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楼梯口停了下来,挥手,让身后的人各自返回二楼的房间,他自己单独的哥哥上了三楼。
我们的车队头领一直是哥哥,父亲与我们分头走,估计慕容家是分批离开华京,父亲已追赶上来,在宜芷会合,刚才的人群中还有些熟面孔没出现,北月所说的在宜芷办事可能并不确切,大家是准备在这会合,等人齐了大家一同进入黎国境内。
所有的人很快且安静地散去,楼道里回复寂静。
北月不知道去了哪里,近晚饭时分,父亲与哥哥全都在客栈里,不知道他能有什么法子逃走?
我走回桌前坐下,暗暗估算,以刚才所见的箱子来说,可能还有女眷,这次慕容家倾巢而出,彻底放弃华京,下一步全靠黎国的兵马了。
"叩叩......"响起敲门声。
"谁?进来"
我以为是北月,没有多想,让他进来。
门静静地被推开了,一名女子闪身进屋,随手将门关好。
定睛一看,没想到会是黎国公主凤琴。
"怎么会是你?"
她用手指在唇上比了个禁声的姿势,步子轻盈快捷走到我身旁,看上去她虽然是女子,亦有一身不弱的武功。
我想起身向他行礼,被她的手按住肩头。
公主长得很美,待她走近,远观如白瓷般的肌肤近看无半分瑕疵,长长的黑亮长发挽了云髻后仍长可齐腰,披落身旁,举动之间如行云流水,又如披了两匹黑缎。
我打量她,她亦打量我。
我不知道她对我的映象怎么样,她的双瞳如古井无波,半点看不出心思。
"公主--"我轻声唤。
她摆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我。
那张纸十分的小有被卷成很小的小条,又对折起。
接过来慢慢地展开,上面是小如蚂蚁的小楷:"琴儿,速归,不要让附马带走慕容北羽,关系黎国存亡。"
字数不多,凤琴可能不太明白,我心中如明镜。
能叫凤琴做琴儿的,也只有黎王了,一定是黎王知道了我的身世,当然关系黎国存亡,至于为什么不再信任附马,我却不太清楚,也许这也是凤琴心里最大的疑问。
我将纸条递还给她,她接过去一扬手,纸条顿时化为齑粉。
"你有问题想问我?"
公主点点头。
"你想知道些什么?"
"告诉我附马的事情。"
"你觉得我知道多少?"
"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了解附马的全部。为什么他会是容易,为什么又是慕容北翼,黎国是个大国,慕容长公子的画像也是有的,并不是现在的他。"
凤琴说话的时候很痛苦,手指拉着腰间玉佩的穗子绞在一起,红的缨络玉白的指缠成花眼的麻花。
"其实以你的聪明猜到大概了是么?只是你不确定哥哥是不是爱你。这个我不了解,需要你自己去判断,一个人的心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
她幽幽地看着我,有些恨,有些了解,更多的是悲凄。
"可是我还是爱他,愿意帮助他。父亲说的话我明白得很,可是怎么可以,我怎么可以放开他,他早已经走进我的心里,如果没有他,我比死还难受。"
"如果你心甘情愿地想帮他,有什么关系呢?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能得到回报。"
公主似乎得到了答案,回过头来,脸上晶莹一片。
她下了很大的决心,跟我一样,抛弃了家族和国家,只为了爱情。
"我想,应该是奕王与父亲说了些什么,父亲原本很信任附马,现在居然飞鸽传书让我将你与附马分开。父亲怕了,他一直很怕奕焰,因为你,奕焰一定使了什么手段,让父亲不敢起兵,这样附马的心愿一定会落空,我要阻止父亲。"
凤琴扔下这段话,匆匆地走了,甚至不给我时间再安慰她。
我不敢告诉凤琴哥哥并不爱她的真相,她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哥哥会爱上她,哪怕这个希望无限渺茫,她愿意用她所有的一切去换。
我有些饿了,北月一直没有送饭来。
天渐渐地灰暗下来,大家纷纷下楼用餐,楼道里不断地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父亲和哥哥一直呆在三楼没有下来。
随着天色,我的手心里渐渐冷汗不断。
离开,芷湖,画矶......
天完全断黑之后,北月还是没有出现。
我真的很饿了,但我没有出去用餐,更没有惊动任何人,这时不能再出任何乱子。
没有去点灯,一个人坐在黑暗中。
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芷湖上渔火点点,如繁星般璀璨。
今天是个阴天,白天没有太阳,晚上也没有月,可惜,看不到湖光秋月的美景了。
我倒希望晚上下雨,真的下起雨来,虽然行动麻烦,追踪的人也麻烦,可是空气很清新,并不闷。
静静的等待是件很无聊的事情,无意中我触到了怀里的腰带。
掏出来准备赏玩一下,打发点时间,突然间脑子里灵光一闪。
"你一定想不到我随身带了刀子。"
奕容天真无邪的面孔,配上狡黠的笑容,再加机灵无比的眸子,活脱脱一个小精怪的模样出现在我眼前。
"呵呵--"
我忍不住轻笑起来,让淡淡的笑声飘扬地轻柔的夜风中。
从腰带里取出冰情,就算是黑暗的屋子里,它仍闪过一抹寒光,我装它又放了回去,连着腰带仍揣回身上,拍拍胸前,暗暗地说:"好你个鬼精灵奕容,不枉我为你吐两口血。"
北月再不出现我快要以为他是不是出事了。
哥哥过屋来叫我的时候,我简直绝望了。
"跟我来。"
哥哥并不多说,转身就走。
我不--
千万个不想跟他走,北月还没来,逃跑的计划根本不清楚,但是机会只有今晚,如果他把我带到一个北月找不到的地方......
