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湿身
图书馆在午休时开放,从食堂过去要穿过两个教学楼。简迟尽可能无视旁人若有若无投来的注目,听到白希羽在身边好奇地问:“简迟,你都选了什么课?我好像从来没有在教室看见过你。”
简迟说出自己的选课,问道:“你呢?”
白希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选了文学鉴赏,戏剧,生物还有数学,你别笑我,我理科太差了,才不选那些折磨自己,看来我们没有一节课是重复的,真可惜。”
简迟想他应该是在谦虚,要是理科不好,也无法考进审核极为严苛的圣斯顿学院。
“没关系,我文科也不好,偏科是正常现象。”
“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
“白希羽,白希羽。”
后面传来两声呼喊,打断了白希羽没有说完的话。
简迟顺势回头,是一个长相陌生的特招生,也许是白希羽认识的人。
“你是在叫我吗?”白希羽看上去很意外,眨了两下眼睛,“有事吗?”
那个特招生干巴巴地点头,声音断断续续,不怎么利索:“我,我们在同一节生物课,你记得我吗?我叫成维。冯老师有事情找你,他叫我过来告诉你一声,带你去办公室。”
“现在吗?可是午休快要结束了。”白希羽犹豫地说。
成维连忙摆手,“不会耽误很长时间,你放心。”
他没有说具体是什么事情,看上去行色匆匆,眼神闪躲,但或许出于对特招生的信任,白希羽没怎么多想就应了一声‘好’,歉意地对简迟说:“我记得生物办公室离这里很近,简迟,你能陪我一起过去吗?或者你先去图书馆,我等会再去找你。”
简迟其实想提醒白希羽最好多问问这个看上去不太对劲的特招生,只是当着对方的面,他也不好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我和你一起过去。”
说这句话时,简迟用余光扫向成维,果不其然看见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他一定隐瞒了些什么。简迟想。
“你带路吧。”
“好……好的。”
白希羽似乎完全没有发觉成维的异样,还在对简迟感激一笑,“谢谢,又要麻烦你了。”
生物办公室在隔壁泰勒斯楼,成维似乎心事重重,脚步越走越慢,当他走出教学楼时,忽然回头看了白希羽一眼。
简迟来不及捕捉他眼中复杂的情绪,水溅起‘哗啦’一声,浑身像是坠入冰窖般打了一个冷颤——这并不是想象,他正被人用一盆水从头浇至全身,鼻腔窜入股像是饭菜发馊的酸臭味,黏着衣服和发丝,让他产生些反胃。
身后传来白希羽的一声惊叫,简迟站定几秒,伸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楼上的窗户边站了几个别有黄色胸针的男生,有些可惜地耸了耸肩,脸上挂着毫无歉意的笑,“不好意思,浇错人了。”
“简迟,你没事吧?”
白希羽小跑过来,拿衣袖擦去他身上的污水,抬头对上那些围观看好戏的人,声音都在发抖:“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有什么事情都冲我一个人来,不要欺负我朋友。还有,他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服软吗?告诉邵航,这绝对不可能。”
“听见没有?他要警告邵航。”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上面传来一阵哄笑。
笑声中,不知是谁满含讥讽地说:“真抱歉,让你误会了,我们可没有欺负你朋友的兴趣,准确来说,是你害他白淋了一身水。”
简迟拉住准备骂回去的白希羽,深吸几口气,勉强撑起一个微笑,“算了,我没事,先去洗手间,我想换一下衣服。”
白希羽狠狠瞪了那群人一眼,看向简迟时逐渐歇下气焰,红着眼点了点头。
那个叫做成维的特招生已经不见了,简迟又一次抬头看去,扫过那几张或是戏谑,或是幸灾乐祸的脸,在窗户玻璃的反光下,隐约勾勒出旁边一个人的脸庞与轮廓。
是邵航。
他一直坐在那里,没有阻止也没有参与进玩笑,像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挂着随性的笑看他被一桶冷水浇至狼狈。
如果先走出来的是白希羽,他也许还会笑得更有趣味些。
简迟压下心头的躁动,头一次觉得逃避政策是无用功,他现在很想过去照着邵航的脸打上一拳,让他也切身体验一回被羞辱的感觉。
一路上都在遭受目光的洗礼。
