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城楼上坠下去的时候,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想不到被人接住,且把我抱在怀中,随他进城。
从城门到王宫,一路上入目尽是艳红,百姓的臣子的君王的鲜血撒满了整个华京。
没错,江山完了,大烨王朝完了。
奕国的君主带着他的金戈铁马一路杀进来,没有遇到任何有力的抵抗,大烨在两年前皇弟叛逃的时候就已经亡了,今日的鲜血不过为是奕国问鼎江山举行的生祭而已。
我被那个人紧紧抱住,胸前插着大烨王上亲手刺下去的名剑璃炎,白衣应该红得耀眼。太过疲倦带来的昏沉使我看不清男人的容貌,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顺沿手臂而下的生命流逝。
体温越来越低,只怕这回纵有人相救也回天乏术了吧?
老实说我不想死,更不想死在他手里,而且也不想死在一个陌生人怀中。
父亲、母亲、兄长、弟弟、姐姐、妹妹......应该都死了吧?那个人看到山河破碎国破家亡的时候疯了,站在城楼上把亲近的人一个个杀光,包括他自己。
城墙脚下尽是尸体,一具压着一具,把往日的花容月貌挤压成污浊尘泥,原以为尸堆里会有自己,却被人救了,真是可笑,明明是主动送上去被璃炎刺的。
身体不能动,连无力的挣扎都办不到。
马上的颠簸时时震动伤口,一阵又一阵绵绵而来的锐痛如丝线牵持我的神志,朦胧中看到巍峨宫门,看到煌煌大殿,看到后宫中无数张惊慌失措的脸......
抱我的人下了马。
步子极轻缓,我的身体渐渐安宁下来,沉沉的睡意拢过来,终于可以安眠。
入梦前的最后一分意识告诉我:被带进了宫中。
我面带淡淡的笑,与母亲牵手。
女子的手指极为柔滑,虽然我的也很纤长,总不及母亲的温润如玉。我很是贪恋指尖的温度,有微微的凉意。
勾住我手掌的指头由四根变成三根、两根,继而一根,然后骤失了温度,见华衣美妇翩翩而去,再不肯回头多望我一眼,尽头处有父亲和兄弟,唯独没有我。
泪划落下来,亦是冰冷,胸口阵阵地痛。
亲人们站在一旁,为那人让出道路,削长的身形,如夜的黑瞳和瞳如讥诮的冷酷。
没来由的厌恶靠过来的人,我想挣扎闪避,却惊慌失措地发现璃炎还在身体里,我如一条濒死的鱼被璃炎生生钉在床上,不得动弹。
那个的影子如浓墨般黑,罩在头上,夺去最后一分光明。
他伸出手,握住我的脖颈,如冰的手指更为修长,扼杀自由的空气,长长的指甲触到我的肌肤,令人不寒而栗。
我的双手在空中飞舞,渴望捞取一根救命稻草,眼前除了他却空无一物。不顾胸前的痛楚拼死挣扎,那人如魔般的眼射穿我的意识,伸出另一只手来抚摸我的额头。
我又忆起小时候,穿着花团锦簇的新衣服,乖巧可爱的幼童在花园里玩耍,风中有母亲的笑声,兄弟姐妹的笑声,回过头,看见蜻蜓停在我心爱的秋千上。
额头上的手如千年寒冰,制住了我最后挣扎,再无力动作,任由他按住我。
用最后的力量缓缓呼吸,我想向笑声传来的地方走去,可是我还太小,举着摘来握在手里的小野花,找不到归路,情急得想哭。
父亲说过:男孩不许哭,男儿流血不流泪。
花园太大了,我听到有人叫我小少爷,有人在叫慕容公子,有人......声音此起彼伏,母亲和亲人的笑声也在,掺杂在一起,让我越来越怕。
然后找到他们了,呼叫和欢笑嘎然而止,只有风的声音。
母亲、兄弟姐妹、父亲、家丁们都静静地躺在地上,面色因失血而苍白,我记得很清楚,天是很脏的灰黑色,风似乎也是黑的,华丽的衣物全都泛着肮脏的灰色,只有每个人的脸孔白得刺眼。
好多血。
我站在血中,浓稠得发黑的液体慢慢漫上我的脚,把母亲新绣的虎头鞋淹了,我吓得丢掉了手里的花。
蜻蜓飞过,就在我的眼前直挺挺地落下,掉进血里挣扎都没有地死了。
那个人在黑色的天与黑色的地之间狂笑,然后举起手里的短剑璃炎。
璃炎通体泛红,上古名器饮多了人血,将自己染成潋潋的绯红,好漂亮的颜色。
我不哭。
怔怔地盯着他,然后醒了。
"命大,活过来了。"
"这样都不死,是不是妖怪?"
