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容又说:"师傅好没志气,他能杀我们,我们就不能杀他么?总能想个办法杀了他。"
话到后来,竟有几分恨恨。
我已料定怀中所抱小儿必得后日君王,小小年纪聪慧大胆可爱异常,心思算计半点不输给大人,更经历血腥宫变,早早学会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天下交给他,必然治理得海晏河清,万象生平。
我轻抚他的头,对他说:"不知你父王可安好?"
奕容半分担心之色也无,答我:"父王整个烨朝江山都得了,岂是一个烨国降将可对付得了的,天下尽在他指掌之上,何惧区区烨祥?"
初始我以为只是孩子说大话,后来才知道,知父者莫若亲子。
"父王只是没料到烨祥会留意到你,更没料到我会在你院子里下棋罢。"
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仔细看时,小人儿竟然睡着了。
我不禁苦笑,孩子毕竟是孩子,这样的凶险,他竟然还睡着得,不过又哭又闹了一顿,想必十分累了。
不再吵他,由他睡得沉沉,希望做个好梦。
车子行了很久,我们被带到一个全然不知何处的地方。
其实是我不知道,两年多未踏出宫门,华京的景物已变,入眼一片生疏,几座府邸院落看上去似曾相识,仔细辨认却又分不出是谁家。
而且很多地方被人放火烧过,四处可见断壁残檐,焦黑的房梁朽木,夜色下尤为破败不堪。
也有富贵荣华的宅邸,巨大照眼的蚕纸灯笼,朱红漆的大门,光闪闪的铜钉和金兽手扣,耀武扬威手提棍棒的家丁,装饰打扮一色全新,想必是奕朝新贵的住处。
马车出了城门,驶进近郊的一座庄子里,停了下来。
有人来唤我们下车。
奕容仍是未醒,我将奕容轻轻抱起,被几个人押解前行。
庄子里点的灯笼不多,四处幽幽暗暗,转了几下我便分不清楚方向。
被带到一间柴房一样的屋子里,从入口处往下一望,是地窖,下面黑沉沉的,一分光线也无。
我犹豫再三,举步不前。
身后的武将不耐烦起来,一脚踢在我的小脚骨上。
我虽然吃痛,却强稳住身形,防止自己滚下去,手里还抱着个孩子,如果失衡,必然两个都要受伤。
有一名武将从身后穿出,手举蜡烛走在前面,我才跟上。
下到地窖里,倒还干燥。
武将放下蜡烛,转身走了,窖口的木板在他身后关上,听到铁链丁丁当当响声和脚步声,应该是下了锁,而且有人看管。
我捡了靠近烛火的位置坐了下来,可能是我动作时惊动到孩子,他嘤嘤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在我手里翻了个身,继续睡。
无风,烛光不摇不晃,滟滟地燃着,直直升起一缕青烟。
地窖自从入口被关上,立刻变成寂静世界,一点声音也无。
太过安静,以至于呼吸声变成巨响,奕容睡梦中发出的呢喃倒成了安定心情的依靠。
烛光下孩子的睡颜无邪,我用手指轻轻抚过他柔嫩的面颊。
原来从见到烨祥的那一刻起,我想的全都是奕焰。
他可否安好。
他的孩子可否安好。
他的江山社稷可否安好。
武将们手里拿的寒凛凛的刀不会落在他身上吧?那么温柔良善的人......
他......
可否在担心我?
只有在想到他时,才想到自己,也只是担心是否会帮他添了忧,添了麻烦。
只要他无事......满面笑容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再不跟他别扭,再不乱说让他生气的话,再不......不理他了。
心里头那根丝弦越抽越紧,越扯越痛,终于崩断,入夜以来的恐惧、惊吓、担心在此刻全都化成了泪水,一滴滴地打湿衣襟。
"呀,下雨了。"
奕容叫了一声。
我连忙抹泪,低头一看,奕容的脸上湿了半边,被我弄醒了。
正在揉眼的小家伙似乎没清楚处境,扬头四处打量。
我帮他擦干净面孔,听到他说:"师傅,我们想办法逃出去吧。"
第六章
我打量四下环境,不由得苦笑。
地窖里泥墙土壁,除了我们两个人和一支蜡烛,什么也没有。别说逃走,有人杀进来自卫的东西都抓不到。
"你一定想不到我随身带了刀子。"
奕容的话不亚于水中投入巨石,引出波波涟漪。
"你--怎么会?"