简迟知道现在的自己看上去很狼狈,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被当作人群焦点的感觉。而当下的情况比单纯的焦点还要糟糕,他们在同情,在发笑,今天这幕估计很快就会变成八卦传到所有人耳中,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好在洗手间里没有人,简迟暂且把情绪抛到脑后,脱下制服上衣,站在水槽边用力拧出里面的污水。
衣服已经不能穿了,就算现在洗掉,一个晚上的时间也干不了,明天还要上课,他必须想出一个对策,比‘被人捉弄泼水’更好的理由。
简迟的沉默落入白希羽的眼中被曲解成了其他意思,他刚才没有哭,现在眼泪却像不要钱似的簌簌往下掉,紧紧抓住简迟的手臂,“对不起,刚才是我连累了你,那些人都是冲着我来的,他们只想看我的笑话,是我连累了你。”
白希羽一直重复这句话,眼泪朝着愈演愈烈的趋势落下。简迟叹了声气,放下手中的衣服安慰起他:“我没事,只是衣服脏了而已,你以后记得谨慎一点,不要随便相信别人的话。”
白希羽用力点了点头,恨不得把脖子都点断,他一会跑到左边,一会跑到右边,用行动表示想要帮忙的决心。
但这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简迟感到一阵手忙脚乱,在情况演变成帮倒忙前说道:“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你先回去吧,补习的事情等下次再说。”
“我……”白希羽的眼眶又慢慢红了,他看了简迟一会,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转身跑出卫生间,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简迟来不及叫住他,生出些淡淡的不安,但手上的烂摊子让他无瑕顾及。
衣服已经不再滴水,穿在身上还散发着黏糊糊的臭味,他弯腰脱下裤子,正像刚才那样拧出污水时,卫生间的门忽然被打开,来的不只是白希羽,还有他身后的人。
“简迟?”
季怀斯怀里抱着一张毯子,眉头自看见他时就紧蹙在一起。他几步上前,询问中隐隐透出强势与凝重:“这是谁做的?”
简迟还没有回过神,后面的白希羽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带着些哭腔:“是邵航那群人,他们原本的目标是我,简迟是被我连累进来的。副会长,你说过发生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你,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先去洗澡,穿着这身衣服容易着凉,”季怀斯望着湿漉漉的简迟,目光在略过他的双腿时停顿几秒,安抚般放轻了声音,“PC的休息室就在楼上,里面有浴室和换洗的衣服,我带你上去。”
“不用了。”简迟搞清楚了眼前的状况,缓缓摇了摇头。他现在只想回寝室好好休息,避开更多未知的麻烦,虽然知道季怀斯是好意,但他已经腾不起更多精力面对其他人。
“简迟……”
“真的不用,我已经没事了。”
简迟假装没有看见季怀斯眼底的深意与担心,穿戴好衣服,布料贴在皮肤上一阵阵发冷,但他还是对季怀斯展开一个微笑,眼下的痣也跟着鲜活起来,“这条毯子是给我的吗?谢谢,麻烦你过来一趟,我先走了,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季怀斯站着没有动,简迟从他手里拿过那条毛毯,披在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栀子花的气味,慢慢抚平了心底的疲惫。
直到走出洗手间,简迟都能感受到背上来自季怀斯的视线,他莫名产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似乎每次发生什么,周围总会出现白希羽,季怀斯或是邵航的身影。
有什么地方不对,有什么地方说不上来的奇怪,但简迟实在有些累了,他现在只想赶紧洗掉身上的臭味,然后思考明天如何解决校服的问题。
第10章 梦境
简迟又做梦了,这回他的身体像乘着一片轻巧的叶片,飞向高空,在足以俯瞰整个圣斯顿学院的高度,将一切收入眼底。
每个细节都像发生在现实中一样清晰无比,仿佛他本该知道这些,这里的一草一木,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
叶片在空中失去浮力,简迟像是一脚踩空,直直往下坠落。
耳边的风呼啸划过,与‘铃铃’声一同响起,他在床上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过了很久才发现这道声音不是来自梦里,而是床边的手机。
“……喂?”
