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平时他早已欲火雄雄,今日却只是两臂加力,如铁钳将我扣得一动不能动,无法再作怪。
"别这样,有话就说吧,事情已经你知我知,只欠你说个明白,也好让我看看怎么做。"
"你顾念着我呢?他是我哥哥,如果杀了他,怕伤了我的心,是不?"
我把头弯进他的颈窝里,鼻端盈满他身上熟悉的淡淡龙涎香的气味。
奕焰估计是弄清楚了附马是慕容家的人,没想到竟然是我的哥哥,身子不禁僵了一下,苦笑地说:"你总算对我说了句实话。"
他这样说我,我明明打算叫他过来全都告诉他的。
冤枉我。
我张口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不舍得用力,只留下一排浅白色的齿印。
"别玩了,说吧,还有什么?"
一句话忧中带愁,愁中有郁,听得我心都酸了,只能更用力地贴紧他。
"你还不知道我么?再不肯跟你分开了。"
原原本本地将我所知道的事件始末跟奕焰讲了个清楚,奕焰听得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变黑,由黑又变回白,象开了染坊,再打翻了染缸。
好不容易说完,我接着问一句:"你看看,我该怎么办?"
主动权全交给他,知道他心里有我,心里就存着慕容家。
我不相信北翼说的近期奕焰就要向慕容家下手的说法,那是他们所了解的奕焰,不是我了解的奕焰。
奕焰没有立刻答我,把头也埋在我的怀里,手上加力,似要将我压入他身体内。
我看窗外的芭蕉叶,听黄莺鸟儿叫,就是不催他。
天知道他有多为难。
一边是江山社稷,一边是至爱亲人,事事都要有取舍,有计算,我都难得不行,他比我更难上千万倍。
在迎妃的事情上我已经不体谅他一次,这一次怎么说也听他说了算。
大约过了盏茶功夫,奕焰抬起头来,瞳眸不再清明,覆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你这次真的愿为我背叛慕容家?不再为难?"
我知道他想知道什么,不就是再次确定我的心意么?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
我重重地点点头,让他安心,让他放手去做。
他眼中水雾更浓,似乎一直扎在我俩心中的肉刺终于被拔了出来,两个人更如乳水交融,分不出彼此。
父亲,哥哥,北羽对不起你们了。
亲人,奕焰不能两全,奕焰一直对我比对自己还好,我伤过他一次,幸亏他执着不舍,再不忍舍他弃他,只好负了养育之恩,慕容家数百口人命,已及不上一人重要。
他似知我心意,轻抚我的背,柔声安慰:"不要哭,男儿流血不流泪。"
我不哭,天公替我哭起来,窗外浠浠沥沥下起难得的秋雨。
奕焰走了,我于殿中呆坐。
看到言儿走过来唤我,嘴巴张张合合,见我没反应,走了。
不一会拉着舒儿奔了过来,舒儿也弯下腰来向我说话,见我仍没反应,又走了。
再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灰灰的,殿里昏黑下来,幽幽暗暗的,也没人去点蜡烛。
舒儿又来了,手里提着一个黑布包起的小小包裹,举到我眼前。
舒儿没什么表情,似乎那是包衣服,吃食,或者别的什么其它的。
我仍呆坐很久,见他手举得不酸,突然间抢过包裹掷在地上,包裹散开东西撒了一地,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舒儿惊了,手足无措,不知道我为了什么,将我揽紧,由我哭。
我哭得昏天暗地,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奕焰对我的好。
为什么?奕焰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难道他不知道对我越好越是对自己不好么?一味地替我着想,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中。