小人儿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父王说过:想取王儿性命的人很多,给了我几件防身的兵器,而且现在住在烨朝宫殿里,更需时时随身。"
我呆滞哑然,他......还只是个孩子......
奕容来小院嬉玩竟然还带着防身的东西,如若被我知道,将如何自处?
"对不起。"
奕容口里喏喏,却不是真心,清澈眼底一分歉意也无。
也罢,此时不是计较的时候,先逃出去要紧。
见他在身上摸摸,掏出一把短刃来,柔钢所制,想必是藏在腰带里。
这回我亦多出半分心思,揭起他的外衫打量,里衫和外衫之间穿了一件似金非金似丝非丝的软衫,慕容府搜尽天下奇珍异宝,这件衣服连它制衣的材料,都是我未见过的。
"金蚕丝织的,只有奕国罕无人迹的冰峰上才产一些,可以防普通刀剑,这把冰情仍是防不了的。"
不是面子问题,我想称奕容做师傅。
再次举起手中短刃,比一般的短剑要短,又比普通匕首要长,刀身略宽奇薄雪白,靠近烛火边,果然觉得如薄冰一般,通体晶莹雪亮,刀气凛冽刺骨,又似情人眼眸,秋水凝波,脉脉含情。
传说中的名器,比璃炎还要有名的冰情?曾经用来刺杀过七位帝王,死在它之下的冤魂数不胜数。
手持冰情,苦笑复苦笑。
体弱无力之人加孩子,有了名剑,是否可以杀出条血路来逃出生天?刀是好刀,人却不是好人。
伸手把刀塞给奕容,"先把它藏好,有用的时候再拿出来。"
奕容听话,摸摸弄弄,刀已不见。
我们继续商量,决定等有人进来的时候,伺机而动,乘其不备,杀了就逃。
烛火燃尽,窖中陷入一片黑暗。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时间也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与奕容又累又饿,肚子发出咕咕叫声,才发觉从午后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吃过东西,平日里下午会吃些点心,今日因为中午吃得多了些,我们两个都把点心原样原给了言儿,早知道如此,再饱也吃它个干干净净,不知道言儿是否吃过点心呢?
我的身体弱,饿起来手软脚软,头昏昏沉沉。
奕容的精神还可以,又睡着了,时不时在我怀里拱一下。
突然,一声重物地倒在地上的声音惊醒了我俩。
听上去是地窖出口的屋子里传来,象是有人把一个大沙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接着又是拖动的声音,因为窖内安静,东西又是与地板磨擦发出,所以地窖里听得特别的响,本应极微弱的声响传到我们耳朵里竟似放大了一般。
我和奕容不知道发生何事,是喜是忧,只能揽得更紧,挪到地窖的最角落处,尽量将身体蜷成一团,容儿的手扶在腰带上,冰情想来随时可以落鞘而出。
"吱吱嘎嘎。"
窖口的木盖揭开了,一束微光泄进来,清楚地看到一条身影堵在入口处。
有人杀了屋里的守卫,来救我们?
