何五少爷是外人?”许瀚成冷冷地瞪着他:“三爷亲口说的话,在你这里都不作数了吗?”
那名护卫似乎想反驳,何凌山敲了敲桌子,打断他们的对话,问道:“难怪什么?”
对方神色一僵,脖子又梗了起来:“没什么,反正我说的都是真话,你要是不信,想使什么手段尽管来,但冤枉我是绝对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