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凌山道:“是尚英教你这么做的?”
咏棠抬起头,神情带着点惊讶,似乎没料到对方最先问起的是这个。他很快就干脆地承认了:“是,那天你在医院对我动手,我气不过,就劝尚英想办法给你制造一点麻烦,不想让你这个临时当家做得太顺利。”
“一点麻烦。”何凌山冷笑出声:“现在温家所有生意都做不成,底下的产业统统闭门谢客,全是拜你这‘一点麻烦’所赐。”
这些咏棠并不是不知道,但他以为,温家根基雄厚,门徒遍布燕南,何况还有叔叔在,自己这一点小打小闹并不足以造成什么影响。他忍不住瞥何凌山一眼,满不在乎地抱怨:“停几天业而已……你办不好的事,等等叔叔养好伤就能解决了,有什么好着急的。”
何凌山已经习惯他近乎愚蠢的天真,仅是反问:“你以为温鸣玉这次受伤是拜谁所赐?”
“什么?”咏棠立刻反问:“难道不是因为你?”
说话的时候,他仍然一脸懵懂,显然在把过错推到何凌山身上之后,他就再没有对这场意外多加关注。何凌山已经对这个人生不起气来了,此时此刻,他算是切身体会到了温鸣玉面对咏棠时的无力与挫败,一根朽木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教化成材的。想到这个人即将面对的真相,何凌山几乎生出一点怜悯:“你该去问问岳尚英,问他准备骗你到什么时候。”
神情十分茫然的咏棠尚未消化完这句话,又听到一句:“走吧,跟我去见温鸣玉一面。”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了,方才被质问时,咏棠尚能保持体面,但听到叔叔的名字之后,冷汗几乎立时沿着他的鬓角滑落下来。他不断后退,直至抓住身后一张长桌的一角,才道:“别让叔叔知道这件事。”
他声音微弱,几乎是在哀告:“求求你,我不能再让他对我失望了,他会难过的。”
“我也不想让他烦心,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谈起温鸣玉,何凌山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火再度燃起一小簇:“温咏棠,你是他的侄子,没有谁能够代替他处置你。既然你害怕他失望,当初就不应该犯这样愚不可及的错。”
话说到这个地步,他的耐心也已经耗尽,刚准备叫手下人进来把温咏棠拖走,不料房间的门却在他出声之前砰的一响,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伴着鞋跟敲打在地板上的清脆声响,尚英慢慢走进门来,一身戎装,金属衣扣与长靴在阳光底下折出锃亮的冷光,宛如一只猛兽毕露的獠牙。甫站定,却对何凌山笑道:“在审犯人吗?真不巧,我是来劫狱的。”
第九十九章
对方身后的走廊一片寂静,何凌山朝那边看去,发现外面悄无声息地挤满了士兵,每个温家人都被几把枪口对准,面带愧色地望向他。其实不怪他们无能,这里毕竟是岳尚英的地盘,是他没能保持冷静,在审问咏棠时浪费了太多时间,才给了对方救援到场的机会。
心知自己没有可能再把咏棠带出去,他反倒不着急了,也笑了笑:“我可以把他交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尚英似乎颇为意外,很快道:“就算不谈条件,你好像也没办法跟我抢人啊。”
“倘若我全力抵抗,你是伤我还是不伤我?”何凌山抓住想趁机逃跑的咏棠,将他用力扯到身边:“刀枪无眼,要是连他一起受了罪,你怎么办?”
咏棠原本就对何凌山心怀畏惧,眼下被他一拽,登时吓得手脚乱挥,迭声喊“七哥救我”。尚英扫他一眼,旋即将双手叉在腰间,指尖敲打着皮带,一副为难的模样:“不怎么办——我实在很想这样答复你,不过我答应过温咏棠,会保证他的安全。好吧,说来听听,你想跟我开什么条件?”