他在明,我们在暗,他一时找不到我们。
那人不死心,寻不见人,干脆轻声叫起来:"殿下--二王子--"
我暗恨,他这样叫嚷,不知道会招出什么祸事来。
奕容听到有人叫他,不由自主想走出去,被我按住,看看我的眼色他已明了,安静伏在我怀里一动不动。
仔细分辨,那人穿着烨祥手下武将的服色,我与奕容更加不肯走出来。
他又唤了几回,失去耐心,反身从外面拿了一些东西过来,"啪啪"两响后,点起一根蜡烛,向地窖里照。
地窖不大,一照之下,我俩再无法隐藏。
那人十分聪明,并不立刻进来,见到我们,欣喜若狂,一把拉下了掩在脸上的布,似乎在表明身份。
可我们全不认得他,左右是个陌生人。
那人见我们还无动静,又拉开左边肩头,将蜡烛举过去,隐隐可见有一团花纹,定睛一看,是一只吊睛大虎。
这下奕容再不管我,挣脱出去,将我拉着走上前,面色严肃地说:"我们走罢。"
奕容神态之桀骜不亚于朝堂上的君王,那人拱手一礼,轻呼:"在下虎卫封奇,请殿下随我来。"说完转身就走。
我仍是不明所以,但是再蠢,也知道奕容已确认来人能护我们安全。
随他出了屋子,一路挑阴暗处走,掩住身形,躲过向拨护院。
外面的庄院看似不大,回廊曲折花木繁多,转转折折,令人难辨来时去路,再让我自己走回刚才那间屋子,已是不能。
"殿下先到院外后墙的小树林里等候,封奇此行苍促,无法独自护卫殿下返回宫中,而且......此时宫里也未必安全。"
听到此言,奕容看我,我点点头,他就向封奇点点头。
庄院的守卫外紧内松,靠近院墙一带护卫多起来,封奇带我们来到一道小门前,击毙两名护卫,出了门并不往有路的方向走,而是向密林深处去。
没想到院子后面的林子不大,封奇对路径又十分熟悉,走了不久已穿出树林,来到一处斜坡,下面连着一条官道,如果有马车过可以直接跳上走,真正是一条逃走的捷径。
"已飞鸽传书,告知宫里我们向东行,这条路是自东而来必经之道,只要奕军一来我们就冲出去。"
什么时候放的鸽子,我竟一点也不知道。
我们找了一块大石与树根组成的凹陷处躲藏起来,封奇却不与我们一起,他躲在树上。
石下空间很小,我和奕容身体蜷得更紧,只希望宫里的人快快找来,又希望庄院里迟些发现我们不见了。
大约近四更天,是天亮前最后的黑暗,月色黯淡得几近于无,透过叶隙遥遥见到一颗启明星挂在天边,树林叶虫鼠皆已睡去,四处乌黑如墨,只有冷风穿行于林中,木叶沙沙作响如夜枭低泣的呜呜声。
胆大的奕容也怕起来,小手掰住我的手腕,抓得死紧。
我反倒不怕。
刚才在地窖已是死境,都还有人来救我们,现在逃了一半,不知道宫里情况怎样,闹腾了一夜,如果不是僵持不下,现在应已分出胜负,如果奕王胜,不久后定能有人来救我们,如果烨祥胜,我们除了死路,现在还有一线生机。
总比硬生生坐在地窖里等人杀好。
猫在树上的封奇,看样子是奕王派在烨祥身边的奸细,身上虎形纹可能是奕王亲信死士的标记,奕容知情才会信他,现在为了救我们,只怕是身份任务全都不顾了,但是天下有什么任务比保护皇子来得重要呢?
既有封奇,对于烨祥的叛变,奕焰是否早已知情?
我又安心一分。
风停了,林中更静。
静出一片死气来。
隔在树林另一边的庄院里突然传出声响,象是有人在喊叫,又象是出了什么事,封奇在树上轻声说:"已经发现了。"
发现我们逃走了。
我将奕容抱得更紧,恨不得将他融进身体里。
"奕焰,快些来罢,你儿子和我全靠你了。"
不求天,不求地,也不求神佛,只求他快点赶到我们身边。
没过多久,传来脚步声,林子里被火光照亮。
封奇展开轻功,在树顶飞来飞去,射出一些东西,林中不时传来几声惨叫搜寻的队形被他打乱,但只阻了一会,火光越来越近,向我们藏身之处逼来。
我料到烨祥会追来,没想到会这么快。
当他站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我心死如灰。
完了,一切都完了。
烨祥不在宫里,说明战局已定,烨祥没死,死的就是......奕焰。
他今日追来,再无所恃,还能不杀我们?