为什么他临走前要在我耳边说:"为了你,我会保全慕容家。"
难道不知道慕容家已经派我来杀人了么?就差兵临下,你还打算饶过他们。
我心里抽丝一样的痛,痛我遇到了一个疼我爱我的好人,痛他肯关心我体贴我爱护我一切以我为上将我置成他的天他的地他的一切。
我痛哭流涕痛哭失声,只因悔恨为什么不是一出世就已见他,为什么不知道前生是否识他,来生是否有缘与他相遇。
我痛哭为什么我要生在慕容家与他空白白耽误了这许多相知相恋的好时光,应该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对他百依百顺心意合一,一切都是我的错,才会让他为难让他烦忧让他心焦。
我之不好与他的好,天差地别,我怎么能不痛苦。
短剑和毒药滚落一地,更是深深的罪证,印证我的罪。
兴许是哭累了,才感觉到舒儿轻抚我的头。
柔柔的手掌一下一下落在顺滑的发丝上,带来溶溶的安慰。
倦极,和着衣服睡下。
夜,无梦。
醒来,是夜深时。
奕焰坐在床头凝视我,爱意如潮。
他的面孔与夜色融在一起,屋外并不光亮,但是空气清新,雨停了,芭蕉叶在月光下娇绿欲滴,嗅到他熟悉的气味,伴和青草泥土雨水的气息,让人无比的安心。
我欣喜地回望他,亦回应他,任他的手掌在我的面颊上滑过。
"我已命人把黎国公主附马看管起来,下诏让他们择日返回黎国。加强了东面的边防和宫中的戒备,只要我活着一日,慕容家就不敢轻易动手,困得时间长了,慢慢消磨掉起兵的心意,等你父亲过世,天下应该就太平了。"
真的就如他所说那么简单?
奕焰仍继续说:"知道我今天见到谁了么?"
"谁?"
谁值得他巴巴地到我面前来提。
奕焰的目光阴冷下来,象在朝堂上,不象在我丹霞宫里。
"想不到慕容北月会来见我,还让我好好珍惜你,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让你珍惜我?北月怎么会懂得你与我的感情?是什么秘密值得他冒死见君?"
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北月想干什么?
他所做的一切与慕容府的动作完全不一致,甚至可以说在拆慕容家的台,昨天夜里见我,今天面君,他究竟要得到些什么?
我不明白,相信奕焰也还没弄明白。
奕焰仿佛没听到我说的话,独自沉思。
我没再继续问,即交给他处理,他说的就是答案。
他转移了话题。
"不象话,看你哭得,眼睛肿得象六月的桃子。"
"哪有那么熟。"
"还不熟,现在都熟烂了,又红又肿,一挤还能滴出水来。"
"啊--"
他的手不老实,在不该摸的地方掐了一下,我吃痒,身体象虾米一样蜷成团。
"答应我下次不再哭。"
他钳制住我的禁忌,哪里敢不答应他,连忙不停地点头,不叠声地说:"不哭,不哭,再不哭了。"
突然想起,朝地上望去,短剑毒药早已被人收走,地上干干净净,一丝半点刚才发过疯的痕迹也没留下,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偷偷地用眼角扫他,却不知道这个神情在他眼中有多妩媚,明显感觉到呼吸粗重起来。
为什么光坐着也会脸越来越红?
眼睛真不老实,老往不该瞄的地方看。
我身上的衣服可能被舒儿解开了,半敞开,瞎子都能知道他色心大起。
嗯,好热,脸越来越红。
他三日没来,估计忍得辛苦吧。
我不仅不躲,还往他身上蹭,却不料被推开了,无情的人还帮我掖好被角,恨得我牙咬咬的。
"今晚上不行,你才大悲大喜情绪激动过,身体脱力虚弱,会受不了。"
这种时候,他还在关心我的身体?
不知道我身体里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想要他么?
绝情的家伙却象条鱼,摆摆尾巴走了,我拿白眼瞪他,哼,下次你想要我也不给。
啊,可是下次是下次,这一次的漫漫长夜怎么熬呀?