"别乱说话。"
"听说是前朝留下来的人,尊贵得很呢。"
"前朝还有什么尊贵?都亡国了,王上恐怕会杀了他。"
我没有睁开眼,静静地听别人议论我的生死。
他们口中的王是奕王么?是个什么样的人?
曾经听过他的一些事迹,好象叫做奕焰,很年青的时候就继承了王位,对政事很勤恳,而且骁勇善战,一心一意要拿下土地富饶的大烨,解除奕国的贫瘠,如今成功了,应该欢天喜地,在大肆庆祝吧?
我不是个关心朝政的人,对奕焰知道的也就不多。
也和旁边侍候我的人一样,比较关心他会怎么处理我,调查清楚我是谁以后杀了我么?又何必救我。
曾经面对过死亡的人似乎特别容易心情平静。
当侍从们不再说话的时候我就品味我的梦境,难得做一次梦的我总是对梦里所发生的事情很好奇,每当醒来察觉到做过梦,就会不停地回忆梦的片段,将破碎的情节拼合起来,然后仔细地想,想我的梦是不是想告诉我些什么,它有什么意义。
我稀有的梦常常会缤纷多彩,象一部华丽的传说,例如今天的梦里,有浓重的色彩,有童年的回忆,还有一些我似懂非懂的事情。
要解读我的梦,需从我的家世讲起。
说慕容是大烨第一大姓不为过,皇家姓氏是辟讳不能提的,所以首推慕容。
父亲是当朝头号权相,姨母是太后,大姐贵为皇后,三姐七妹都是宫里的贵妃。
更有人说皇帝本来就是姨母和慕容家某位公子所出,先帝本不能生育。当然这仅止于坊间流传,登不得大雅之堂,皇帝更不会承认。
我从小锦衣玉食,父慈母爱,本来无忧无虑,有时间摘花、抓蜻蜓、打秋千,直到某一天见到那个人。
见到他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刚满十二岁,在我家长长的花廊里,同在的还有父亲和十八岁就入主风华阁的大学士哥哥。他阴沉沉的眼光穿过在场所有慕容家的人狠狠地看过来,落在我身上,令人如受重击,少不经事的我单从他的目光里已学会了恐惧。
躲到母亲身后,我拉着母亲的衣襟,发现她在发抖。
能令国相夫人发抖的男人当然只有一个--当朝皇帝烨瑞。
那人走了,未跟我说一句话,却改变了我的生活。
虽然继下来的六年里他从未出现,但是总会感觉到他如冰的手掌伸入搅乱了我的生活。
父亲不再逼我读书学武,也不再把我带到来往的大臣面前去,兄弟们全都远远地离开了我,母亲也变得对我非常冷淡。
被按时逼着喝下一种黑色药汁,平时身强体健的我变得羸弱无力,听到仆人们在传慕容家的小少爷得了不治之症,没用了,身体越来越差,可能活不过二十,快要死了。
我并未退化的脑子还算清醒,知道父亲所做的一切是在保护我,虽然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于是我积极地配合,在外人的面前总是气喘嘘嘘,慵懒无力。其实不用花多大力气乔装,喝过药后的我本来就是这样,仆人们以为是治病的药却是生病的药,这一层天机恐怕没人能参透吧。
就算我是个无用之人,却仍然没有逃过这一劫。
慕容家权倾天下,却倾不倒大烨皇宫,一纸诏书,我被一顶纯白小轿抬进了宫。
记得那天天刚黑,我院子里的人都不见了,难得清静,我坐在窗外小廊上等着看星星,四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架起了我,体弱无力的我根本无法反抗,连呼救都无法发出被送上停在后花园小门外的小娇。
会被送到哪里,是谁劫我,一开始我并不知道。
直到见到他,我心洞明。
不由发自内心地冷笑,父亲恐怕也是帮凶,不然院里的仆人都去了哪里?外人架着我走了半柱香功夫竟没遇到一名家丁,更别说阻碍,当朝国相的府邸岂是任人来去的地方?