“简迟,你还好吗?我听说你昨天被人泼了一身水,都怪那个白希羽,他一个人作死不够,还要拉上你一起!”张扬愤怒又担忧的嗓门通过听筒传来,一下子驱散了瞌睡。
简迟撑起身体,揉了揉酸软的眼皮,回答道:“我没事,就是制服可能穿不了……”
话音断在半截,简迟看向床头边叠放着的一套崭新西装制服,略微发怔,一瞬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或是没有睡醒。
迟疑了片刻,他伸手取过上衣,和原来的尺码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张扬还在耳边大声嚷嚷,他一定会将昨天发生的一切当作一场梦。
“简迟,简迟?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神智已经回笼大半,简迟放下制服,安抚那头的张扬,“你不用担心,我没事,等会课上我再和你说。”
“真的没事?你不要骗我,要是难受就请假,你出勤率还是百分百,请一天假没什么大不了。”
简迟说:“不用了,我现在很好,要是再聊下去,你可能会错过二十分钟后的早课。”
张扬只能匆匆结束叮嘱,挂了电话。简迟把手机扔在一边,几分钟后传来一声震动,但他没有心思去看。
卫生间的门锁‘咔嚓’一声,刚刚洗漱完的卫安从里面出来。他厚底镜片下的双眼扫过简迟,有些怜悯,有些讽刺,好像在说‘谁让你不听我的告诫’,‘活该’这类的话。
简迟不想和他多说,干脆问道:“这套制服你知道是谁送来的吗?”
这句话好像有什么魔力,让卫安刚才还春风得意的脸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硬邦邦地吐出一句话:“学生会的人。”
简迟一瞬间了然,莫名的不觉意外。
尽管他昨天才拒绝了季怀斯的好意,但今天还是用另一种方式收到了对方的馈赠。他不由生起些内疚,不可否认更多的还是暖意。
走进卫生间,换上合身的制服,简迟用毛巾擦拭挂着水滴的脸,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下,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前回闪过几道模糊的画面。
又是昨晚的梦——简迟从前很少做梦,但这几天接连每晚都会梦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每次醒来,都记不起梦里的内容,不同寻常的发展让他感到一丝揣揣不安。
“简迟,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张扬遇见他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午休时要去医务室看看吗?”
简迟本想拒绝,心中不断浮现的梦境仿佛在隐隐提醒些什么。他按了按太阳穴,沉吟道:“好。”
心理学在上周讲起过有关梦与心理的联系,弗洛伊德认为,梦是被压抑的意识,通过伪装的方式而呈现的内容。
简迟想要弄明白内心深处被压抑的碎片到底是什么,但愿他马上就能找到答案。
在去医务室的路上,简迟感觉到有几道目光扫过自己,没有恶意,只是像在看好戏和八卦一样幸灾乐祸,让人不适。
他目视前方,一一无视,张扬原本想陪他一起过去,但刚走出教室就被网球社社长叫走,于是只剩下简迟一个人。
“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校医出乎意料的年轻,穿着一身白大褂,胸牌印有‘秦昭’两个字。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凤眼扫过来时让简迟感觉自己像物品一样被上下打量,不由自主地挺直脊背。
“最近我总会梦到一些奇怪的内容,”简迟一边组织语言,一边缓慢叙说,“我从前很少做梦,来到这里才出现这种情况。”
“可以描述一下你的梦吗?”秦昭问。
简迟露出一点纠结,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怪象,“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秦昭掀起镜片下的双眼,释放出一丝不太友善的气息,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做梦不是一件坏事,这是大脑在给你发出要好好休息的信号,也许你只是给了自己太多压力。”
“可是那些不像平常的梦,”简迟不自觉加快语速,“就像是……”
“就像什么?”
“现实。”简迟说。
秦昭不咸不淡地一笑,“而你根本记不起梦里发生的事情。”
对方不上心的态度让简迟感到一丝挫败,但也没有多少意外,看来不能指望校医解开他心头的疑惑,转开话题,“请问你这里有可以加强睡眠质量的药吗?类似安眠药。”
“我可以给你半片,”秦昭站起身,打开存放药物的高柜,“不过……”
“不过?”
秦昭没有回答,兀然停下声音与动作,看起来就像一台刚刚结束运作的机器,在0.01秒的时间内抹除了生息。
当简迟再次对上他的眼睛,隐隐发觉眼前的校医似乎和刚才不太一样。
秦昭环绕一圈周围,颇感兴趣地摸了摸身上的白大褂,转过身后,食指轻点实木桌面,伴随‘哒哒’的声响朝简迟一步步逼近。