何凌山道:“我想和你谈谈。”
“现在?”尚英耸耸肩,不置可否:“这么多人等着呢。”
“我会找个合适的时间,希望你记得赴约。”何凌山说完,又把目光转向身侧的咏棠。对方揉着胸口,俨然是松了一大口气的模样,大概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吧。可惜的是,他并不打算如此简单地放过对方。
何凌山扣紧咏棠的肩,附在对方耳边道:“请你尽快回来,别逼我亲自动手处置你,我对你可没有叔侄之情。”
见咏棠瞬间变了脸色,他才往对方背上重重一推,让这人跌跌撞撞地扑到尚英身边。
尚英并没有发表异议,甚至侧身给他让出一条路,又抬了抬手,作出一个“请离开”的手势。何凌山照办了,不过在与对方擦肩而过时,他突然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朝尚英投来一瞥。
他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没有多久,”尚英不假思索地答,脸上依旧挂着笑:“十分钟前而已。”
听完这个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的答案,何凌山皱了一下眉,没再说什么,很快就领着温家众人离开了。咏棠没有听懂他们的一问一答,却也不在意,一心目送何凌山下楼,又跑去阳台张望,等到对方的汽车从大门前驶离,才彻底放下心来,瘫坐在地板上。
有脚步声越走越近,咏棠仰起下巴,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尚英。夏天午后的阳光很刺眼,以致他不得不抬手遮在额前,这才对上尚英往下投来的视线。明明数分钟之前他还在心中埋怨对方,怪对方来得太慢,怪对方现身至今对自己没有半句关心的话,但在这一刻,发现尚英也在看自己的这一刻,咏棠情不自禁把一切抱怨都抛到了脑后。
仿佛有一只冬眠已久的动物在他胸腔里苏醒了,现下正在拼命奔走、冲撞,咏棠几乎可以听见它砰砰作响的挣扎声。他终于领会许久之前自己问“他有什么好”时,叔叔藏在沉默底下的那句应对。一切都好,来得慢也好,不和他说话也好,只要是这个人站在这里,看着自己,这世上仿佛就没有什么不好的事了。
尚英的轮廓被日光虚化,默然凝视他的模样美好得犹如一场幻梦,在即将沉沦的那一霎,何凌山先前说过的话遽然化作一道恶毒的咒语,突兀地在咏棠脑中闪过。
咏棠陡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猜到自己接下来的举动可能会使这场美梦毁于一旦。然而他不愿面对,他的理智与情感前所未有地达成统一,全部认为尚英不可能背叛自己。从小到大,对方永远是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有时他信任尚英甚至多过信任自己的叔叔,这样的尚英,怎么可能会对自己撒谎?
为了替对方澄清这份荒唐可笑的污蔑,他决定先得到受害者的证词,于是轻轻唤了一声:“尚英。”
“嗯。”尚英的声音很轻快:“什么事?”
咏棠竟从对方的回答中听出了一缕期待,他断定是自己的错觉。
他继续问:“你骗我过吗?”
尚英这次没有立即给出回复,而是垂下眼帘,认认真真地打量他。咏棠大概能猜出自己在对方眼里的模样,瞪着双目,表情紧张又固执,像是一个不愿从美梦中醒来的人。
直至咏棠两眼发干,掌心都等出了汗,尚英终于有了新动作。他上前两步,倾身靠在铜制栏杆上,似乎想说什么,又止于沉默,只晃了几下垂在栏杆外的手,五指收拢又张开,像是想抓住从掌心穿过的风。
他重新看向咏棠,眼睛澄朗得像六月晴空:“当然啊。”
楼下街道骤然响起长长一道汽车鸣笛,急躁尖利,刚刚止歇,很快又响起第二声、第三声,以致它慢慢沉寂下来之后,咏棠的耳中仍有嗡鸣在回荡。尚英刚刚的答复似乎与这阵鸣笛没什么两样,咏棠好不容易才找回被震散的三魂七魄,却发现自己眼下连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了。他无措地看看尚英,又飞快把目光转向别处,一串又一串急需得到解答的疑问涌上来,他甚至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最紧要的,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挤出一句话:“你说你拿走路线图是替我为难盛欢……”
尚英不等他说完,主动开口打断:“骗你的。”
仿佛再度有鸣笛声在耳边不断炸响,咏棠脑中一片空白,说话时嘴唇都在颤抖:“那你说你不结婚,不喜欢其他人……你陪我一辈子,这些都不会是、不会是……”
余下的他没能补充完整,因为一旦说完,对方就要给出答案了。
然而他还是听见尚英平静的、甚至带着一点愉悦的回答:“全都是骗你的。”
对方屈膝蹲下,贴近他的脸,却不是往日那样亲密无间的距离,仿佛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坦诚有多可恨一般继续道:“对不起,咏棠,我从未喜欢过你。从前我作的那些保证,也请你一句都不要当真,那都是些胡编乱造的谎话,不值得你放在心上。”
咏棠终于做了一回聪明人,恍然大悟地低语:“你根本没有迟到。”
他瞪向尚英,视线刚触及这张熟悉的脸,立即被水雾模糊成一片。好半天,他才把从胸腔深处涌上的酸涩咽下去,道:“你故意让盛欢先找到我,让他告诉我真相,你希望我发现你在骗我,是不是?”