果然,烨瑞把一纸诏书抛在我的面前,父亲恐怕就是怕这黄绫白纸上的红印吧。
他如魔鬼一般地对我,把我抱进怀中肆意摧残,那一夜我痛得欲死。
过了几天,一碗同慕容府一模一样的浓黑药汁摆在我的面前,我疯了,尖叫着把药碗掷出去,疯狂地撕打,毁坏一切可以毁灭的东西,囚禁我的青苒殿差点被我拆成碎片。
这一切父亲都是可以控制的,他可以令人送药到宫里来,当然也可以救走我,可是他却不,不仅不帮我逃出生天,还帮那个人控制我,让我无力反抗,让我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那夜烨瑞在一片废墟的青苒殿要我,我已经死了。
当奕国攻入华京,烨瑞为了防止他所重视的人落入奕王后里开始残杀的时候,我希望快点死。
宫里的后妃们一个个地杀了,抛下去,迟迟不到我。
璃炎剑锋上有着诱惑人心的颜色,我含笑迎上去......为了今天我特地穿了喜爱却久不穿着的纯色白衣。
"王上来了。"
"怎么迟不来早不来,偏这时候来,乏了,瞌睡。"
"快起来罢,没得说我们偷懒。"
"象个死人一样,我们能帮什么?都三更天了不让人睡,生生地磨人。"
有人在我腿上拧了一把,我想笑,幸好,还会疼,我活着。
匆匆忙两个人的脚步迎了出去,门打开了,一阵凉风扫进来,逼得我一下子停了呼吸。
风被什么挡住了,然后我听到了脚步声,应该是奕王来了。
门关上,其他的人都在门外么?屋里只剩下一个人的呼吸声。
蜡烛"啪"地响一声,爆了个灯花。
奕王静静地坐在床边,均匀悠长的呼吸让人安心。
然后我的手掌被人握住了,一只干燥宽厚的手,上面有薄薄的茧,应该是拿刀武剑的时候留下的,地道的男人手掌温度很高,烫烫的体温从指尖传过来,竟让我有了几分睁开眼帘的力气。
我还是没有睁眼,难得的力气还是太轻薄,我不想一下子把它用光。
大手的指骨很粗,手掌上的肌肉也很有弹性,他把四指伸进我的掌心,余下来的大拇指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搓磨,温柔如水。
夜应该亦如水吧。
坐了一会,他说:"都半个月了,还不醒来么?"
我想答他,想让他帮我,可是没有睁开眼的勇气,更没有张嘴求救的力气。
如果拼了全力还是不能睁眼看到世界,我会不会很失望?
病中的人总是比较脆弱吧,于是我放弃努力,任其自然。
奕王还坐着,我已经倦了,手掌被他包围着,安心地睡去。
2
"醒来了,醒来了。"
奕国的仆人都是这么吵的么?
一根针刺进我的体内,伴随一阵刺痛,我很自然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个老人,两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在他身后,有一个大声呼叫完嘴还没合拢。
老人我认得,是烨朝的太医董乔,他还活着?
向他眨眼睛,老人并不理我,一心一意在我身上施针,紧接着又有几处地方被扎了银针下去,引发了痛苦如波浪袭来,额头上不一会布满了汗珠,并不等我召唤,少言的少年拿了毛巾过来帮我擦拭干净。
大约用了半个时辰,董乔才施针完毕,收拾起用具转身退走,不与我说半个字,看神色更是全然当作不认识我。
董乔不认识别人可能,怎么可能不认识我?