封奇一人之力,能阻他们到何时,宫里的救兵要来,此时应该也到了,不是分身乏术,恐怕就是再不能来了。
握住奕容的小小手腕,温温凉凉,我的脸上一阵凉意,迎风展开,伸手一探,竟湿了一大片。
小人儿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扬起头看我,道:"师傅,被他们抓到,我们再逃就是,不要怕。"
我哪里是怕被抓,真的怕......奕焰再不能来救我们。
恐怕是天色的原因,烨祥的面孔在火光下尤为狰狞,脸部似乎扭曲变形,抓回逃跑人质半分喜气也无,似乎刚被人杀了父母兄弟,牙关紧咬,恨意逼人。
他踏前一步,躲在树上的封奇飞身下来,挡在我们面前。
"凭你?一个奸细?"
从烨祥牙缝逼了的字句比三九寒天的冰还冷。
我见不到封奇的表情,却知他不畏死,半步也不退让。
烨祥举起剑来,封奇轻拍腰间,也擒出一把长剑。
只看到烨祥手臂扬起,我还没弄清楚,封奇已倒在地上,这回我看到他的脸,睛睛没有合上,表情却是很宁静自如。
该做的我已尽力,一切但听天命。
其实不用烨祥不手,封奇也抵不过他身后众多军将。
烨祥再次上前抓我们,我圈住奕容徐徐后退。
烨祥也不紧逼,似乎仍想欣赏到手之物的最后挣扎。
我却心有计算,默默数起数字"五、六......八"。一数到八,双手双脚将奕容裹紧,身子后仰,已翻滚下去。
"啊--"
听到头顶传来的惊呼声。
我已不管,生死自有天命,如果奕焰已死,我只想大响一声:"我来也--"
滚起来总比走路快,他们从林中穿过,必定没有带马匹,我放手一搏,只求一人安然无恙,于愿足矣。
"快追。"
"好高。"
"跳下去。"
"不能让他们逃了。"
......
此起彼伏的声音作响,我已听不真切,身体压过蒿草,衣衫被荆棘划破,脸和手背被树枝划伤,血流进眼睛里引起刺痛,嘴角尝到甜腥......一切全是出身贵胄的我从未试过。
从未努力过,从未挣扎过,从未如今日这般求生过。
有几分飘飘然......几分喜悦......几分欣慰......
滚势稍缓,已听到震耳的马蹄声。
我心狂喜。
不管来人是谁,又多一分生机。
待停下来,马队已距离不远。
我用仅剩的气力将怀里的小人儿推出去。
"去吧,去吧,快些逃走。"
再下一刻,对峙之局又现,烨祥只得到满身伤痕昏沉无力毫无作用的我,而奕容--安然伏在父王怀里哭泣。
是我在做梦?太过想见他,幻想让他出现?
强振起精神,才发现是真的。
竟是真的!他来了!他还活着!没有死!来救我们了!带着他的兵马!
我想仰天长笑,用尽全身力气,只发出几声轻哼。
好!好!这样最好!
烨祥擒着我有何用?奕焰!快些杀了这乱臣贼子,替言儿报仇。
我向对面大喊:"奕焰,你发怒的样子好丑!"
第七章
烨祥的手臂从我腋下穿过,死死扣住我的前胸。
我都后肘顶他,用脚后跟踢他,低下头去在他的手腕上狠狠地咬......明知道奈他不何,仍是苦苦挣扎。
烨祥被我弄得烦了,在我耳旁低低声说:"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慕容北羽--也是烨朝的子民。"
我无异于当头被雷劈中,全身力气被的抽尽,瘫倒在烨祥怀中。
他们在理论什么,我再没听进句半句。
原来--
原来我忘记了呢。
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是何人,忘记了慕容家,更忘记了大烨。
大烨国已经亡了,被一个叫奕的男人踩在脚下。
满朝文武,大烨的子民都要尊奕的王叫王,而烨国的皇族,却在被奕逼迫、屠杀、赶尽杀绝。
也许我想的不同,看到远处的奕焰的面孔与平时也是不同。
比冰情还要锐利的杀气、比烨瑞还要黑暗的冷酷、比天边初升朝阳还要狂烈的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