没想到奕焰这么一走,我差点死在外面,以至之后我俩寻欢再不分时间地点。
第十八章
月亮先是躲在层层叠叠的云里,就在我倚在窗前,细细厮磨哑声低吟"春--宵--苦--短--"的时候,好奇地探出头来,象个瞪大眼睛天真无邪的白脸娃娃。
树木叶子上仍在滴水,檐间也滴滴答答的,声音时而清鸣,时而喑哑,时而"噗"的一声,风过去,细碎的水滴飞扬到面孔上,让人以为细雨仍未停,只有一天一地的银色月辉在说:停了停了,雨早就停了。
我的思绪随皎洁的月铺展开去,身体受了奕焰的挑逗,痒禁难耐,脑子却如这雨后的气息,清新空明,泥香水气愉悦地在月光中做舞,舞得人心驰神醉。
夜漏更深,我仍没有睡意,一心想着那个冤家此刻在做什么?睡下了么?做梦了么?梦里是否有我?
就在我梦醒难分的时候,一身黑衣的哥哥踏月而来。
我多多少少吃了一惊,身体一僵,立刻清醒过来,不请他进屋,自己走出大殿,和他一起站在廊下。
"你--"
哥哥面色狠厉,扬起手来挥掌欲打。
我不闪不避,将头扬起,把脸让出去。
满以为会结结实实挨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哥哥的手却没有落下。手掌高举了很久,脸色更为阴沉,长叹了一口气,放了下来。
"想打我罢,很多事情不是你们认为的那样,现在我除了奕焰什么也没有了,就算是你们杀了我,我也不会替慕容家杀奕焰的。"
我的面色绝决,言词肯切。
哥哥脸上阴郁集结,从未见过如此阴暗的哥哥,月光也拂不走他身上的阴冷,象刚从地下踏步而来的妖魔。
从前的哥哥是拥有清新淡笑明朗如阳光的人呀。
我伸手去握哥哥的手腕,想用自己的温度温暖他,想告诉他轻寒的事情我也知道,但是逝者已逝,生者更应该好好生存下去,轻寒一定不愿意见到他今天的样子。
可是他闪开了,他闪开我何其容易,绝世的武功对手无缚鸡之力。
"不用跟我说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用,更不要用一副悲天悯人的眼光看我,你什么也不知道。"
哥哥别过脸去,连轮廓都是黑色的。
"你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是杀了奕焰跟我走,二是不杀奕焰我一样会把你弄走,前者回去有功,后者回去受死,自己挑吧。"
我摇摇头,苦笑,任垂落下来的发丝拂过脸颊,不久前奕焰还抚过这里。
"没有别的路么?"
"没有。"
哥哥的斩钉截铁如刀。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有傲骨的人,不会学人家清高于世卓然不凡,可是如银色瀑布般泻下的月色太过纯洁,冲洗得我心高洁。我仿佛也骄傲起来,笔直地挺起脊梁,傲慢地扬起额头,对哥哥说:"两条路我都不选,即不会出手杀奕焰,也不会跟你走。我只要一天活着,就要守在奕焰身边,不管他要不要我。"
"哼!果然不是慕容家的人,一心向着外人。"哥哥一声冷笑,一句冷言冷语,如冰剑刺入身体,"如果黎国使团住处已被奕焰已布下重重禁制,我千辛万苦出来一趟,自然不会无功而返,由不得你说不,你不肯下手就得跟我走。"
"你说什么?"