好几次差点因为我丢了性命,烨瑞在阴惨惨的宫灯下指着满身伤痕如破布娃娃的我命令他:"如果医不好,明天随他一起死罢。"
我是董乔命里的劫,好在一次次安然渡过。
记得跪伏在地的董乔听了烨瑞的话后满头汗珠晶亮,却没有人帮他擦,等王上气冲冲地走后全擦在自己衣袖上。
今日他的衣袖仿佛也有些湿。
想到这里,我不禁扯起一抹微笑,原来天下帝王家都是一样。
病中被人摆弄的感觉真的很好笑。
好好的一个人,除了思想,全都不是自己的,什么时候吃东西,什么时候喝药,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擦身子,吃什么用什么穿什么,尽由别人做主,连摆成什么姿势,也是人家喜欢。
"来,把他的手放在胸前。"
"不好,会压着,手放在身侧不就好了。"
"放在被褥上容易生疮。"
"还是放身侧好,摆在前面不好看,好好的身子隆起一块来,和漂亮的脸不衬。"
我无语。
那两个人还在争论,全当我是个睁开眼的死人。
这情景让人想笑,还没有笑的力气。
"看,他在笑。"
两个人不吵了,指着我。
"为什么说他在笑?还不是平时的样子,一点表情都没有,木头一样。"
"不笑也很漂亮呢,我觉得他眼睛比平时亮些,象是在笑的样子,只是笑不出来。"
"眼睛哪里亮了,说不定是你开了窗户,外面光照的。"
"不关事的。"
两个家伙又吵起来了,我更开心。
"看!他眼睛更亮了,还说不是在笑。"
"究竟谁在笑呢?"
很厚重舒服的男音,一个男子走了进来,打断了仆人的争论。
两个人一见那人,全都伏下身去跪在地上,失声叫道:"王上"
我的兴致一下子全没了,静下心来闭上眼睛打瞌睡。
少年仆人在一旁跟奕王解释刚看到的事情,一个坚持说我在笑,一个坚持说看错了,又没实物证据,两个人费了一肚子力气描述得不清不楚,说来说去越扯越远,最后扯到眼睛的大小问题上去了。
奕王估计被他们搅得一头雾水,不怒不恼,轻笑一声,打断他们。
"既然争执,不如看看就好。"
他们走近床边,齐声说:"他把眼睛闭上了。"
这两个家伙果然好玩,奕王的脾性真好,换作烨瑞,只怕两条小命早已不保。
三个人有些悻悻,我白听白看了一场戏也累了,真的准备睡。
睡着前隐隐约约听到一人在说:"会笑就好,会笑就好。"
我心里想着:有什么好?迟些治好了还不是一样要送菜市口,现在不知道我的身份贪恋容貌而已。
直到第五天的时候,我才醒完全了,说的第一个字是"水"。
送水来的人一手举着杯子,一只手伸进我的掌中,暖暖厚厚,很熟悉的感觉,定睛来看,很英武的一个男人,剑眉英目,个子高大,穿着件金线绣了龙的袍子,满眼尽是关切之色。
他把水杯举到我唇边,试图喂我喝水。
但他的动作明显过于笨拙,我抿一小口,他却倾斜过度,倒了一大口,水珠沿着唇畔流下去,脸侧颈脖弄得全是水,他慌了,抽了手抓过床头一快方巾来擦,擦着擦着眼睛亮起来,我在他眼里不仅看到自己,还看到欲望。
令人厌恶的感觉涌起。
我下意识想伸手推开他,手竟然抬了起来,仍是无力,举到胸前跌了回去,脸侧向床里,不再看他。
奕王明了了我的意思,不说话,在床畔坐了一会,才说:"你在城楼上象只白鸟一样飞到我怀里,仔细一看都快没命了,不管怎样,只要你活过来,什么都无所谓呀。"
他起身说完就走。
我也觉得他没有恶意,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如今的处境,又能再说些什么呢。
奕王对守在门口的仆人吩咐了些什么,然后门关上了,把我们分隔在两个世界。
后来我的伤渐渐好起来,他再没出现过。
两个仆人的话还是很多,迟些我才知道,一个叫舒儿,一个叫言儿,言儿的名字果然没有叫错,一天到晚话最多就是他。
我一直躺在床上,就算后来伤好了很多,董乔让我多下地走走,我还是呆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