"刚才公主来过我这里。"
为了拖延时间,我只有出卖她了。
凤琴的确对哥哥很重要,他停下了步子。
我刚想继续说,哥哥突然说话:"你知道么?黎国有一种名酒,叫做忘川,喝了那种酒可以使人忘记烦恼。"
"哥--"
他怎么会有心情在这谈酒?
"可是实际上呢?真的可以忘忧么?如果谁喝了忘川就可以没有烦恼的话,谁都要去买一杯忘川来喝了,烦恼是在自己的心里,不把心死掉,烦恼永远在的。"
他想说永远忘不了轻寒,还是指凤琴一厢情愿?
我快迷糊了。
"唉--跟我走吧,父亲要见你。"
他提到父亲,我不敢再拖,怕他看出痕迹。
随他上楼,进了三楼最大的一间房间。
屋子里摆了一桌酒菜,除去父亲,原本只有一个仆人,仆人见到我过来,就退出去了。哥哥自己进了里面的房间,屋子里只剩下父亲和我。
我仍然恭敬地叫了一声"父亲"。
他点了点头,用筷子指指他身旁的位子,说:"坐。"
我坐下来,替他倒酒。
他抿了一口酒,似乎并不太喜欢喝,将杯子放回桌上,连吃几口菜,才跟我说话。
"这几日可还好?"
"哥哥对羽儿十分照顾,一切都好。"
我其实想说,不好,一点也不好,我要回到奕焰身边去,可是此时此势,还是不要掳虎须为妙。
北月呀北月,你究竟在哪里?
我坐在父亲身旁,如坐针毡,却半点也不敢表现出来。
父亲抬起酒杯,一口把酒喝了个干干净净,我立刻帮他满上。
如果一直这么喝多好,快些喝醉,好让我逃走。
"你知道这酒叫什么名字么?"
我茫然地摇摇头。
"离国最出名的酒--忘川。"
以打了个哆嗦,又是忘川,他们为什么今天晚上老是提这个?
"你母亲十分想你,她很疼爱你,十分怨恨我把你两次送进王宫。"
父亲有些醉态,我还想帮他满上,却不料酒壶已经空了,抬头四望,只有这一壶酒,仆人们不在,父亲应该不会允我出去帮他装酒。
母亲一直对我很好,很疼爱我。
说起来,她并不是我亲生的母亲,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与慕容家有没有关系,北月似乎提过也是慕容家的人,可没有明说。
父亲会突然提到母亲让人很意外,他行走于官场,家里的事情几乎从不过问,我一直觉得出身于另一位臣相府的母亲只是他身旁必要的一件饰品。
脑子里被父亲搅得很乱,一会这个一会那个,不知道他想说些什么。
我也很饿,一桌子的菜飘散出异香,肚子更饿了,很怕它受不了会咕咕地叫起来。
父亲实际上没有醉,眼神很清明。
他顿了顿,继续说:"云芝她不肯离开烨,死也不去黎国,在慕容府里自尽了。"
"啊--"我惊叫,"母亲死了?"
母亲,哥哥,忘川,父亲,全都联系起来了,他们在为母亲的死悲痛不已。
"可是--"
可是为什么还是要离开华京呢?我差点脱口而出,连忙捂住自己的嘴,这句话一定会激怒正在哀痛中的父亲。
让人最最意料不到的是母亲对父亲和哥哥会那么重要,两个胸怀里只有江山社稷的男人凭借忘川酒来痛哭。
"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华京,相府,权势,富贵,亲人......烨,什么都没有了"父亲高叫起来,突然伸手揪住我的衣领,"只有你--"
他一声嘶吼裹着悲痛的浪潮扑天盖地而来。
我被拎起来,悬在半空。
哥哥听到叫唤声走出来,眼框红红地,从父亲手里接过我,将我放回椅子上。
父亲颓然地倒回自己的座位,象一个真正憔悴疲倦哀伤的老人。
"你先回去吧。"哥哥对我说。
我也很伤心。
父亲的失态让我意识到他真正的开始绝望,如果黎国此时抽手,父亲于天地间再无半点凭借,慕容家完了。
这使我很颓丧,某一刻我仍觉得自己是慕容家的一份子,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家族覆灭。
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屋里,没想到大半天没露面的北月会在,还一脸的欣喜迎上来。
"你去哪里了?这么关键的时候不在屋里等我?怎么垂头丧气没有精神?"
北月很激动,话音都是颤抖的。
"没什么事情,你整天跑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么?"