我惊跳起来,恰好闪开哥哥伸过来抓人的手。
玉葱白的手指在我眼下晃过,原来修长纤细如凝脂玉,在我眼里却变成魔爪。
"为什么说我不是慕容家的人?我一心一意也是为了慕容家好,难道就不能退一步想,慕容家早已富贵滔天,还要当这王做什么?奕焰答应过我,一日不夺帝位,一日不会为难慕容家,何苦?如果为了轻寒,她定不会想你有今日,为了她性命都不要。"
说中哥哥心事,他的动作陡然僵凝,冷眼看我。
"你问我何苦?我又问谁去?你为什么不去问奕焰为何要亡烨?轻寒何其无辜,我何其无辜。"
"那黎国的公主凤琴呢?她难道不是一心一意对你,她放下的情只怕比轻寒还要多,轻寒不肯为你背叛慕容家,她却肯为你用整个黎国作祭,只为讨你欢心。"
"那是她蠢,我心里生生世世只得一个轻寒,凤琴为情所迷,早瞎了眼,看不清楚。"
"哥哥--"
"你还想说多少,再多扯一会天也不会亮,不会有人来救你。"
"我--"
我无言以答,好聪明的哥哥,只三两句已识破我的用心。
我无力与他对抗,为今之计只好拖得就拖,希望拖到有人过来发现我们。
"还有什么话说?没什么说的就跟我走。"
哥哥欺前几步,我被他牢牢握在掌中。
我拼死挣扎,"放开我,放开我,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说我不是慕容家的人。"
一开始以为哥哥说的是气话,气我嫁给奕焰为妃,把我当女子嫁出去不是娘家人,后来突然想到奕焰提起北月说的秘密,再加上北月前夜来到欲言又止的神情,一切的一切太过纷乱,理不清道不明,从里面抽根线头出来,似乎在说:"慕容北羽并不是慕容家的人。"
扯到这根线头,仿佛豁然开朗,为什么父亲一直对我无情,为什么会忍心送给烨瑞糟蹋,为什么我逃走会被抓回来,等等等等,似乎都有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哥哥的嘴角扯出一抹邪恶的微笑,似乎魔鬼看到胜利的微笑令月亮不敢再看世间,躲进云层里。
"你本就是烨国最后一个王子,为了不妨碍烨瑞继位,从小从宫里偷出来,如果不是母亲反对,你早就死了,哪里还轮到你今天来卖主求存?"哥哥顿了一顿,我已经被吓得傻掉了,却都不会动,听他低喝了一声:"想听的都听到了,出来吧。"
我们吵的时间不短,还会有谁躲在暗处?
从廊外的转角处施施然走出一个人来,奕容?
橙色的袍子,绣了红红绿绿的花,丝亮光滑的缎面,就算在昏暗的夜色里,他也是明亮散发出光芒的。
"不要过来,快走--"
一见到是奕容,我更如泥鳅一般扭动起来。
他只是个孩子,面对慕容北翼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举手间被哥哥伤了或者杀了,让我怎么跟奕焰交待?
奕容与平时不同,走出来一张小脸团在一起,象个平常的孩子,似喜非忧。
"大哥哥,你不会杀我是不是?我只是想来看看他,"奕容指了指我,"可我想回去了,不敢惊吵到你们。"
哥哥居然还有心情与奕容说笑。
"你是个聪明孩子,当然知道我会不会杀你。"
奕容郑重地点了点头,转眼间又不如刚才那么平凡了。
"你不会杀我吧,你刚才特地把他--"又指了指我,"的身世讲出来,实际上是想让我去告诉父亲对不?如果你伤了我一个小指头,我痛起来,说不定什么也不说。如果我乖乖听话今天晚上跑去告诉父王,他没想到卧塌旁居然还有烨国王族的后人,杀留两难,一定心志大乱,至少有两三才能平复,这两三天里,你一定能安排好全身而退,是么?"
哥哥的眼睛精亮起来,如发现异宝。
"想不到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
"大哥哥,你今天不杀我,迟些杀我就是,我也不喜欢他,"奕容还指我,指尖戳到腰带上来,"他一进宫就住在丹霞殿里,抢了母后在父王心里的位置,父王还要让我做他的儿子,我怎么肯做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人的儿子,还有,他还让父王给我请丞相做师傅,让我整天忙累得快要死掉,谁家小孩象我,天天看完书看奏折,看完奏折还以看天下文章。"
说到这里,奕容嘴扁了扁,象要哭出来,眼框里晶莹一片。
本来他的话只是小孩子诉苦,别人根本不会当一回事,谁知道却仿佛说中哥哥心事,听到哥哥长叹一声,似乎颇有同感,我才想起哥哥小的时候也是这般让父亲逼着学东西的。
"羽弟的确对你不好。"
"还有还有,他是烨国王族,呆在父王身边只可能是祸不是福,你快些带他走罢,我不会对别人说是你带走他的,我才巴不得父王再不见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