“是。”尚英的嗓音不带一点迟疑:“我可以再向你说一次,对不起。”
“我想听的不是对不起!”咏棠无法再维持风度,狠狠推了对方一把,语无伦次地喊道:“你没有理由吗,为什么不解释?既然不喜欢我,从前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我是死是活与你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管我!”
尚英始终没有动,也没有回应他那一大串近乎乞求的为什么,仅仅任由他推搡发泄。反是咏棠的指甲在对方胸前纽扣上挂了一下,登时翻起一小片,这阵疼痛倒比尚英反抗还更让他难过似的,咏棠的眼泪一下子就止不住了,努力想表现得不那么难看,可脸上的肌肉完全不听指挥,就连喉咙也失去控制。他听见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啜泣声,倘若此时有别的听众,一定会被逗得哈哈大笑吧。
数分钟前,在发现尚英站在身后的那个刹那,咏棠曾短暂地以为内心那块因温鸣玉而塌陷的空洞已经填满了。但在下一秒,自己就成了滑稽剧的主演,兜兜转转得到梦寐以求的宝物,转眼间又在哄笑中失去了它。多可笑,就在他意识到自己爱上尚英的同一时刻,对方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谎言,甚至不为这谎言做任何辩护,不给他哪怕一个身不由己的理由。
“我的叔叔……”咏棠终于稍稍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把最后一个令自己不寒而栗的猜测问出口:“我的叔叔会受这样重的伤,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如同先前那些对答一样,尚英承认得无比干脆:“那天晚上我问过他的行程,你告诉了我。”
怒火瞬间从头顶倒灌而下,咏棠的面庞涨得赤红,用尽全力给了尚英一耳光。
这下打得不轻,尚英的脸都因力道侧向一边,他用舌尖碰了碰牙龈,马上尝到满嘴腥甜的血气。被打的人神情并未有多大的变化,反倒是打人的那个一动不动地坐着,五官皱成一团,哭得教养风度统统不要了。
“我只剩下你了,”咏棠的话语含混在哭腔里,要费很大的功夫才能一个个挑拣出来:“可你为什么还要骗我?”
在对方的嚎啕声中,尚英不由自主地发了几秒的怔,一时竟也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记得与咏棠初次来他家做客,岳端明介绍家眷给咏棠认识,那样多的人,对方偏偏一眼就挑中了他,说只愿意和他玩。他的父亲很忙,妻妾子女加起来一只手都数不完,他和母亲想见对方一面总是很难,但自从遇见咏棠后,父亲找他的次数多了,不过每次都是同一个缘故——就是咏棠。大概在岳端明眼里,自己这个儿子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扮演好温咏棠的玩伴,除此以外,他对他也没有别的期望了。
起先敷衍咏棠,只是想让父亲多想起自己几次,以为时间长了,对方总会看出自己的能为。谁知道等到他们长大,尚英没等来父亲的另眼相待,却得到了对方想撮合咏棠与尚止的消息。岳端明很清楚自己相中的女婿有多幼稚无能,也清楚他们之间并无爱情可言,却固执地准备把他们配成一对,只为维系他和温鸣玉的友谊。在他的心里,这位朋友的分量显然比一个不出众,又不怎么亲近的子女重得多。也就是在那一天,尚英丢弃了所有关于父亲的,不切实际的期望。
父亲下达的命令,连尚英都无法违抗,何况是生来怯懦的尚止。数次劝说父亲失败后,尚英只能想到这个办法,唯有让咏棠全心全意地依附自己,他才有机会哄得对方主动拒绝这桩婚约,甚至背叛自己的叔叔——潜入温鸣玉的办公室偷看信件就是其中一例。
如今温咏棠已经当着他的面哭得这样撕心裂肺,再揭穿他们之间最后一层遮羞布,让对方知道自己把他看得有多不堪似乎太过于残忍。骗得久了,他向这个人让步也变成了习惯,尚英最终道:“因为我是一个忘恩负义、不择手段的恶人,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咏棠恨道:“那刚刚就让我被他们带走好了,你何必多此一举,赶过来救我!”
“我不想负责任。”尚英竟然笑了一下:“你为我惹上的麻烦,我总要替你善后,否则你因此吃了苦头,再赖上我怎么办。”
最后一点希望也因这句话而彻底破灭,咏棠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已没有追问下去的意义,他甚至连怨恨对方的力气都失去了。
尚英以为咏棠还要闹上好一阵子,毕竟以这位少爷的脾性,绝不可能轻易咽下这口气。可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咏棠仍然维持着先前的坐姿,把脸埋在膝盖上一动不动,简直像是睡过去一般。好在现下他不再需要虚情假意地出言关怀,尚英慢慢站起身,想了想,还是提醒道:“要是没有地方可去,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我保证不让温家的人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