北月被我的冷淡弄得莫名其妙。
但是他太高兴了,摆摆头又兴冲冲地开始讲他的计划。
"知道么?我想了一个很绝妙的办法逃过慕容家的追踪。你应该知道慕容家里我的武功是数一数二的,自己逃没有问题,可是带着你走就困难了。"
"哦?那就不要带我了。"
我在说气话。
"不行,怎么可以丢下你,所以我想了个办法,我在芷湖底下安了个大皮囊......"
我被勾起了好奇心。
"谁都想不到我们不仅没有逃远,还会呆在原地,而且藏在芷湖里。"
北月是个谦虚的人,也不竟为自己的杰作得意地摇晃脑袋。
"一个牛皮做的大气囊,我们呆在里面,我准备了粮和吃的,还有水,知道么?皮囊里存了水就可以沉到湖底去,然后我们每天喝掉水,皮囊会慢慢的升起来,完全升起来要半个月,半个月后慕容家一定离开宜芷到离国去了,到时候我们再想办法去南边。"
果然是好计策,逃出去容易,逃过慕容家的追踪就很难。
慕容家的情服网遍布,他们搜遍宜芷都找不到我们,一定会以为我们已经逃往外地,就算他们聪明的留人在宜芷等我们,也不会想到我们藏在湖底。
"怎么去呢?"
北月比了个姿势,"我们只要一跳。"
我指了指窗外遥对的画矶,"去那跳可以么?"我还是想上去看看。
北月皱起眉头,但是没有拒绝我。
去那跳很危险,极有可能跳到湖里会没命,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什么时候走?"
"入夜。"
我们听到有人从三楼下来的脚步声,北月向我使了个眼色,躲进了柜子里。
他刚藏好哥哥就推门进来。
我坐着没有动,很怕他发现藏起来的北月,但是后来想想,北月的武功比哥哥只高不低,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我仍然怕,心脏如打鼓,仿佛快要从口里跳出来。
"哥哥,天色已经不早,不早早休息?还是想找我陪你喝一回忘川。"
我在刺激他,希望他快点离开。
他摇了摇头,神情黯然。
"你不用指望了,包括今天在内,我们抓了至少十三个左胸纹有虎形纹身的奸细,全都是来救你的,今天晚上会很漫长,但是逃,你想都不要想。"
"哦?"
哥哥预感到什么了么?
"宜芷的前后左右都布满了慕容家的人,你可以轻轻松松地走出这间客栈,你也走不出宜芷,这里现在是个铁桶,奕国的人来了有进无出,除非有军队过来。"
"我相信哥哥的话。哥哥似乎应该多操心一下自己,有时间去安抚一下新婚妻子吧。"
"公主很好,她很爱我。"
我们两个人都向窗外望,齐齐遥眺画矶。
哥哥不打算离开,可是别人不放过他,没一会,有人找到这里来,是一个远房的子侄,我只见过,叫不出名字。
是有关车马的事情,把人叫走了。
"出来吧。"
北月从柜子里出来,我作手势让他快离开我的房间。
他向我比划,三更,打完三更鼓来我房里,一起离开。
从哥哥的话里我们听出客栈的戒备不算森严,但是宜芷反使水泄不通,好在我们本为的就不打算逃出宜芷。
今天晚上真的很漫长,光是等待到三更已经仿佛千年。
凤琴又到我房里来了一次。
很安静地站着,整个时辰都没有说话,直到转身离去时才说:"父王来了。"
她一定与黎王一直飞鸽传递消息,难道黎王亲自来宜芷了么?
我一直坐在窗前,窗外墨黑色的天空,半颗星子也无,木叶不惊,孤舟渔火,天地之间一片宁馨,只有波澜暗暗涌动,关系到奕、烨、黎三地存亡的风云聚会,今日的宜芷将有一场......是劫?是幸?
三更的更鼓敲得挑动人的心弦。
北月直到更鼓敲过半个时辰才出现,低低地向我唤了一声:"我们走罢?"
我摊开手,"如何走?"
他指了指窗户。
"这是二楼。"
"有我在。"
他话音未落,我已被人捞起,双脚离地,飞腾出去。
对于北月来说,这个小小的二楼,根本不在话下。
落在院子里,身旁没有任何的遮蔽,不由得人不胆寒,难道不会有人看见。
"快走,看守的人都被我点了睡穴。"
看情况北月这一晚没闲着。
我与他一路狂奔,转眼已近湖边。
北月站在堤旁,指指芷湖,"就在这下水吧。"
我坚决地摇摇头。
"难道真的要上画矶?"
我再坚决地点点头。
"太危险......"
我不理北月,独自向画矶跑去。
才奔出不多久,身后有暄闹的声音想起,还有马匹的嘶声。
他们骑马追来了,我们再跑不远。
"下水吧。"
北月急了,哀求我。
"不,北月,你与我不同,你只需要逃走,而我,需要了解这场恩怨。"
月色下,我看到北月的脸色白了,是毫无血色的惨白,白得发青。
对,他猜到了我的心思。
可是我不管他,独自向画矶跑。
又跑了一段路,画矶就在眼前,我回过头去看,没想到北月仍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